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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向幽兰  第4页    作者:姬小苔

  “杨小姐喝醉了!”跌跌撞撞走回去,个个如此取笑。

  我没有逞能,叫来了大碗白饭,拚命吃下去压惊。

  男设计师们跟李麦克打通关,一边惊奇我的吃相;不久之后,必会成为笑谈。

  吃喝完了,我站起身要走,李麦克拦住我。

  “到哪里去?”

  “仁爱路工地。”

  “你喝了酒别开车,教周亦送你去。”

  周亦?谢了,他年轻识浅,不知李麦克的阴险,喝得满脸通红,教他当司机,他会把车开进水沟里。

  “我坐计程车。”

  我对李麦克的好意敬谢不敏,跑下了楼,上了我的飞羚,飞车上路:心里才踏实了些。

  这一辈子我不会再踏进“教会”,异物选择那儿与我照面,必有其用意。

  我从未真怕过什么,但此刻开始,我从心底开始发凉。

  但我不能去报警也不能去看心理医生,他们会认定我已发疯。

  我去找王婷,但车停到她店门口的停车格时,我改变了主意,这是我自己的事,任何人都帮不了忙,我又把车子倒了出来。

  “杨青!”王婷在玻璃里看见了我,连忙跑出来,说道:“你不是来看我吗?怎么还没进来就走,搞什么鬼?”

  不是搞鬼,是真的遇见了鬼。

  我把在“教会”中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你满身酒味。”她怀疑我醉后胡言乱语,却还是倒了大杯的白兰地给我压惊。

  “我该怎么办?”我应该当着她的面扯头发,她是一等一的强悍女性,必会给我一个公道。

  “当时你怎么不扯住她?”她放了一个大大的马后炮。

  “吓都吓呆了,怎么扯得住她?”

  “恶人无胆。”王婷品评。

  “憨勇有什么用?要有智慧。”我白她一眼。

  “那你的智慧呢?赶紧拿出来对付她啊?”

  “若是有,还用得着来找你?”我就知道她帮不上忙,沮丧之余,瞪着酒杯发呆。

  “你想她会是谁?”王婷拿出绒布,一个一个地擦高脚酒杯,神情好不悠闲。

  “她是你姑妈。”我没好气地说,卅岁的人了,还被吓成这样,真是窝囊。

  “冷静一点,别那么沉不住气。”她喝叱:“给人家知道弱点,你还混不混!”

  说得也是,若人人都知杨青是个胆小鬼,那还得了?

  “依我看,这家伙不断在你朋友、工人前出现,一定有阴谋。”

  “废话!”一箩筐的废话。

  “她在暗处你在明处,不能老是捱打,你要诱她出来,设法捉住她。”王婷擦完了高脚杯,把绒布丢进抽屉。

  “怎么诱捕她?”

  “有没有想过,她为何对你了若指掌?”

  酒精在我的脑中发挥效用,有如灵光一现,原来如此。“她跟踪我?”

  “当然!而且不只一天。”

  “你是说——她在我身上已花了不少时间?”

  “否则她怎会知道你的作息,而且算得那么准?”

  我真迟钝,被人跟踪来跟踪去,还像木鸡一样。

  “你东张西望作什么?”王婷笑,“以为她就站在你后头?”

  我觉得脊背飕飕一阵凉。

  “可是我不明白,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长得跟我一模一样?”

  “也许她是个外星人?”王婷做思索状,“她要变什么样子就可以变什么样子,但她特别喜欢你的形象。”

  王婷最大的能耐是那张嘴,再丑的女子也会被她说得自以为是林青霞。

  “废话少说,帮我捉住她。”

  “这跟我有什么相关?”王婷耸耸肩。

  她说得是实话,昨天她遭人扔鸡蛋,我也未有见义勇为。

  “谢谢!”我站起来,扔了伍百块钱在桌上。

  “你干嘛?”王婷把钱丢还给我。

  “酒钱。”

  “我的友情这么廉价?我捶你!”她睁圆了眼睛叫。那双杏仁形的黑眼睛就是瞪成了这样也好看,人漂亮,又冰雪聪明,只可惜人强命不强!别人轻而易举的赚大钱,她还在这小店里苦捱。

  但真又当上了少奶奶又怎样!陈诗瑗表面上享尽了荣华富贵,真相呢?又有谁知道?

