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也许不困难,可是这些又能证明什么?”
“你先看看这一张,这是你双亲在1959年的户籍资料。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你是1958年出生的,为什么隔了一年多才报户口?”
“张总工程师,很多人疏忽到小孩都要上小学才去报户口,这有什么稀奇的?”
我笑他,若这就是所谓的证据,那么,这证据未免也太薄弱了。
“这当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张资料上的记事,你是由一位吴姓助产士接生
的。”
“不是每一个家庭都有钱上医院,1959年台湾的民生还不富裕。”
“这点我承认,不过那名助产士根本没有接生过一个叫做江枫的女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找到了她。”
“那名助产士几岁?”
“巳经80了。”
“80岁的人还记得将近30年前的小事,记忆力未免太好了些。”
“不!她的记忆力并不好,但医院的档案却还记载着所有的事。”
“我母亲——不能生育?”我看着那张复印过的档案,上面清楚写着母亲的
名字,以及她因为子宫后屈及输卵管堵塞无法生育。
“医生弄错了,我母亲还是生了我,生命本就是宇宙间最大的奇迹。”
“你再看看这一张。”
这是梁光宇的除户证明,他和他的妻子确实有一个女儿,很巧,也是单名一
个枫字。更巧的是她的生日与我同年同月同日。
真是无巧不成书。
“你从台湾来,就为的是拿这些给我看,证明你是对的?”
“是。”
“倘若这些能够证明,梁光宇早就做了。”
“这些当然可以证明,我曾请教过律师,如果拿上法庭,向官方申请更正,
一定有效。”
“那么梁光宇是不像你这么能干,没拿到这些资料咯。”
他被我讪笑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好半天才气馁地说:“江枫,我是为你好。
不忍心见你无法与亲人团圆。”
“我很感谢你为我的事奔波,但你不觉得这一切并没有意义?”
“有,有绝对的意义。江枫,梁光宇只是不愿意勉强你,否则——你的父母
——”
“等一等——”我真的恼怒了,“张先生,希望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客人,应
当尊重家父母。”
“也好,我的话就到此为止,这些资料我留下,你自己不妨好好想想。”
他离去了,我不高兴地看着他的背影,现在才知道,他是个多么不识趣的人。
他用不着来告诉我什么,他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我回到撞球室,但打球的
情绪已经完全消失了。
也许,我该去看看东京的夜景。来到日本两个多月,竟然连闻名的东京塔都
未上去过。不凑这个热闹也罢了,但上野的美术馆、博物馆就在附近,哪天真该
去看看。我离开台湾最大的目的,不仅是逃离伤心地,更是为了扩大视野,开阔
心胸,否则,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拿起上衣下了楼,一开门,竟然有条黑影站在院子里。
“谁?”我浑身一惊。
“江枫,是我。”张飞龙走到灯光下。
“你还没走?”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每天都一个人,东京的治安还可以。”我带上门。
“究竟是一个女人,又落了单。”他是个100%的男性沙文主义者。
“习惯了。”我淡淡地说。
“这里虽然是高级住宅区,但毕竟太荒僻,我送你。”
“不了,我搭地下铁。”
“这里到高田马场还是得转车,我送你吧!”
“你知道我住高田马场?”
“梁先生公司的人告诉我,你不肯住他家里,宁愿自己花钱去租便宜屋子。”
“东京还有便宜屋子?”
“算我失言,不过我觉得你不该违逆梁先生的好意,住在他府上对你的工作
也方便些。”
“他让你来游说我?”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也许,我本身就是个没意思的人。”他黯然地笑了笑,打开车门,“上车
吧!”
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把我送到之后就离开了,我忽然想起也不过是两个
月多前,我决定辞职的那个晚上,他也这样送我回家。
那夜,我听着慕尘的琴声,听到了天明。
今夜,东京也同样有雾。
淡淡地、迷离地。
向四处飘飞。
像我不知的命运。
明天,明天又是个什么样的日于呢?
第十一章
梁光宇的旧居终于全部装修完成了,我教小林通知梁光宇,明天来看房子。
工人们依次离开了,我仍一个人待在房子里,这几乎已成为这些日子来的习惯。
我住的地方太小,小得只能放一桌一椅,连工作台都没有,那对我的生活是种考验,但据小林说,这已经很好了,多的是四口之家住在只有几坪大的房间里。
所以梁光宇这个宅子就成为我活动的地方,我也在这儿思考,想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我的伤痕渐渐平复,这得归功于我有一个可以寄托身心的工作。
我沿着墙慢慢走,一间间地打开,再一间间地关起来。
过了今夜,这段日子又将成为过去,也不再有任何牵挂。
奇怪的是,我竟对这屋子产生了感情。
我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在陪伴着我,扶持着我,也许,这感觉太荒诞了些。
毕竟,曾在这屋子度过一生黄金岁月的梁太太已经去世了。是了!正是那位梁老太太给我的这种感觉。
但她毕竟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什么她在死后仍能给我庇荫呢?
