“我发誓,不再想你。”他哽咽着忽然痛哭出声。
我又倒了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为何不饮尽杯中酒?
他很快地便自失态中恢复。
“你喝吧!不过总得吃点菜。”他夹了一筷子黄鱼给我。
阿唐枉烧了这么一桌子莱,在我被酒烧得发痛的嘴里,任何好菜都失去了味道。
窗外风雨依旧,玻璃中也同时映出桌上的烛影,渐渐地,烛影变成了两个、三个、四个……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
我发出了笑声。
“你喝醉了。”慕尘担忧地说。
我敢打赌,他害怕,比我还害怕。
但辛巴达中的薛哈娜莎德不是说过,恐惧与忿怒各走不同的道路吗?
我恐惧也忿怒,但眼前没有任何一条可以宣泄的道路。
上天并不厚待我。
它让我的一生都在别离中度过。
别离。
我的笑声中掺杂着奇怪的哭声,我不想哭,一点也不想,却无可奈何。
我们终是没有喝完瓶中的酒,也没吃光桌上的菜。
我像阿唐一般的醉了。
蒙胧中,有人用冰冷的毛巾轻轻替我擦脸,我难受地侧过脸。
“别动,乖。”是慕尘的声音,他托住了我的头,我心中清楚,却无法拒绝他。
他把水杯凑近了我的嘴唇,我贪婪地喝着。
“慢慢喝,别呛着了。”
他温柔的口气又像从前了,但我在模糊中想到他的婚姻,却更加酸楚。
“不要哭!不要哭。”他柔软的唇在我颊上摩擦着……
强大的浪潮袭了上来,我醉了,醉了,飘在那浪潮之上,一波又一波,一波又—波……
第十章
醒来时,我睡在自己床上,慕尘趴在一边,也睡着了。
我坐了起来,只觉头痛欲裂。
醉竟是这般难忍的滋味。
“江枫!江枫!”慕尘发出了呓语。
“慕尘!起来!”我摇他,“快起来,你不能待在这里!”
他满眼红丝地抬起头,一声不响站起身,歪歪倒倒地走了出去。
我翻过身,用枕头盖住头继续睡,一直睡到了中午被阿唐唤醒。
“江小姐,有人来看你。”
“谁?”我醒不过来。
“你们公司的人。”
“说我不在。”
“还有另一位,他说,他说——”
“说什么?”
“他说他是你父亲。”
又来了,我烦倦欲死。
“不见。”
“我已经说过你在。”阿唐又推我,“江小姐,自己的父亲怎能不见。”
“他不是——”我呻吟着。
“自己的父亲还有不认的。”她自说自话的把我拉起来。
我差点发脾气,但一看到了阿唐的脸,气就消了,一夜之间,她憔悴了很多。
也许过了今天,我们今生今世就不再相见了,我内心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人
与人的相识、分离,不都是个缘字?
“我自己来。”我接过阿唐手中的梳子,开始整理。
虽然梁光宇是不相干的人,但我还是决定以礼相待,我不再是小孩,举动也
该成熟。
陪梁光宇一道来的是董事长,这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为陪客会是张
飞龙,没想到他还不够资格。
“请坐。”我出来时梁光宇还站着,他是个骄傲的人,当然张董事长也不会
独坐。
梁光宇坐下了,他有些激动地看着我,难道他仍认为我是他女儿?
可怜的老人,失去挚爱的妻子后,他的精神受到太大的刺激,巳经有些不正
常了。
但可怜归可怜,我已打定主意,他若是对我父母有什么不礼貌,我一定要反
击。
阿唐泡了茶上来,但张董事长却站起身来:“抱歉,我还有事,你们谈。”
看情形,梁光宇今天还真有要事,连张董都不能在旁边。
阿唐看着我,我点点头,她退了下去。
“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有话就直说了。”梁光宇用力咳了一声。
他很紧张。
说实话,他真不该在这时候来烦我。
我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至少,我得想办法恢复清醒。
“听说你要辞职?”他又重咳一声。这下倒不像作状。我怀疑他真的有病。
他的脸色很坏。
“我已经不去上班了。”
“听说你还要离开此地。”
我不知道他的“听说”有那么重要。
他也不必随便听说个风吹草动就跑来看我。
“如果你要离开,可以跟我去日本。”
“日本?”
“我在那儿有成就有事业。”
“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梁先生,我不是你的女儿。”
“不管你是不是我女儿,你都可以放心的跟我走。”他恢复了他的自信,难
道我的现状真看起来那般悲惨?
“凭什么?”
