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个有自尊心的人。”她嘲笑。
“我要睡了。”我打哈欠,“你爱做夜猫子尽管自便。”
我一觉睡到天亮,其实说是睡到天亮,只不过睡了两个钟头,但我的福气仅限于此。
洗过脸,正在煎荷包蛋,克丽丝汀也晃进厨房,盯着我做事,盯得我心里发毛。
“你坐下来行不行?”
她打开冰箱,倒满一杯橙汁,我以为她自己喝,没料她竟递给我。
太有同胞爱了,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不值得。”她严肃地说。
我不懂她的意思,也不想懂,今早约好去三峡的工地,没时间和她磨牙。
“老秦严重地侵犯了你的生活,哪里丢的哪里找回来。”她的口气犹如江湖人士。
我立刻和她划清界线。“你丢了什么自己去找,我很忙。”
“你忙什么?”她以悲哀的眼光看我。
“小姐,除了出生时衔着银汤匙的公主,每个人都要应付生活。”
“假清高。”她嗤之以鼻:“不管你如何遮掩,都掩盖不了事实。”
“你如果太闲,可以去育幼院照顾孤儿,或是去养老院陪伴老人。”我匆匆吃完我的十全大补荷包蛋,抹了嘴,卷起图就走。
“等等!”她抓住我:“你要正视现实,逃避无法解决问题。”
她必是痛恨秦大佑,才这样急着拖我下水。我摆脱她,待飞羚疾驰在公路上,心才不那么卜卜跳。
到了三峡,茶农老伯家的彩色玻璃已经镶嵌好,阳光透射而下,非常壮观,老夫妻俩十分高兴,告诉我,请入厝酒时,所有的亲戚都会来赏光,要我把男朋友一起带来。
“男朋友?”我以为他们指的是李麦克,便好言相告他们弄错了,矮子才是我的老板,不是什么男友。
“杨小姐害臊!”茶农阿伯跟他牵手说:“都要结婚了,还不好意思讲,我看那少年家很不错!”
误会大矣!哪有什么少年家!又是谁要结婚?包准不是在下。
阿伯还要啰嗦,但我已登上梯子,嵌的玻璃有一块角度不对。我从口袋掏出记事簿,准备扣玻璃公司的钱。
“这样很好!”老伯在下头叫:“我喜欢。”
玉皇大帝喜欢也要扣,这是规矩。
转到和室,水槽的管子装得歪歪扭扭,教周亦来监工果然错误,他经验不足,遭工人愚弄。
“拆掉。”我只对水电小张说两个字,非常之言简意赅,他看也不敢多看我一眼,乖乖拆了,他是个老油条,最晓得如何偷懒。
地板工见我来了,笑嘻嘻:“杨小姐不是去兰屿了吗?”
如果我死在外岛,他们一定开心,只可惜天不从人愿。
看看他铺的什么地板,大门口居然杂了两块咖啡色的,在浅金色的枫木地板中非常出锋头。
他抗辩:“阿伯说没有关系。”
当然,阿伯是个好人。大恶人由我来扮演。
转了一圈下来,给周亦监工的这些天错误百出,如果我生气也跟他气不完,只能怪自己贪玩,非要去什么兰屿。
“不要对工人大苛刻。”出来时,阿伯劝我:“肚量大一点才会有福气。”
我哭笑不得。
“一定要请我们吃喜酒。”阿伯千叮咛万嘱咐,方准我上车,我胡乱答应,到了板桥,终于想出来上回克丽丝汀冒我的名来吃拜拜,陪伴他的是秦大佑。
老天呀!我大声呻吟,她这般破坏我的名誉,我应该剥下她的皮做鞋穿。
回到公司,周亦坐在那儿画图,看我回来,高兴地望我一眼,他一定以为自己是最伟大的监工,一切都十全十美,等着我夸奖。
我捺下性子,再告诉他一遍监工要诀。
其实带工人很简单,他所知道你无所不知,便可天下太平,连督造万里长城都不费吹灰之力。
“我知道。”他愉快地说:“他们一有状况,我立刻发现。”
他没发现工人当面便已讪笑他。
我指着架上的一大排书,希望他了解,不仅要多读书,还要多用脑筋,才不会失败。
他的脸涨得通红。
我又多了一个仇敌。
若我是男性主管,他必会俯首认罪,但我不能因自己是女性便歧视自己。
李麦克喊我进去。
蔻蒂‧林今早向他抱怨工程进度太慢。
“粉红色的大理石缺货。”我向他报告,“这是不得已,但其他的一点都没有耽误。”
“你应该常去看看,她会介绍大客户给我们。”李麦克对我前日不去应酬客户非常不满,急于公报私仇,但此事证据不足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我会去跟她请安的。”我笑。“还会跪下吻她的手。”
“我是为你好。”李麦克的一张脸气成猪肝色。.
