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都打喷嚏了还没有,”她摇摇头,“小枫,听话。”
我把外套披上了。慕尘默默地注视我,眼中有着特别的表情,很难知道他在想什么,今晚他真的很不一样。
“打针!”门被推开了,一名护士走了进来。陈岚把床摇高,替秦阿姨卷起袖子。
“你不是做白天班吗?怎么还没走?”进来的护士问陈岚。
“当晚班的临时有事来不了。”
“要不要我替你去特约站喊人?”
“不用了,我应付得过来。”陈岚累了一天,仍是那般敏捷。年轻真好,她又年轻又快乐,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烦恼。
“今天晚上我待在这儿。”我这才明白若不是陈岚留下来,根本没有护士来照顾秦阿姨。
“你白天要上班,不能累坏了。”陈岚笑笑摇头。
“你熬夜,难道不累?”
“我习惯了,也许我天生就应该做护士的。”她高高兴兴地说,“你放心,我跟秦阿姨合得来,她也是最合作的病人,我一定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你今夜留在这儿,明天呢?累了一天一夜,白天还会有精神?”慕尘说话了。
“如果你不介意,我不会觉得累。”陈岚冲着他笑得好甜。
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陈岚年纪小小心眼却不小,她跟其他爱作梦的少女一样爱上慕尘了,其实我早该看出她的倾慕之意。
我没发现,只因为她太可爱,可爱到我没注意到她其他的幻想。
我不知道慕尘发现了没有,但他不是呆子,应该看得出来,也许,这种事他司空见惯,在他全球性的演奏里,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迷恋着他,他根本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在音乐世界的殿堂里,他是最好的几位中国人之一,但在其他方面他并不是。
他不懂人情世故,除了音乐外,他甚至没有一般人的生活能力,他像孩子般的不爱负责任,不懂得如何珍惜、负责,最让我看不顾眼的是他过了30岁还在玩模型飞机。
总之,他只有外表成熟,内心根本尚未成人。
陈岚若是我的亲妹妹,我会让她明白。
我更会尽力保护她,不让她尝到不必要的苦果。
她如此年轻,世界必定宽阔。她又如此可爱,有资格去追求更好的。
沙慕尘这种人只会活在爱幻想的少女梦里,永远充当梦中情人。
他们在病房里为着谁该留下陪秦阿姨争执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陈岚获胜。
她怎会不胜利?她是专业人员。
我和慕尘离开病房,在转角处遇见了张大夫,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江枫,慕尘,等一等。”他叫住我们,“有空的话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自秦阿姨病后很难得看见他这么高兴,我跟慕尘对望了一眼,用他进了办公室。
“我迫不及待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他兴奋地说,“我要替你们妈妈做一个硬脊外腔输液系统。”
“秦阿姨。”我纠正他。在慕尘回来之前,他很清楚我是谁,但他现在被混淆了,难道他真以为我会嫁给慕尘?那未免太不可思议。
“对不起,我说错了。”张大夫抱谦地说,“我先解释一下什么是“硬脊外腔输液系统”,这是一种长期麻醉的注射系统,将病患在局部麻醉之下,把输液系统装设在腹部下,然后于皮下注射吗啡,这种系统是经由导管进人硬脊膜外腔,不但方便而且安全,它的用量少于传统肌肉注射的五分之一,所以病人血中的吗啡浓度很低,不会抑制病人的清醒度。”
“对不起。”慕尘打断了他,疑惑地问,“张伯伯,我想请教一下,为什么我母亲要装置这种输液系统?”
张大夫呆了呆,然后口答:“这是我和麻醉科一齐向院方争取的,医院终于答应了——”
“我的意思是我母亲为什么要用到这种系统?”慕尘又打断了他。
“因为这种系统可以解除病人的疼痛,减轻家属及医护人员的负担,而且可以连续使用数月甚至数年,许多病人可借此而不需要长期卧床,改善病人的生活品质。”
“你的意思是说我母亲装了这种系统就可以痊愈?”
“痊愈?”张大夫吃了一惊,“这不大可能吧?这顶多能替病人止痛,你要知道,疼痛对癌症末期的病人来说,是最残酷又难以忍受的折磨。”
“末期癌症!你说我母亲——得的是末期癌症!”慕尘跳了起来,整张脸变得惨白,“她不是开过刀了吗?难道她——不会好了?”