“我们先不说私人关系,我知道你暂时没有计划,不如到日本来帮我做事。”
“我不是随员的料,也做不来女秘书。”我拒绝了。
“当然不是随员,也不是女秘书,我在东京的青山地区有—幢别墅要重新设
计,我想聘请你。”
东京的青山?那是东京最贵的住宅区之一,不但地皮昂贵,居住者也全是名
流。
“只要你肯答应来,一切由你全权做主。”
他说了一个很令人心动的条件。
这是天掉下来的机会,我正担忧无处可去,现在不但有了落脚点,还能有工
作来排遣愁绪。
但我现在心情太乱,没办法答复他。我得好好想想。
“你会考虑吗?”他问道。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这就是有钱有势人的好处,我明知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想慢慢游说我做他的
女儿,但是我无法拒绝。
“这件事还有旁的人知道吗?”我问,我必须谨慎一点。
“没有了,就只有你知我知。”
“我希望即使是在我考虑的阶段也不要有任何人参与这件事。
“可以。”他威严地点点头,眼中有一丝遮掩不住的欢欣,然而他的气色还
是那么坏。
“谢谢你。”
他笑了。
“几时可以答复我?”他又问。
“明天早上。”
“我到哪里找你?”
“我跟你联络。”
“好。”他站起身,“我告辞了。”
“我送你。”
“不用了,你留步。”
我从玻璃角窗内看着他走,脸孔热辣辣的,他看出了我的宿醉?
我一定得坚强起来,一定!
我不会让任何人认为我遭遇了困难便爬不起来,我会面对一切的。
我握紧了拳,抬起头时,慕尘站在楼梯边,静静地看着我。
“你能答应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为什么不能答应我?”他问。声音很平
静,但是眼光很复杂。
“我以为跟你说得够清楚了。”我冷冷地说。
“不要这样对我,我会受不了。”
“慕尘,醒一醒!你巳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我严厉地看着他,“你不能要
求你根本办不到的事。”
说完,我走上楼梯,他没有让开也没有阻挡我,当我从他身边擦过时,我只
感觉到他僵硬的身体因为羞惭及懊悔而轻轻发着抖。
我搬到女青年会去住,这里清静,不许男宾随便上楼,正好替我免去许多麻
烦。
阿唐头一天就来看我,带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我们坐在地板上吃,她告诉我
等慕尘找到新的工人后,她就要回到乡下去,他们家有一块很大的地和果园。
“我以前最讨厌种田,现在想想,也没什么不好。”她说,“我应该跟嫂嫂
学。”
阿唐的哥哥在乡公所服务,平常是公务员,一到休假就亲自下田,她嫂嫂是
高农毕业的,上山下海无所不能,家里的操作都由她包办。
我们就这样天南地北的聊了好久,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送她下楼,她走远了我才发现会客室里还有人等我。
是陈岚。
“我知道你有客人,我可以等。”她解释。
见到了她,万端的感触一齐涌上心头。
我没有理由恨她,慕尘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她也可怜,但我还是无法释然。
“我们可以谈谈吗?”她恳求。
我没有像招待阿唐一样请她到我房里去,我们到了顶楼餐厅。
“我知道你一定在心底讨厌我。”她凝视着远方的风景,仿佛在云天深处有
着她所渴望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我——嫁给了慕尘。”她低下了头。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心底隐隐作痛。
“我抢走了你所爱的男人。”
“陈小姐,如果你的来意只是为了说这些,我没有必要听。”我站了起来。
“请听我说完!”她要求着,眸中是点点的泪。
“好吧!你说。”窗外的天色渐暗,黄昏了,马上——便是黑夜。
“这要从我认识秦阿姨开始说起。”
“你是她的特别护士。”
“不仅这样。我们——早就认识。”
“在医院里?”
“从我知道她是沙慕尘的母亲开始我就想尽办法接近她,我甚至辞掉护理站
的工作。”
“为什么?”
“护理站是轮调的,不一定有机会进她的病房。”
“你为什么要进她的病房?”我的问题很愚蠢,但事实上的答案也绝非我先
前所见的那么简单。
“她要求我这么做。”
“从她住院起?”
“不!更早,大概是去年底。”
“去年底?”
“我们就在那时认识的,她很精明,很快地就晓得我的意图。起初,她劝我
不要痴心妄想,因为她理想媳妇的人选是你,我永远不会有机会。”
“可是那时慕竹才去没多久。”我忍不住轻声叫了出来。
“秦阿姨喜欢你,她说不管她的哪个儿子你都配得起。她很有眼光。”陈岚
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涩。
“后来呢?”