出得门来,心情非常之低落,外头又下着雨,我把车开到王婷家里。还没停好车就见玻璃窗中克丽丝汀的背影,她正坐在高脚椅上跟王婷吹牛。
“早知道就跟你们一道去。”王婷对我说:“兰屿这么好玩。”
她不知道一道去的还有秦公子,克丽丝汀口称老秦老秦,任何人听了都以为那老秦不过是她大小姐的随从。
“台湾好玩的地方真多。”克丽丝汀伸着懒腰,模样娇媚至极,“我们应该驾汽车环岛一周,大家轮流开,谁也不吃亏。”
她的万里长征计划引起王婷的兴趣。
我们再找一个人,正好坐一车。”王婷问:“依你看谁合适?”
我答之:“李麦克。”
王婷白我一眼。“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我笑:“他是最适当人选,我们三个绝对不至于为他打架。”
“何必多赔上我们两人,你单独去嫁他就算了。”王婷说:“你有了名份,我们多少可以有点好处。”
“这么好的福利,我们应该抽签决定。”我猛嚼爆米花,王婷太能干,连米花都比别人爆得香。
“不要,我既不能让矮子才做我的丈夫,更不要他做我的姊夫。”
“做朋友的丈夫呢?”我看王婷。“车马衣裘可与朋友共,也不会吃亏。”
她生气了:“你去死。”
她跟李麦克有过节,辞工时,李麦克扣过她的员工互助金,虽然三个月后还了她,但也已犯下滔天大罪。
我当然不会去死,下午有更重要的节目。
到了蔻蒂‧林的公馆,女工告诉我,小姐出门去了。这是天大的奇事,此时不过三点零一分。
我正预备退出,门口却出现一个人,是秦大佑,身穿白色网球装,手里拿只酒杯。
“阿青。”他招呼我:“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坐会儿,我妹妹马上回来。”
这是个圈套,是个陷阱。
女工退开去。
“我回去公司等她。”
“怕我?”他伸出手拦我。他年纪不大,却喜欢来老套。
我也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心一直跳个不停。仿佛大祸临头,完全不能镇定。
“喝点什么?”
“橘子水。”
他走到吧台边亲自动手,我严密注视,以免他施放迷药。我并不是怕出丑,而是怕出丑后还得费尽力气善后。
“干杯!”他以酒杯碰果汁杯。眯着眼睛看我。
我坐了下来,有生以来头一次不知道手脚该如何摆置,不该再见他的。他曾迷惑我心神,今日又设陷阱来作祟。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用不着怕我。”他讪笑地倚在吧台边。
“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喝橘子汁,也许不要十分钟便会香消玉殒,横尸此地,但仍大口喝下。
“哈!”他大笑。
“你笑什么?”
“我们应慢慢享受,我们是绝配。”
“我们可以讨论点别的比较有意义的题目。”我严肃地说:“秦先生你的人生不至于只有那么贫乏吧!”
“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有何意义。”他做了个滑稽的姿态。
“我为何要出现在你的人生里?”
“太迟了,你已出现。”
真是不幸,这竟是实话。
还不仅一个我,连妹妹克丽丝汀一起赔上。
但我是正经人,不合适陪花花公子玩耍。
“你可曾听过一句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冒充斯文,摇头晃脑。
“几点钟了?”我望表,再过十分钟蔻蒂公主不回来,在下便要走人。
“我不会放弃的。”他双眼圆睁逼近我,状甚骇人。
“秦公子,垃圾桶在那边。”我指引他,他说的全是垃圾,不该对我倾吐。
“你为什么不能了解,我对你说的话从来未对别人说过。”
“我也是。”
他泄气地坐下。
我曾见过蝴蝶求偶,它们只翮翩起舞,姿态优雅,非常有风度,所以容易求得伴侣。
“我明白了。”他缓缓抬起头来:“你不仅拒绝我,还拒绝其他人。”
不!他不明白,他只是猜测而已。
我静静看他。如果我能一直保持缄默,他会现出底牌。到时候,我绝不会喜欢一个不仅含蓄的男人,便得解脱。
“这些日子我活得很痛苦,我不明了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他唠叨不休:“你并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型。”
我想起“廿四小时”的惊鸿一瞥,挂在他手腕上的丰满艳女。
“但我就是无法自拔。”他补充十大理由,犹如吟诗:“自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我的心整个都碎了。”
他在Kiss夜总会见到的是克丽丝汀。
“秦先生。”我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诗兴。“我办公室还有事,不等令妹了,请她与我电话联络。”
“听我说完。”他英俊的脸扭曲着。
“你已经说得很多了。”
“我还没说完。”他绝望地抓住我的手,我相信他一心巴望我失去淑女风度。
“谢谢!不过你不用再说,刚才的已足够帮助我恢复自信。”我挣脱他的手,巧妙移转身形,快步往屋外走。这一世我再也不会与他单独在一间屋里,再也不会!