的确没有人告诉过他秦阿姨不会好了。但这又何须别人大锣大鼓地告诉他,秦阿姨病得那么重,他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到啊。
回去路上,慕尘很沉默。
我不希望他送我,但他太坚持,坚持到我都有点害怕。我真的好替他担心会做出什么失去理性的行为,但他没有,他一路平安地把我送到星辰居的门口。
我下车时,他仍没有说话,我进了屋,他还不走,我这时才觉得不对,一回头,他趴在方向盘上。
“慕尘,慕尘!”我跑下台阶去敲他的窗子,这才发现他在哭。
他抬起头时,我见到他满面泪痕。
他不是不知道秦阿姨的病,但他一直不肯承认,现在他不得不相信,当然痛苦。
我不能不管他,万一他在悲痛中出了事,我无法对秦阿姨交待,良心也过不去。
“进来。”我拉开车门,拍拍他的肩。
“别管我。”他又趴下脸去,那哭泣的表情整个撼动了我的心弦,我相信这一生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瞬。
“我不管你谁管你?”我低声吼,“进来我给你弄点儿吃的。”
他不理我,我叹了口气,换做慕竹,他绝不会如此不近人情。
“好吧!随便你。”我硬下心肠,走了开去,可是阿唐多事,她跑出来叫,少爷,医院有电话来,请进来听。”
是陈岚打来的,她不知道跟慕尘说了什么,但他只点了点头,回答了几声:“嗯,嗯。”就挂上电话。
“秦阿姨她——”
“她很好,”慕尘懒洋洋地说,然后又预备离开。
“坐下。”我严厉地看着他,“今天晚上你就在星辰居过夜,哪里也别去了。阿唐,你给少爷铺床,我到厨房去做点夜宵。”
“我不饿。”他低声拒绝,“我也吃不下。”
“多少也吃一点,这几天,你瘦多了。”
他拾起脸看我,旋又低下,但眼中赤裸裸的光芒使我一阵震颤,哀伤使他不再隐瞒。
他这样看我,那就是把我当嫂子看?真是岂有此理,但这个我不跟他计较,他——够可怜的了。
我做好夜宵后,由阿唐端给他吃,我回自己房间睡觉。
当然没法睡着,我惦念着秦阿姨,我应该坚持留下的,陈岚再好,也只是个外人。
星辰居窗外的风响了一夜,我也发了一夜的呆。
第二天早晨下楼时,慕尘站在露台上,傻傻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连背影都让人感觉到他的哀伤。
“慕尘。”我放柔了声音叫他。
他还在发呆。
我推开纱门,走到他身后,轻咳了一声,他吓了一大跳。
当我看见他的脸色时也吃了一惊,短短的一夜,他犹如伍子胥过昭关,虽然没有须发全白,却衰老了好几岁,双眼发赤,容颜憔悴,唇边冒出了不少胡茬,眸中完全失去了神采,原来这个黄金男孩也跟凡人一样,禁不起世俗的打击。
“你在这里站了一夜?”
他似乎听不懂我说什么,还没从一夜的风露中回过神来。
“坐下。”我按着他,把他按到露台的藤椅上,“你这样做对谁都没有好处,白白糟蹋身体,秦阿姨知道会心痛的。”
“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我冷笑一声,“我在秦阿姨身边的时间比你久得多。”
“对不起。”
“我不是指责你,何须见怪。”
“我很小——就没了父亲。”一他低低地说,双眼凝视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如果我是他的经纪人,我会尽力保护他,绝不让任何乐迷见到他此刻的脆弱。
“我知道,慕竹告诉过我。”
“他还说了什么?”他怀疑地抬起头来。
“他说你父亲在你幼时最疼你,你的音乐细胞也得自他的遗传,他原本有希望成为当代的著名音乐家,但他却一直没有成名,反而潦倒终生。”
“你对我家的历史很了解嘛!”他刺了我一句。
“那大概因为我也跟这历史沾上了一点边。”
“你本来应该不止沾上一点边,而是写在这个历史里。”他的唇边浮起一丝笑容,酸酸的,苦苦的。
“我本来应当是你的嫂嫂。”
“父亲去了,慕竹也去了,现在,轮到了妈妈——”他的脸孔一阵痉挛,喃喃自语,“只剩下了我……”
“是的,只剩下了你,你还不振作!”我严厉的口气使他吃惊。
“你如果每天晚上都站在露台上,不用一个礼拜,你也会垮。”
“你呢?”他苦恼地望着我,“难道你每夜都能安眠?我不相信。你自己看看身上的衣服,最少大上两号不止。”
“这是好久以前的衣服。”我嘴硬。
“我不信哥哥去时你会胖过现在。”
“至少,我熬过来了,我没有垮,没有倒。我活得很好,很有尊严,没有为你过世的哥哥带来一丝耻辱。”
“你太累了!”他毫不容情地批评,“你究竟是一个人活,还是两个人活?”
“这是什么意思?”
