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偌大的餐厅里,没有几个客人,现在不是假日,我大可以在此享清福。
菜很马虎,可以说是近乎难吃,但收费一点也不便宜。我很高兴自己能注意到这些,这表示我并未因秦某人而哀伤欲死。
不哀伤欲死便有救。
我跟山庄借了手电筒出去散步。
谷中起了夜雾,手电筒微弱的光根本无济于事,我踽踽前行,郁躁的心情慢慢沉静了下来。
我开始思索,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重新想了一遍,想的时候,心中的刺痛难免,但这刺痛对我的清醒非常有帮助。
我一个人走了许久,一直走到了大学池,一群正举行营火会的大孩子们又笑又叫的才使我止步。
我想起了曾经被诗人写过的句子:这样的热闹并不属于我。
其实早在这之前,我就该明白。
我转过身,回去旅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一阵熟悉地刺痛感也随之而来,我终于向自己承认——秦大佑并不爱我。
而我从前对他那么骄傲,竟是如此之多余。
“他不爱我!他不爱我!他不爱我!”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小声地叫,渐渐大声起来,最后成为嘶喊,我必须捣住耳朵,才能抵抗那声音所带来的痛苦。
我下床时,浑身冷汗。
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秦大佑也曾爱过我,但不如爱克丽丝汀多,他必须有所选择。这个发现真会令人难过,但它是事实,无人能改变。
溪头的清晨真是美,由于是谷地,气候也很古怪,时晴时阴时雨。是因为气候古怪,风景才格外有看头。
我在小店里买了件薄夹克,挡风兼挡雨,一路走上山。
我遇到了一生中最难解决的大事,却有这样的闲心来看山景!我对自己苦笑。
爬山对一个都市人来说是苦事,但出了一身汗后,体力和精神反而都轻松了;回到山庄后,有个人坐在餐厅家俱的椅子上,那熟悉的身影令我的心一阵狂跳。
他见我进来,默默地站起。
“见到我不觉得奇怪?”秦大佑牵动了一下嘴唇,但那不是笑容,只像是一个男人不愉快的表情。
“我说过,你有妖法,永远知道我在哪里。”我面无表情,连装都不想装,我累了。
“不是我猜到的,克丽丝汀告诉我,她跟你有心电感应。”
“是吗?”我看了他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诚实。如果他早一点说实话,一切就不会这样尴尬了。
“你都知道了?”他的目光紧逼着我。只不过一天一夜,他却憔悴得这样厉害。
“知道什么?”
“我——对不起你。”秦大佑低下头。
“不!我祝福你。”我正视着他,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幽黯的厅中一片明亮,当我发现我们正被阳光笼罩时,所有的痛苦与郁闷竟然减轻了许多,那感觉非常微妙,只有一瞬,但足以化解不快!我发现我僵硬的表情松弛了。“我祝福你!”我又重复了一次,这回竟是真心真意,不再有任何勉强。
他大惑不解的看着我。
若是告诉他,我在这一瞬间顿悟到人世间的悲苦,他一定无法了解,但我心中的确有太多的思维如风车般飞快的转动着,一时之间,竟感到既悲且喜。悲是悲人世间的种种事竟如镜花水月,喜的是在这无常间,只要心不动,依旧可以用最清明的心灵去观照。
我曾为他而心动,但此时已获得止息。
虽然终究没得到他的爱,然而心中的宁静却已重临。
“我不了解你。”他叹了一口气。
“我们去看山吧!”我指着远处的谷地,“恐怕没有别的地方能像溪头这样,又晴又阴又雨。”
回到台北时,天已经很晚了,秦大佑的车送我到门口,他长途开车,应该非常疲倦,可是他的神清气爽,比初上山时还要好得多。
大自然对任何一个人部有好处,浸沐了一天的山气,即使他不曾悟到什么,他一定也有所获。
克丽丝汀在家里,看见我时表情非常的尴尬,对她的自尊心而言,这是一次不太愉快的经验。有了这次教训,我相信她会学得稳重些。
至少学会不把感情当游戏,损己又伤人。
“阿青。”她不好意思地叫我。
我跟她笑了笑。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思索要怎么开口跟她说第一句话,但现在才知道这真不难。
“你又抽烟了?”我打开窗户,换新鲜的空气进来,“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她的眼睛红了。
“我——”,她欲言又止。
我还是笑。
“你笑我——”她委屈的低下头。
我拍拍她的肩,“克丽丝汀,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她吓了一跳。我们虽然是双胞胎,会彼此有所感应,但毕竟那还不是万灵丹,每个人各有缘法,我所悟得的道理,也许她还得过许多年才能明白。
“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她吞吞吐吐的。
“我是姊姊,我可以先说。”我微笑。“这件事我不好意思告诉爸爸,拜托你去跟他讲——我考虑了很久,婚礼不举行了。”
“为什么?”她吃了一惊。
“我跟秦大佑的感情基础不稳固,不能为结婚而结婚,我们根本合不来。”
“你骗人!”她叫了起来,晶莹的泪水涌了出来。谁说她自私自利没有良心只顾自己呢?
“我从不说谎。”我正色的看她:“从我懂事起,外婆就告诫我做人一定要诚实。不仅对别人诚实,对自己也一样。”
“可是你——”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但她即使是哭也是那么好看。秦大佑选她,并没有选错。我不是圣人,想到此处,也难免会心酸。
可是我心中的宁静又及时涌现。
“快别哭了。”我替她擦泪,“你老姊不会永远嫁不出去的,世界上多得是比秦大佑好的男人。”
我知道克丽丝汀将是最美的新娘。
果然不错,她走上红毡时美如天仙,每一位宾客都交相称赞。
但婚礼上表现得最好的是老秦的妈妈,她对唐太宗的名言“不痴不聋不作家翁”非常有心得,最可圈可点的是她为双方亲友相互介绍时,说:“这是新娘的姊姊杨青,她是有名的女设计师,我们公司的新饭店内部装潢由她设计……”非常得体大方。
她完全忘了秦大佑带去给她看的新娘原是此人。
我也忘记了。
从今而后,我们是姻亲。
倒是父亲很紧张,他一点也没想到,他会来台湾赶上这场婚礼,把小女儿风风光光的嫁出去,难免兴奋得有些过度。
他做主婚人,高兴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就在这一瞬,我原谅了他,完完全全地原谅。
不再有恨,不再有怨。
外婆虽然尽心抚养我长大,但她老人家,也不完全是对的。
新人敬酒时,克丽丝汀含羞带怯,有人起哄闹酒,她羞涩地喝着装在绍兴酒瓶中的红茶,娇滴滴地,像一朵将开未开的红玫瑰。
秦大佑望我的眼神十分复杂,我即时避了开去。从今而后,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便该彼此体谅。
“祝你们白头到老。”有人这么叫着,我含笑同众人一起把杯子举向新人。心里面轻轻地、不断地祝福着这对璧人。
新人送客时,克丽丝汀的手伸了出来,紧握住我,我知道她要哭,轻轻地搂住她,父亲也过去搂她,双手微微颤抖。
我扶着父亲走下褛。
往昔的一切,是爱,是轻愁,是微笑,都留在了后面,不再回顾。
我要迎接的,是未来。是崭新的明天。
一定还会有幸福在前面等着我,真正的无法用任何去替代的幸福。
一定会有的。
我笑着看父亲,他也笑着看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