我将在我的日记簿里发下重誓。
“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你?”他追上来。
我希望不会。
“从没见过你这样冰冷的女人。”
现在见到也不迟!
他总算还有点分寸,站在原处见我疾驰而去。
但我的算盘打错。当我到了民生东路的酒店现场,又再见到秦某人。
我正在临时办公室摊开企划书跟饭店负责人关文范说话。手持铅笔喋喋不休时,他老先生进来了,我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平常不知有多跩的关文范却肃然起敬。立刻为我介绍这是敝老板。
我瞪大眼睛,这件案子从接手至目前,原来还未见过真主子。
“坐!坐!”秦大佑作慰勉辛苦状:“大家坐,不要拘束。”
我们坐下来继续讨论预算。
依照关经理的意思是,工程愈豪华愈好,希望是东南亚第一流的大酒店。我标示的许多材料都被他否决了,他是明白人,任何物事只要出现在酒店里,都要一流。
“我们的预算不是一流的。”秦公子替我解决困境。我若和关文范打起来,他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关文范吃惊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大老板的胳膊忽然要往外弯。
“我们请设计师来是请他发挥才能。”秦大佑指示属下。“都是为公司做事,你们要好好互相配合。”
我在关文范心目中的地位必然立刻贬值,秦大佑丢的原子弹连我一齐炸死。他并非不懂道理,他是故意的,他知道明天我要和李麦克来这里开会,预先放出话来,教我哑巴世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没想到我杨某在设计界混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包到大案子,还依然要靠裙带关系。
我五点钟回公司,正好赶上吃饭盒,吃完了进入会议室开会。
这个会早在月初便该开,但本公司业务鼎盛,所以拖到此时,除了副总经理到高雄出差,所有人员一概到齐。
公司要大大小小的事全部拿出来讨论,告一段落后,箭头指向我。
“华丽酒店的案子目前由杨设计师负责。”李麦克说,所有的目光焦点都射过来,原来我这么惹人眼红而不自知。“我们来分配一下工作。”
我没办法不要周亦来当我的助理,但他是跟定了我,不过我也有法子安置他,酒店有四百多个房间,我可以指派他专管地毯。
地毯也是一项学问:他若能铺好地毯,日后必也可以修成正果。
沈倍自告奋勇要做景观工程、庭院、中庭、阳台全包了去。他有一个梦想,要把东京的圆福寺和京都的大仙院都搬来,做中国式的枯山水。
我由他,反正今天下午那本企副书已经作废,既然秦公子插了手,最好一切从头来过。
散会后,克丽丝汀在会客室等我。
“几时来的?”
“你们的会可以开到二千零一年。”她抱怨,“把我都等老了。”
“人不工作才会老。你如果不回美国,应该找个事做。”我笑。“刚才李麦克问我,你有没有意思来做公关?”
“不必了!”她连连摇手:“一家子里有一个人在贵公司吃粮当差已经很好了。”
“你日日游荡,当心变成废物。”
“那怎么可能,我只是在享受青春。”她是寓言中的蟋蟀,唱歌跳舞无所不能,不同的是,故事中的蟋蟀在冬日为无粮而哭泣,她却在老年时拥有珍贵的回忆。
我坐上她的豪华香车,辛苦了一整天,不想再当司机。正闭起眼晴,她就告诉我:“陈诗瑗打电话给你,她下礼拜一过生日。在碧富邑请酒,你务必要去。”
“饶了我吧!”我呻吟,我是破坏人家夫妻和谐情感的罪魁祸首。
“她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不过她教你不用担心,她已经和赵昌宏正式分居了,你大可放心。”
“分居?”我坐了起来,坐得太猛,差点没把前额撞一个大庖。
“她说你对她的鼓励很有帮助,她已完全想通了。”
克丽丝汀说:“真看不出来,你还是婚姻专家。”
破坏专家!
我诅咒!下次再管他人闲事,一定先投平安保险。
她把车停在碧富邑门口。
“人家下礼拜请酒,你这么早就到?”我奇道。
“没有人请客,你连一杯咖啡也舍不得喝?”她瞪人,眼珠如钻石闪开发光,我若是男子,吃她这一瞪,怕不立即销魂蚀骨。
碧富邑的咖啡忒难喝,但我自己煮的也高明不到哪去,勉强可以将就。
只见克丽丝汀熟门熟路,她到台北不过半年,我跟她并肩齐行,倒像土包子。
逛进咖啡座,她四处张望,似乎熟人不少,有那只在萤光幕上见到的电视红星也跟她打招呼。
“阿周,好久不见!”她大剌刺的过去应酬。与她握手之人是华视武侠剧的当家小生,脱去头套换上便装,更加俊逸。
我枯坐,喝便宜咖啡,见她谈笑风生,如花蝴蝶,人生几何,应如她般潇洒,才不算辜负,但我若日日笙歌,恐怕会担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