“你那么努力,哥哥也有份,是吗?你为什么不能单纯一点地活着,而不是为了去荣耀谁。”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是你先来管我的。”他苦笑,“江枫,你很不公平。你的年纪甚至不比我大。”
“我不是欺负你年幼,只是提醒你,每个人遇到了打击都会哀伤、痛苦、抱怨,但人生有许多责任,人生也很长,并不是继续哀伤下去就能完事。”
“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一直讨厌我,是因为你觉得我根本不负责任。在你心目中,谁最懂得责任之道?我哥哥?不!我哥哥已去,你没有权利拿我跟他比。”
“我们今天的说话到此为止。”我霍然起立。
“别走。”他一把拉住我,恳求地说,“江枫,你仔细看看我,我并不差。”
我摔掉他的手。
他是个孝子,一心希望娶到我讨秦阿姨欢心,但这也未免太过分了。
我冲下石阶,到地下室把车开了出去,我要告诉秦阿姨,慕尘再这样胡搅瞎缠下去,我会疯掉。
到了医院,病房中一个人都没有,护理站说早上五点,秦阿姨就被推去做检查了。”
“检查什么?”我问。
“她的主治医师要帮她装一种新的输液系统,装置之前,得做完善的检查,你如果有事最好先走,那个检查时间很长,大概会做到中午。”
我一直等到了八点半,还不见人回来,又进不去检查室,只有怏怏地回公司。
我永远也想不到的是,我跟秦阿姨之间的爱比母女还深,竟还见不到秦阿姨最后一面。
所有人的努力都自费了,中午时,我接到了张大夫的电话,他教我立刻赶往医院,秦阿姨已在弥留状态。
我赶到时,秦阿姨在五分钟前逝世了。
我震惊地看着工人把白布盖住了秦阿姨的脸,我疯狂地去阻止他们,攻击所有妨碍我的人。
“你们不能把她带走,不能——”我嘶叫着,那如受伤小兽的叫声在空中响,但我已失去所有的意识,再也不能自已。
模糊中,有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自后头紧紧抱住我,我仍然在拳打脚踢;这样的悲哀,我不能接受,“把秦阿姨还给我,你们这些庸医,笨蛋……”我狂呼着。
然后眼前一暗,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陈岚守在我床边,还有一个陌生人。
我害怕地望着他们。
陈岚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紧紧抱住了我。
一时之间,我的脑际又涌起了可怕的记忆,昨日的情况有如排山倒海。
天啊!天啊!我头疼欲裂。
“小枫,振作点。”一双大手抓住了我,我本能地推开他。
“我是梁光宇,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瞪着他。
“不要抓住我!”我烦躁地叫,“我要去看秦阿姨,走开!”
“医生说你不能去,你现在太虚弱,要好好静养。”梁光宇的大手教我动弹不得。
陈岚也帮他。”江枫姊,你病了,真的,你病得不轻,是肺炎。”
“胡说!我好好的怎会是肺炎?”
“你这些天不吃不睡,病菌本来就潜伏了很长的时间,一旦受到了大刺激,就崩溃了。”
“你们不能这样把我关在床上,我不甘心!”我大叫,但气力用竭,不由自主又倒向床去。
“江枫姊,你要振作,不然秦阿姨就真的没人管了。”陈岚说得伤心,眼圈整个红了。
“慕尘呢?慕尘呢?他也不管吗?”我的脾气坏得惊人。
“他也病了,病得比你还重。”
“什么病?”
“他精神上受了刺激,到现在还不能平复。嘘,小声点,他在你隔壁病房,任何一点声音都会使他不安。”
“我要起来,秦阿姨的事没人管。”我挣扎着。
“放心,张大夫把一切都料理妥当了,秦阿姨暂时放在太平间,放多久都没关系。”
“她不喜欢人多,她一直爱清静。”我痛哭了起来,完全不能控制。这些年来,我什么都往肚子里忍,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要早点好起来,才能接她出去,对不对?”陈岚哽咽地劝我,自己一边说也一边眼泪汪汪。
我病了好一阵子,有时清醒,有时沉睡,但清醒的时间不太长,但只要一醒,我就想哭。我比较喜欢昏睡。
朦胧中,我总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星辰居,慕竹和秦阿姨都在,我们欢聚一堂,过着最快乐的生活。
我开始怕醒来,但毕竟还是醒了。
再能换上住院前的衣裳站在地上时,我发现自己真是瘦脱了型。
我变得很难看,但又有仟么好在乎的?再好看也没人可以看了。
梁光宇来接我出院。
这些日子,他天天都来,陈岚告诉我,他一来就待在那边的椅子上,坐好几个钟头。
陈岚还说,有几次我在情况很糟时,她还见到他默默地流泪。
“他到底是谁?”她奇怪地问。
我也觉得莫名其妙,梁光宇不过是高尔夫球场的业主。我们之间最大的关系只不过是处理球场的工程,最接近的一次是搭他便车。
他凭什么为我流泪?
“我们走吧!”梁光宇一进门就说。
“去哪里?”我对他的举止莫名其妙.
“你的特别护土没告诉你,我要送你回去?”
“我的出院手续还没有办好。”我在等护理站的结帐。我昨天就通知她们我要出院,单子早该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