  “喝了酒别开车,省得出了事我还得去医院看你!”王婷就跟李麦克同一个调调。

  “好呀!我不开,你当司机!”我把车钥匙扔给她。

  “我犯得着吗?”

  我只好坐计程车去。

  从王婷店里到仁爱路,得一百廿大元,足足抵得上平常的两天汽油钱。

  “杨小姐,”正在上浴缸的小陈一见我进来立刻叫,“业主早上来过,他问热水器什么时候装,他好去申请水表。”

  我记在记事本上,最近被那异物搅得心神不宁,十分容易忘记事情。

  “还有——”小陈探出脑袋来:“他说花坛里的土呢?你答应过他要装满土,好让他种花的。”

  我又在记事本上猛写,其实当设计师没什么了不起,烦的是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情,常常得为了一块磁砖泡上一整天。

  “我回去了。”我跟小陈说:“有事打电话给我,我在家里。”

  “拜托别把插头拿掉,害我每次都打不通。”

  我只差没在腰上带只BiBicall,否则可兼营应召。

  回到家,诗瑗正抱着电话。

  一定是打回家,女人有了家,就像脚上戴了链条,无论飞到哪里,链条那边只要轻轻一抽,就让人受不了。

  她见我进来,自己也知道不好意思,把脸背过去,生怕别人知道上边全笑开了花。

  我替她难过,早上她还慷慨激昂,一副全天下人都跟她过不去的德性,现在赵昌宏人都没靠近,只随便一通电话,她就乐成这样。

  可惜我还曾为她同声一哭。

  我走到角落,面对墙壁坐着。

  “干嘛生闷气?”诗瑗走了过来,十分之春风得意。

  “你猜?”

  “你那么古灵精怪,区区在下怎么猜得着?”她非常轻盈,如果风大一点,便可翩翩起舞。

  “很高兴啊!”我回头。

  “还好!”

  “恭喜你们破镜重圆。”

  “少那么酸溜溜,哪有什么镜?”她捶我一记。

  “不是赵昌宏?”

  “谁告诉你是赵昌宏?”

  “那是谁?”我奇道。

  “不告诉你。”她做娇羞状。

  “我警告你,这里是尼姑庵,有什么花样到别的地方耍去。”

  “哟!讲讲电话便会破坏你的清规?太严重了吧?”她毫不当一回事,人到风头上,便会得意忘形。

  “当然,电话只是一种工具,是不可能钻到话筒里干什么,顶多互通款曲而已。”我冷笑。

  “我知道了,你心情不好,想拿我出气?得了吧!我才不会上你这个当!”她兴致益发的好,一连哼着歌,一边在大镜前,细细梳那头染得一块金一块褐的头发。

  这是交友不慎的典型实例,可做少女宝鉴。

  我躺上床,用毯子蒙起头,说也奇怪,不一会儿,我就呼呼大睡,把烦恼全抛在九霄云外。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大声聒噪起来,我迷迷糊糊张开眼,只听诗瑗从浴室里奔出去接,没两秒钟挂上话筒,提起手袋,迳自出门去了。