“我不断游说她,她——被我感动了。”她的声音有些哽,但她很快又说,
“秦阿姨开始觉得我也不见得那么没希望,你太爱慕竹了,几乎没有任何男人分
你的心。”
“是吗?”我对自己怀疑地冷笑。
“我崇拜慕尘,从他开始在台北的第一场少年音乐赛夺魁,我就崇拜他,我
留下了所有跟他有关的资料,报上哪怕是只有一行短讯,我也会收集起来,当做
宝贝似的存着。”她像梦呓般地叙述。
“为什么?”
“起初,我只是将他当成偶像,但渐渐地,他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原来她心中有这许多秘密,我却被她爽朗纯真的外貌给蒙蔽了。多么愚蠢的
我,看人永远只看得到皮毛,连阿唐这小女孩都比我强。
“你不怕日后会失望?他只不过是个偶像罢了。”
“怕,所以我一有机会就连廉耻都不顾了。”她咬紧唇,“江小姐,不要笑
我。”
我有什么资格讥笑任何人?
“如果你的偶像只是你心目中的产物,甚至只是一种错觉,当你近距离跟他
相处时,他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你不觉得你冒的险太大了?”
“我值得,真正的慕尘便是我所想像中的那个人。”
她眼中充满了胜利的光辉。
只有心中盛满了爱的人才会如此。
我认输了。
“也许,你是对的。”我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笑了笑,玻璃桌面上清楚映出我的影像,孤单、憔悴……我
还有什么理由留在台北这个伤心地?
“慕尘不但是我想像中的那个人,有些地方甚至比我所想像的还要好。”她
又说。
当然,沙慕尘也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很多。
“你不喜欢他、排斥他,给了我很大的机会。我——等得太久了。”
“恭喜你。”我站起身,我真的没必要留在这儿,一遍遍地让另一个陌生女
人欣赏我汩汩而流的伤口。
我也许孤独,也许寂寞失意,但永远不该下贱到惹别人同情。
“你能原谅我吗?”她紧扯我不放,“我需要你的祝福。”
我像逃亡似的离开了。
上帝原谅我,我竟不能高贵地走开。
陈岚的要求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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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睡着。
我已经不再需要睡眠了,我的五脏六腑已经麻痹,四肢百骸也只剩下多余的
一口气。
我怀疑自己为什么不死?
也许秦阿姨在冥冥间仍保护着我,就如同她从前时时照顾着我,但我想起她
时已不再像昔日般能激起我的心头酸意。她太精明了。
或许是我太蠢。
我相信任何人。
但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我爱的两个男人都是她的孩子。
而且,残酷的现实并不是她造成的。
是我自己。
我走到露台上,台北的早晨正在薄雾间苏醒。
电话铃响了。
我不去听,我知道那很可能是慕尘,但他已没有任何理由来打扰我。
铃响了一声又一声,久久才止息。
我下楼吃早餐。
有个人坐在角落里。
是梁光宇。
他真神通广大。
也许雇了私家侦探来跟踪。
我不再恼怒,只可怜他。他弄错了对象,最终的结果也将是一场空。
我假装没看到他,去自助餐台取自己的菜。
“早。”他走到我的桌边,“我可以坐下吗?”
“那是你的权利。”
“你考虑好了吗?”
“我答应你的聘请。”
“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很需要出去透口气。”
“你愿意几时动身?”
“愈快愈好。”我叹了口气,“我的护照是现成的。”
他很满意。
“我派人替你准备其它的,一办妥我们就动身。”
“有一件事我们得先说好。”我说。
“我知道,你否认是我的女儿,我会像照顾员工一样待你。好吗?”
“希望如此。”
我只在女青年会住了三天。
梁光宇果真神通广大,除了护照是现成的,出入境纸、机票、签证,全在三
天之内办妥。
这样也好,上天派他出现来帮助我——一去,不再回头。
阿唐和田蜜一再表示要来送我,我都拒绝了,既然要走,就不必再留下任何
羁绊。
梁光宇对我干脆利索的作风很表满意,他一再暗示,他自己就是这种人。
我假装没听懂,我去日本只是作他青山别墅的设计师,而非担任亲人的角色。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们像幽灵一样降落在成田机场,没有任何欢迎我们的人。
是我这样要求梁光宇的,我告诉他,如果我看见一大堆人来,我会掉头就走。
他依了我。
其实我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做,我的表现也只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我的神
经太脆弱了,任何一丝的刺激都会令我崩溃。
果然到了东京的当晚,我就生起病来,我咳嗽、头晕、发高烧。
仿佛我强忍着的苦痛到陌生的地方后,就一下子爆发了。
昏睡中,我勉强能辨识医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梁光宇始终坐在我的床
头,不断地用冰袋替我敷额,监督护士以酒精替我擦拭四肢。不知怎么的,我在
病痛的煎熬中,听到他低沉的嗓音竟也感到了很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