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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若犹红  第18页    作者:姬小苔

  我到了下午,才觉得该昏倒的是我,因为我看见了我不该看到的一幕。

  北原竟大胆地在客厅壁炉旁拥吻他的心上人,百子起初还懂得挣扎,但没有一分钟,就被他“制服”,而且状甚陶醉,一点也想不到和子随时会走进来撞破。天啊!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正要前去阻止他们光天化日之下这般胡来,一回头,却看到了和子。我哀叫一声,立刻用手遮住脸,不敢再看她的脸。

  “嘘!”和子轻轻地把我拉出门口,“别去打扰他们,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不礼貌的吗?”

  原来,原来——

  我怪异地瞪着她,只觉满脑子神经都搭错线。

  “傻孩子,你以为就凭你们这几个年轻人便能骗得了我吗?”她微笑着。

  那一瞬间.我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但它们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我迸出了笑声,也同时流出了眼泪。

  百子成功了!她跟北原的爱情终于成功了。

  但在如释重负间,我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孤独。

  我已没有了爱,这一生再也没有了爱。

  它曾经来过,现在,我只能在别人的爱情中察觉到自己的失去。

  小林和北原的事情公开之后,他们反而懂得遵守礼教,不逾规矩。

  假期结束了,北原回夏威夷去准备婚礼迎娶小林,而她继续留在和子身边学习新嫁娘的传统教养。

  “就是在日本也没有人这样虐待新媳妇!”我看着小林完全放弃了事业,跟在和子后面亦步亦趋,不禁大发议论。

  和子告诉她的宝贝媳妇:“看!这个老姑娘在吃醋!”

  百子居然也跟着笑,真是气煞人也。

  “你一点也不感谢我的苦心,嫁过去后别跟我哭诉恶婆婆虐待。”

  和子听了哈哈大笑,她跟我初见时那个固执又孤独的老太婆完全不同;温柔又聪明的小林带给她很多乐趣,那都是我没办法做到的。

  她私下不止一次地谢我,把这么好的女孩子推荐给她。

  暑假到了,北原打电话来,他已筹备好婚礼,只待母亲带着新娘子走进结婚礼堂。

  百子要求我担任婚礼中的伴娘。她没有妹妹,在私人情谊上,我们比姊妹还亲。

  我们三个人带了将近20件行李到了夏威夷,因为和子坚持就是在月球上结婚,也要有个日本式的婚礼。过海关时,琳琅满目的日本衣饰把见多识广的官员看得目瞪口呆,以为是某个剧团要去公演。

  花嫁的前一个晚上,由我负责陪伴新娘。

  我们促膝而谈,谈到了深夜。

  “还记不记得那年你离开日本时跟我说的话?”她说。

  “我说了什么?”

  “你那时侯说,每个人都在寻找他自已不知道的东西,而且并不知道自己在追寻!”

  “你现在明白了我的话吗?”

  “明白了!”她双眸如星,双颊若醉,“遇见北原那天我就明白了。”

  “那感觉——好吗?”

  “太好了!好得我不敢相信上天这般善待我,我何德何能,凭什么得到?”

  “你真是教人嫉妒。”我拍拍她。

  “你呢?你找到自己所追寻的吗?”

  我笑了。

  “你还没回答我。”她不满意地扯我。

  “也许我早已找到,只不过我不知道罢了!”

  “你曾找到什么?”她追问。

  “一些过去,一些失落。”

  “那是失去,不是得到!”

  “不!那也是得到。不一样的得到。”我静静地说。

  不一样的是,这次心胸平和,不再孤独,也不再想流泪。

  那若是我的命运,我愿意去遵循,并且从其中得到乐趣。

  传统式的日本婚礼豪华而隆重,小林拿着金扇子,戴着白色的帽子端坐着。接受大家的道贺。为了穿这身价值四万美元的结婚大礼服,她从四点钟起床,到现在还滴水未沾。

  我真高兴要嫁北原的不是我,这是顶豪华的日本大虐待。

  婚礼中来了意外的客人。

  当新娘换上西式礼服周旋于来宾之间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我简直不能相信他会出现在此地。

  “张飞龙,你在这儿做什么?”我呆住了,倒抽了口冷气。

  “来向新人道贺。”

  “你认识新娘?还是新郎?”

  “是小林请我来的,别忘了,东地机构与敝公司素有来往。”

  “她告诉你我在这儿?”