  “诗瑗!”我坐起来,却只来得及听到她关铁门的声音。

  真是见鬼了。

  她才说要离婚,跑到我这儿来哭,眼泪还没干呢,又出去约会了。

  难怪都要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我放她进来糟蹋我,是道地的猪八戒。

  只要再来这么两次,我的头发包准会跟大哉盖世比里的贝佛一样,无缘无故地变成棉花一般白。

  我拿掉电话插头。

  天黑了,就是盖金字塔的苦力也该下班。

  从冰箱里取出柠檬汁来喝,中午的那场酒喝得元气大伤,明天该去三峡工地,人家要我改的图,今天晚上就算是画死在制图桌上也得画。

  反正不是没人警告过我,这一行不是人干的。

  我既然做了,抱怨也是应该。

  想到自己这么有幽默感,精神不觉为之一振,虚荣心自我满足之后,画起图来倍有力气,头也不疼了,口也不渴了,不一会儿,橡皮涂掉的地方又画得整整齐齐。

  我再画透视图,五彩镶嵌的玻璃教堂和七彩的酒吧同时出现在纸上,这才是奇观。

  我哈哈笑了一会儿,把图收好,决定明天拿去复印两张,让好友们见识见识,杨青现在连这等荒唐的设计都能做了,而且还甘之如饴。

  我的人生益发有境界了。

  正在顾盼,诗瑗大声拍门:“杨青!杨青!”

  这个妖精又回头来烦我。

  我开了门,她冲进来,一脸惹了大麻烦的表情。

  “出了什么事?”

  “没事。”她一口否认,但脸色惊疑不定。

  我也不想管她,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只要不把问题带进屋就好。

  但是麻烦并没过去,另有一人大拍门板。

  “拜托你去开门,说我不在。”诗瑗脸色大变。

  “什么阿猫阿狗都给开?”我不屑她出去胡作非为,回来又像龟孙子,拿起了电话。

  “你干嘛?”

  “叫管理员通知警察。”我看看她,难道她还会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算了!我去应付。”她垂头丧气而去。

  我不愿意看那等场面,跟对付馊水桶一样,一定得狠心把它踢开,否则会臭坏人。

  半个钟头她红着眼睛回来了,基于同胞爱,我递给她一杯热咖啡。

  她感激的接过,这种热天,居然双手发抖,杯盘格格作响。

  她用不着说遇见什么,我也猜得着一半,早上来时,她只说出了一半。

  而事实上,不止她老公有外遇,她也不简单。

  我悲悯的看她。

  但无法施之以援手,我不是上帝,怎么管得了这一段。

  诗瑗喝了咖啡后,鼻子直吸气,我怕她要哭,但再抬起头来时,已经好多了。

  “有烟没有?”

  我把抽屉里的云诗顿扔了过去,上个月拆的封,统共只抽了两个半根,就忘了再抽,恐怕早潮了,但难得的是诗瑗并没有计较,她点上火,悠悠地抽着。

  我帮她铺好床,自己到角落去打地铺。

  “你睡床。”她过来推推我。

  我翻过身,没理她。

  我们的友情已经在边缘了,犯不着落个我招待她睡地板的口实。

  她回去坐在那儿继续抽烟,抽完了,叹口气。

  “杨青,你睡了没有?”

  “你猜?”我没好气地应。

  “算了!你睡吧!”我听见打火机响,她又点了一根烟。然后是打开窗户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眶中逐渐出现了泪水。

  我想起了好多年以前,我们在学校里念书,住同一个寝室,我们互相照顾,诉说梦想。

  为什么那样的日子已远去,永不再来?

  是否我夸张了昔日的记忆,友情本来就没有那般纯洁。

  “诗瑗!”我把头伸出毯子,听见自己充满感情的声音在说:“睡吧!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

  她关了窗,开了灯,窸窸窣窣地上床。

  我直到睡着,都没听见哭声。

  也许,她正无声的流泪。

  但我无从知道,就像我不晓得她是否在后悔那些我不清楚的事。

  第三章

  一早起来,我的情绪低落。

  赵昌宏打电话来,找我要人。

  他搞不清楚自己是老几。

  “诗瑗没上我这儿来。”我一口否认。

  赵昌宏同诗瑗结婚时,是一个极害羞的男孩,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晴,少年维特式的头发,不用开口就让人相信他绝对是个纯洁的好人。没想到婚后半个月便露出狐狸尾巴,喝酒赌钱泡舞女,样样都来。诗瑗不好意思跟我们说,是陈中平打的小报告,绘声绘影的形容跟他走得最热络的新加坡舞厅的红牌筱凤仙。

  “诗瑗没结婚前你怎么不来告诉我?”我骂阿平。

  “我怎么知道她会嫁这个二百五?”他叫冤枉,“你只说她要嫁人,若说是赵四公子,我不就知道了吗?”

