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场就被车撞倒了,这就是她发生的事,你听清楚了吗?」纪杰生握着拳头,愈说愈激动,怒目瞪着陆尚恩。「其实还不只这样,这次手术固然危险,可是你没有看到她上次动更大的手术,几乎活不下来,连医生也摇头。」他一把抓住尚恩的衣领。「你也没有看到她身上留下那么多的疤痕,你也没有看到她忍着疼一步一步地做复健,这些全是你害的,都是你害她的!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陆尚恩可以想象那一段经过,他很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是怎样对沉湄的,他是怎么毫不留情地将沉湄赶出去——我恨你!
滚!我不想再见到你!你滚!
她一出大楼就被车给撞了!她是在怎样的心神俱散之下在街上走着,然后出了车祸、又忘了一切……原来是这样,而他还一直傻傻地怪她的欺瞒,一走了之。
原来她没有不告而别,没有投入别人的怀里,却是九死一生地躺在医院里!
老天!他痛苦地深吸一口气,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
「你这样说不公平!」陆亚伦站出来替尚恩说话。「尚恩又不知道她出事!」
「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既然不顾后果,还敢怪我出了事没有通知他!他凭什么来质问我?」纪杰生厉声道。「你这个混蛋,现在还好意思在这里,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
「你说什么!」陆亚伦叫道。
「我说他是个混蛋!怎么样?」杰生看乔伊杵在一旁,推他一把,冷冷道:「喂,你怎么不翻译给这个聋子看,你比啊,我说他是混蛋!」
陆亚伦已经气得抡起袖子,作势要揍人。「你……真是太过分了!」
「亚伦,别这样!」陆尚恩将他拉开。
秦亦嘉也过来劝阻。「杰生,别再说了!」
纪杰生和陆亚伦眼看刚才的争执已引起一些旁人侧目,连护士也过来制止他们大呼小叫,于是各自悻悻然走开。
一天后,医生才明确地表示她目前的情况稳定,不过仍须留在加护病房内观察。
每个守候在外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纪杰生陪着秦亦嘉正要进房去探视沉湄,眼见陆尚恩也尾随在后,想进去看看她。便回过身来,冷冰冰地说道:「喂,你不能进去!我们才是她的亲人,你没听见护士说只有家属才可以进去看她吗?你算什么!」他接着说:「梅丽莎已经不再认识你了,而且她就要跟我结婚了,所以你们请回吧!别再来打扰她了。」
结婚?陆尚恩一愣之间,杰生已转身将门带上。陆亚伦和乔伊一样被阻在门外,气得胀红了脸。「那家伙太过分了!」陆亚伦愤然,又挽起袖子想进去揍人。
陆尚恩拉住他,颓然地摇摇头。「算了。」他在旁边的长椅坐下。
「那么我们先回去吧!」陆亚伦和乔伊只得捺下火气,劝他。「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两天,我们回去吧,现在就算留在这里也没用啊!」
陆尚恩也不理会,低头发呆。
过一会儿,秦亦嘉从病房里出来,见那三个人仍不肯离去,彼此比手划脚地交谈。她走到陆尚恩面前。
陆亚伦忙推推尚恩,陆尚恩回神,他抬眼一看,就知道面前的中年妇人一定和沉湄有某种关系,她们长得那么像!他忙站了起来。
「我是沈湄的妈妈。」说着,又微微苦笑。「也许你听过沉湄对我有别种说法,唉,这件事真是说来话长。」
她简短地解释了那一段过去,叹道:「是我拋弃她,让她从小就孤零零地一个人吃足了苦头,所以后来见到了她也不敢认她。」
现在陆尚恩终于能够了解沈湄不为人知的辛酸往事,只是那时她曾苦苦哀求他听她解释,但他却狠心地不肯理会。如今想来,更加悔恨不已。「请让我进去看她一眼,让我跟她说……」
「她还没有清醒过来。」她摇摇头。「而且她不再认识你了,对她而言,你是个陌生人。」
他喑哑着解释。「我相信她会想起来的。」
「医生说她现在很虚弱,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她解释。