我忽然毛骨悚然起来,可是我依旧往上走,打开了阁楼的门。
那些洋娃娃已经不在了,全都交给了清洁公司送给孤儿院;房间也改装成储物室,但不知为何,洋娃娃却又浮上了眼帘,久久不消失。
我的眼睛整个湿润了起来。
久久,我才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幻象,关上了门。
我想,我是很羡慕,羡慕曾有个跟我同名的少女,被这样地爱着。
我走下楼,熄了所有的灯。
明天——
所有的工作结束了,我在东京的任务也结束了,我一定要去上野公园。
可是,我终究也没去成上野公园。
半夜里,我被刺耳的电话铃吵醒,房东太太起身去接听,然后急急来敲我的门。
我听了很久才听懂小林的话。
梁光宇在一个钟头前突然心脏病发,送医急救无效,已经在15分钟前过世了。
话筒在我手中掉落,砸在地板上。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突然发现自己在流泪,他不该过世的。
为什么每个爱我的人总是要离开我呢!
我跪倒在地板上,匍匐着,完全爬不起来,我也不想再起来。
小林赶到时,把我拖了起来。
“你不能这样软弱,”她严肃地责备我,“令尊既已去世,你该节哀顺变。”
梁光宇不是我父亲,他们全弄错了,可是除我之外,他们似乎又懒惰到不想另寻继承人。
“你就是梁光宇唯一的女儿。”
他们这样告诉我,异口同声。
我无从争辩,因为我只要一开口,他们便令我尊重亡者的遗愿,不准我讲话。
梁光宇的丧礼很隆重,除了在家中布置了灵堂请人诵经外,他生前笃信佛教,所以也在他常去的庙宇开吊,我像木偶般,被簇拥到这儿,簇拥到那儿,向一大群人不断地致意。
幸运的是我用不着扮演任何表情,我的哀伤是出自真心。
如果给我和梁光宇一点时间,我会和他成为真正的知己。
我们很谈得来。
但为什么偏偏要硬派我们做父女呢!
也许,这是他的“阴谋”,我可以想像到当他去世时,必然是在微笑,因为他知道我心地善良,不会让他的灵前没有亲人答礼。
但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我姓江,不姓梁。
出殡前,来了个十分意外的客人。
沙慕尘。
我以为已经忘掉了他,但是他来了。
小林一早匆匆来敲我房间,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有一位台湾来的沙慕尘先生来看你。”
我看着她的脸,又茫然又疑惑,这种时候,为什么她也来骗我。
“如果不见他,我替你回了。”
她的确一点也不知情,对不对?不知道那些有风有雨有琴声有玫瑰的日子,不知道我对这个音乐家有过多么深的爱恋。
但,那一切有那么重要吗?毕竟,所有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小林——”我叫住她。
“还有事?”她回过头。
“不!没有了。”我转过脸,不让她看见我眼中的泪,奇怪的是,我仍有泪。
告别式开始后,场中一片肃穆,到处都镶着、挂着白菊花,一式青灰的色调,在这多雨的初秋,冷得教人从心底打颤。
人们一波一波的来,又一波一波的去。
梁光宇说得不错,在这块土地上,他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但再重要也没有用,他连叶落归根的心愿都办不到。
他活着时,在日本的土地扎根,去时,也得留在这儿。
“老先生不能离开。”公司的董事向我解释,“我们是日本公司,老先生是我们的第一代传统,他要留下,否则别人会说闲话。”
所谓说闲话便是歧视。
日本人排外心强,他们好不容易认定了梁光宇是日本人,若让他的遗骨回去,对这些人将是严重的打击,毕竟,领导者是台湾人抑或是日本人,有极大的差别。
如果照他们的意思,我也该是日本人咯?没想到他们还真的这样要求我。
我这才明白梁光宇当时掌握了所有的证据,却不敢太逼迫我,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故。
“你必须好好考虑,否则依照本公司的章程,你不归化国籍,就无法获得继承权,这不论是对公司还是你个人,都是很大的损失。”
小林一字不漏地把话传给我。
原来梁光宇这样重要的人物也会像草木般腐朽!原来堂堂的东地机构也有这么大的烦恼。
我应该做一个凡人。
凡人的烦恼也是平凡的。
我明白地拒绝了,但他们仍答应给我时间考虑。
这叫做强人所难。
告别式中,慕尘也来参加了,场内警卫森严,但他能混进来,得归功于他的名气。
他向接待人员自称是梁光宇生前的知音,他们当然相信,东地机构人人知道梁夫人去世前,梁光宇带着她到各地听沙慕尘的巡回演奏。
“你要节哀。”沙慕尘大胆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会。”我平静地注视着地面,若是看他眼睛,便会不平静。
“我今晚要见你。”