  原来赵昌宏名气这般响亮。

  之后,阿平就像免费侦探一样,赵昌宏每换一个女人,就跟我忠实描述,听得我耳朵起茧。命令他,但凡有关赵四的事,不准再提。

  “叫诗瑗来听电话!”赵四使唤我,有如他家佣人。

  “告诉你她没来。”我发怒。

  “你们是死党,她当然来找你。”

  “不信你来搜好了。”我翻脸了。

  “你诱拐良家妇女离家出走,是要吃官司的。”赵昌宏以为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读过六法全书。

  我懒得理他,“咚”地一下挂了话筒。

  熟睡的诗瑗听见我骂人,睁开了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迷迷蒙蒙的,从前不知有多少男孩子上她这双大近视眼的当,歌颂为天使的灵魂之窗。

  “你老公!”我告诉她:“就要杀过来了。”

  她坐了起来,抱住一条腿,下巴顶在膝盖上,长长的头发垂了下来,长睫半合,鼻子挺秀,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她是胖了,要不然还不知多好看。但那少妇的丰腴也别有韵味。美人是永远不吃亏的。

  “他若上门,你理不理他?”我问。

  她摇摇头。

  “你预备一辈子和他这么僵下去?”

  她还是摇摇头。

  我走近厨房,做了两份早餐,往桌上一搁。

  她去洗了脸,乖乖地坐下来吃,头发在后头清清爽夹的绑了个马尾,一切似乎又回复到从前………

  诗瑗吃了两口土司便放下:“也许我该考虑减肥!”

  她这句话我听过一百廿遍以上,但她若能坚持、现在也不会坐在此地发愁。

  “你好好想想赵四马上就来了,该怎么说要准备好。”我边收碟子,边面授机宜。

  制敌若不机先,如来佛都会惨败。

  洗碟子时,我听见门铃响。

  诗瑗去开的门。我只觉得可笑,此后我不论如何清白,赵某人都不会再相信我。

  但意外地,竟不是赵四。

  诗瑗叫我:“杨青,有人找你。”

  我抽出泡在肥皂水里的手,是秦大佑,他起得这么早,不知道要捉哪条虫子做早餐。

  “秦先生,有事?”

  他手里拿的不是玫瑰花,而是日本暖房香瓜,我在超级市场看过,卅五块美金一个,包装得漂亮极了,小小的藤蓝,翠绿的纸垫,像包着大块翡翠。

  “我可以坐下来吗?”他潇洒地问。

  诗瑗忙接过瓜,微微地一笑,比瓜还甜。

  “你的图我正在画。”我两手插腰。

  “我知道。”他笑得毫不含糊,倒显得我的小器。“我说过不急。”

  诗瑗用小手捏我,又急急地挤眼睛,我被她推回厨房:“你干嘛那么凶?”

  “你若认为我该急急地跪下去吻谁的手,请吩咐一声。”我没好气地。

  “你都卅了,应该为未来打算。”她以过来人的姿态教训我。“有合适对象,不必像全身长满刺似的,净给人难堪。”

  “对象?”我笑:“敢情你指的是结婚?不必了,我怕结了婚还要离婚,多麻烦。”

  诗瑗被我气得猛翻白眼。

  “你到现在还不觉悟。”

  “睁开眼睛看看。”我对她说:“看看这个姓秦的,并不比赵四高明。”

  “你放弃他,将来一定后悔。”

  “我现在就后悔让这个二百五瞧上。”我打呵欠:“真是莫名奇妙,一大早上门来吃人家的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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