  “对!”他回答得很干脆。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可恶的小林,她竟陷害我。

  “她说你是个好女孩,需要一个好人照顾。”他大言不惭,充满自信。

  “张飞,你一点也没有变。”我被他自大的表情逗笑了。

  “你变了,从前我若跟你说这些,你会生气,但你现在已懂得欣赏我。”

  “只限于站在朋友的立场上。”

  “别那么急着划清界线,我还没有展开追求的攻势。”

  他的口气,倒像在参加什么竞赛,而且志在得标。

  “你别笑成吗?我是很认真的。”他被我笑得有些苦恼。

  “我也是认真的。嘘,小声点,大家都在看我们。”我提醒他,不可在神圣的婚礼中造次。

  “告诉我,我总有点希望吧!”他靠近我,小声地问。

  我的心神一震,老实说,他的热情使我感动,但感动不是爱。

  也不能构成爱。

  爱是超越一切,卓然不群的艺术品。

  张飞龙离开夏威夷,我送他去机场。

  “如果——”他临走时只说了两个字。

  如果!

  他大步而去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如果!

  我也同样地喜欢这两个字,但这世上可有这两个字的存在?

  当我回旧金山不久,我从和子处接到了由百子转来的喜帖。

  张飞龙结婚了。他的新娘我也认识,是田蜜。我真的为他们高兴,他们是很相配的一对。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打电话回台北,总机告诉我,田蜜升官了,她现在是董事长的特别助理,实际上的职权,还超过总经理。

  动不动就对人吹胡子瞪眼睛的张飞龙,这下可有人治了。

  田蜜听到是我时,有大半天出不得声。

  “天哪!是你,江枫,真的是你?”她兴奋地大叫,“快回来参加婚礼,我要你当我的伴娘。”

  我拒绝再当老伴娘,但我答应回台北。

  ***********************************************************************

  离开这么多年,我好想家。

  多年前离开时,我曾想过——我已没有了家。

  但在外头这些年的飘泊中,我深深体会到,台北,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的家乡,即使我在那儿没有一片瓦、一块砖,当我站在任何一座屋檐下时,那就是我的家。

  飞机起飞时,是个大暗天,白色的云在空中飘来飘去,就像我激荡的心。

  我不断像唱歌似的对自己说——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但飞机真到了台北上空,绿色的田野、如黛的山川映入眼帘时,又觉得近乡情怯,双手紧抓着椅把,不敢再多望一眼。

  我怕我会哭。

  田蜜亲自来接我。

  经过这许多年,她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女孩,她成熟、稳健,是个道道地地的女强人。

  但我们拥抱在一起时,她毫不害羞地哭出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一边哭一边不断地说。

  她现在公司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然也有了自己的秘书。

  从桃园机场到台北的路程,由她的秘书驾车,我们在后座畅谈。她叽叽呱呱地向我报告公司里的人事变迁,我们共同的朋友……聊得不亦乐乎。

  但是她没有向我提及沙慕尘。

  一句也没有。

  我本来预备当她提及时,我要用最从容自然的态度去面对她,但是她没给我这个机会,她很小心地不提任何会令我伤心的往事。

  她长大了,已懂得体贴、含蓄。

  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不长心眼的田蜜了。

  我忽然一阵怅然。往事如微风,应该让它轻轻吹过,何必再留恋什么?

  “告诉我,你这几年过得好吗?有没有朋友?”她忽然抓住我的手,热切地说。

  “我过得很好,也有很多朋友。”我微笑着回答,也许,是太兴奋,我丝毫未感受到长途旅行的疲倦,只觉思潮如涌。

  “我不是指普通朋友,是指可以结婚的对象。”

  “对象?法律上不是规定,只要是成年男子都可以跟成年女子结婚吗?”

  她伸手打了我一下:“这种回答太过于狡猾,不算。”

  我把话题岔了开去,问她婚礼的细节。她果然上当,一打开话匣子就没个完,订了多少桌酒,请了哪些客人,娓娓道来,巨细无遗。

  张飞龙出身世家,田蜜的父亲也是国家将领,这门亲事十分相配,办起喜事来得格外慎重。

  “不过我们都不准备铺张,亲朋好友的礼金除去了开支,我们要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全部留给蓝孩子。”

  “蓝孩子?”

  “蓝色的孩子。”

  “我还是不明白,在美国倒是有出卡通剧叫做《蓝色小精灵》,但怎么也和婚礼扯不上关系。”

  “蓝孩子是医学上的名称,指那些因为心脏病而使得血液中缺氧,皮肤、嘴唇与手指都变得紫黑肿胀的孩子。”

  “台湾有多少这样的孩子?”

  “每年有三千个先天性心脏病儿童诞生,其中平均有两百名因为家贫无法救治而未成年便在这世界上消失。”田蜜叹了口气。

  “他们靠医药可以治疗吗?”我问。

  “可以。通常做一次心脏手术得花10至20万元,如果没有这笔费用,就只能无止境地打针、吃药,拖延到最后还会引起更多并发症,以致死亡。你知道,真正夺去这些孩子性命的,不是心脏病,而是没有钱开刀。”田蜜方才的神采飞扬消失了,眉宇间有抹哀戚。

  “张飞龙同意你把钱捐出去吗?”