“没空。”我希望他离开,巳经有不少人在注意我们了。
“你不见我,我便留在日本不走。”他的口气毫无转圜的余地。
“沙先生,我很忙,请不要打扰我。”我把头别过去,挣脱他的掌握。
“别想把我赶走,我这回吃了秤砣铁了心,绝不会那么轻易离开。”
他说完就走,我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胡思乱想。
梁光宇被葬在青山寺庙的墓园里,这儿不是普通的公墓,里面全是日本的历代名人。小林告诉我,一个原籍中国的外国人,能被日本人承认,并且葬在这儿,是无上的荣耀。
可是我知道梁光宇宁可不要这些荣耀。
但他无法达成愿望。
我和他只有短短数月的相处,而我对他的了解,超过那些自称跟了他一辈子,并且愿意为东地机构鞠躬尽瘁的人们。
和尚整日整夜的在梁光宇的宅中诵经,这又是中国的习俗,我不知道梁光宇是不是能得到这些福泽。
但若他活着,他一定受不了,他爱清静。
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跪坐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为这句话震惊良久。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没有抬起头,我知道那是谁。
“地上太凉,你会感冒。”慕尘轻轻地说。
“让我静一静。”
“你后悔了?其实你早知道他就是你父亲,只是不愿承认。”
“走开!”我痛苦地摇着头,“不要烦我。”
“你就是这样的人吗——做错一次,一生都错!”他不放过我,那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却一凛。
“好吧!也许我该走开,你不需要任何人!”那双手移开了,冰冷的空气仍旧笼罩在那儿。
一生一世地笼罩在那儿。
我紧紧咬住唇,不!我不能叫他回来。
他属于别的女人。
不再属于我。
永不!
虽然我若出声叫他,他还会再回到我身边,但我不要残缺的爱。我不应该一生一世接受的都是残缺的爱……
我要对抗我的命运……不幸的命运。
我必须用最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我成功了,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抬起头来时,已失去了他的踪影。
他离开了我。
这回,是永远。
热的泪重新盈出,滴在石板上,麻痹的心有一丝悔意,但那悔意很快地被伤痛所代替。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我,我的父母、未婚夫、情人……我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也许,只有我自己。
可是,我能保证那不也是残缺的吗?
“你应该接受董事会的建议。”小林劝告我。
“只因为这是一个好机会?”
“容许我实话实说,这一生,你不可能再碰到更好的机会了。”她美丽的大眼睛中,有着诧异的神色,“我相信你一定明白,对吗?”
“是又怎样呢?”我叹了口气。
“机会只来一次,错过了,这一生中永不会再来。”她的口气真像阿唐。
“那又如何?”
“做一个富有的,有权势的人没什么不好。”
“你够理智。”我淡淡地说。
“如果是我,我会立刻接受。”
“当然,你根本就是日本人。”
“做日本人有什么不对?”
“如果是天生的,当然没有不对,但我是中国人,改变国籍,对我意义重大。”
“你仍可以保留你的中国籍。”
“问题是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我有太多太多不属于日本的东西。”
“你的血液、文化与传统?”
“不止这些,还有思想、思考的方式……”我意兴阑珊地说。
“可是这并不困难,来日本这短短的时日,你已经会说普通的会话了。”
“问题是学说话不难,但开口之前,每句话还都得用中国话思考一遍。”
“你说英文时有这些困难吗?”
“没有!我说英文时也同时以英文思考。”
“你学了多少年英文?”
“从小学开始。”
“你如果肯自现在对日文下功夫,半年之内,你必可用日文说话,以日本方式思考。”她笃定地说。
“你这么有把握?”
“对你而言,这不会是难事。”
“可是你并没考虑到我愿不愿意!”我叫了起来。
“你愿不愿意?”她逼视我,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她跟我在一起,还另有任务,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向董事会复述一遍。
我独处时,又把她问我的话重新问自己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