  “同意。”

  “真不敢想像他会关心与他完全无关的人。”

  “我想我们一直都太不了解他,他在本质上不但善良,而且慈悲心很重,只是不擅于表达而已。若给他机会,其实他很愿意帮助别人的。”

  “还没过门就已经在帮他说话了!”我羞她。

  “我是说真的。”她焦急地解释,“他还决定,以后我们每个月要结余十分之一的薪水做蓝孩子的救助基金,这是一个非常长远,也需要非常多人共襄盛举的工作,绝不能只做一次就算了,一定要持之以恒。”

  我不再讪笑她,却对她肃然起敬。以前,我一直以为她是温室中的花朵,现在她自己证明她不是。她原是孤儿,被好心人士教养长大,现在她能把自身所拥有的回馈给社会。

  “也算我一份好吗?”我拿出了支票簿,我能拿出来的,对蓝孩子来说也许只是杯水车薪,但那是我的一点心意,更何况集众人之力便有可能成为长江黄河。

  “我不能收你的钱。”田蜜推拒。

  “为什么?”

  “你一个人在国外,需要用钱,更何况你一直都在念书,没有工作。”

  我笑出了声:“我没有工作并不代表我穷啊!”

  “总之,我不能收。”

  “那我只好去台大医院捐给心脏病儿童基金会咯,如果你非坚持要我如此麻烦。”

  “好吧!我收下,也代基金会的义工谢谢你。他们为这件事奋斗了16年,经常要受到缺钱、缺人,无以为继的威胁。”

  “他们的义工需要什么条件?”

  “除了热心,没有任何的条件。你问这个,该不会是想去做义工吧?”

  “为什么不可以?”

  “你常年在美国,怎么可能呢!”

  “法律有规定我不能回来定居吗?”

  田蜜看了我半晌,一双眼睛瞪得好圆:“这不太可能!枫姊,别告诉我是真的,我不敢相信。”

  “你会答应列入考虑吧?”我笑着问。

  “可是——”

  “田蜜,我离家多年,现在想回来了。”

  田蜜的婚礼是完全中国式的。

  她是少见的幸运儿,有着把她视若珍宝,对她呵护备至的父母,更有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夫婿。

  张飞龙不再是莽张飞,他放弃我也是正确的。他很聪明,我的人生有了残缺,人生观已不再美好,田蜜却是纯真无瑕的。

  她一直喜欢张飞龙。

  以前,也只有我看出她的感情,现在,她为自己找到了完满的归宿。

  不仅爱人,也被所爱的人珍惜、呵护。

  在布置得富丽堂皇的礼堂里,全身凤冠霞帔的田蜜被簇拥了出来,羞答答地与新郎拜天地。

  小林结婚时,我只单纯地为她感到欢喜与祝福,但这回,我却不断让泪水模糊我的视线。

  恍惚间,她有着代替我走向幸福之路的错觉。

  开席后,昔日的同事纷纷拥向我的桌边,热情得让我无法招架。

  “我们绝不原谅你!”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一下子辞了职,好几年来音讯全无,你这个人好没意思!”

  我承认我不是个有意思的人。

  要做个有意思的人还真不容易!

  我只好频频以汽水代酒接受他们的干杯。

  “不行,新娘喝的是西打,你怎么也喝西打。”我很快便被他们识破。

  最后还是新娘子来解的围。田蜜换上了敬酒时的描金边凤仙装,艳光逼人。

  “你们谁逼她喝,就是跟我过不去。”她倒竖柳眉,“她不能喝,要敬酒,冲着我来好了。”

  她很有几分领导者的架势,但起哄的结果,她几乎喝光了一整瓶当场打开的陈年绍酒,把我看呆了。

  “田蜜,你不能这样喝。”我立刻叫媒人婆过来,弄橙子汁给她喝。

  “放心!她能喝。”媒人笑眯眯的,“她从小就有酒量,没几个是她敌手。”

  果然不错,她又接受挑战,连脸都不红。我跟她进新娘休息室换礼服时,还是埋怨她:“你不能这样喝,今天你大喜,喝醉了怎么办?”

  “假的啦!哈哈!你上当了!”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会是假的?我明明看着酒瓶现场打开。”

  “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张飞龙进来了。他现在看我目不斜视。是个标准的好丈夫。

  “他出的好主意,我们事先把茶水放进酒瓶,封好混进来。别人再聪明也发现不了。”田蜜解释,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那在空中粘在一起的视线,使我永难忘怀。

  他们和小林、北原一样,都找到了不知道在找的东西。

  而我呢?

  我的幸福寄托在什么地方呢?也许,我应该从自己的地方开始找吧!

  尾声

  我去看慕竹。

  自他去后,我一直没再看过他,我狠不下心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但当我来到后山公墓,慢慢拾级而上时,我发现比自己原先想像得要平静。

  “慕竹。”我看着他嵌在墓碑上的瓷照,他笑得是那么开朗,那么好,谁也想像不到像这样快乐,似乎集世间幸福于一身的男人,会早早离开世界。

  上天太不公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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