「不,我不会再伤害她的。」陆尚恩心痛地说。「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爱她。」他急急地解释。「我没想到事情是这样,我不是故意的,那是个误会,我以为她欺骗我……我很抱歉,我有好多话要跟她说。」
「我还是不能答应让你见她,至少不是现在。你现在去见她,只是增加她的负担,她只会更混乱、更不知所措,所以,你先回去吧!」
陆尚恩着急起来。「你们不让她见我,对她对我,都不公平。万一哪天她想起来了呢?你不能阻止我们见面,她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你说得没错,但我们现在只求她能平安就好,湄现在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你明白吗?」她看着眼前这个心碎的青年,这个才是小湄真正深爱的人。半晌,她柔声道:「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小湄跟我说过,她说她爱你。所以我保证,如果有一天她恢复记忆的话,我一定会让你知道的,你有什么话,到时再对她说吧!」
陆尚恩无言以对,心似淌血地疼。
陆亚伦拍拍他的肩。「纪太太说得没错,你现在执意要见她,只是打扰她而已,对她并没帮助,她目前最需要的是静养。」
乔伊也安慰道:「她一定很快就会想起来的。」
秦亦嘉无言地看着他们三人以流利的手语交谈,愣了一会儿,然后往沉湄的病房走去,忽然又回过头,对陆尚恩说:「这一年来,沉湄老是跟我说她一直作一个梦,梦到许许多多的手,在她面前快速地比划着,像是手语,可是她完全不懂,急得想哭,现在我想我明白她为什么会作这样的梦了。」
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背脊重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闭上眼睛,喃喃地道:「我做了什么?!」
☆☆☆
也许是这连续两次面临生死关头,所以沉湄愈来愈能平心静气地看待所有的人事无常。当她手术后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秦亦嘉,一张着急又关怀的慈母面孔,她发现她还是爱着母亲的。
「小湄,你还好吗?觉得怎么样?」她焦急地询问。「杰生去找医生来了,他马上就会过来看你。」往事一幕一幕、一件一件……像是有些恍然、又像是过分清晰;她一下子竟有些不能适应,于是又缓缓闭上眼。
小湄乖,乖乖地在家等妈妈,妈妈回来会买一包乖乖给你……你哭什么?那个贱人,她不会回来了,你听到没有?你妈不会回来了,她跟别人跑了,她不要你了……小妹妹,你奶奶和父亲都死了,你又不知道你妈妈在哪里,所以我们会送你到育幼院去……小湄,你原谅我,当时我离开你是不得已的,那是我唯一的机会……也许当时母亲认为她的选择是最好的,也许她根本没有其它的选择。
就像自己对尚恩一样,那时,又何曾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只想瞒着他就好,一日拖过一日,结果弄得两败俱伤。不但他恨我,甚至连亚伦和乔伊也都对她恨之入骨,所以才会在泳池里那样对她,实在是咎由自取。
也许这就是个教训,叫我该学着忘记过去。
「妈,」忘了吧,都过去了!沉湄再度睁开眼,微微一笑。「我没事!只是又被剃光了头发,不要担心,反正很快就会长回来的。」
秦亦嘉眼睛一热,眼泪忍不住汩汩流下,只能拉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沉湄疲倦地合上眼。这一次才是真正的重生,所有的恩恩怨怨都过去了。尚恩走了,母亲回来了,一失一得,她不算吃亏了,她想。
如果现在跟他们说我恢复了记忆,不免又有一番尴尬、纠葛,唉!那何必再多生事端呢,破坏现状呢!现在她倒宁愿继续装傻,就维持这样好了。
沈湄渐渐康复中,医生不时问她。「有没有想起什么?」
她总是沉默地摇摇头。
一月的东京市郊,一片白茫茫。她躺在病床上,日日看着窗外的细雪纷飞。去年这时,她也是在纽约的医院里看着窗外雪花片片。没想到竟然连着两年,她都得耗掉一整个冬天待在医院里。
明明近在眼前,却白白辜负了好个下雪天,她暗自叹息。没有雪橇、滑雪、在公园里溜冰……大概永远都不会有这么一天了。
两个月后,在家人的陪伴下,沉湄总算摆脱了东京的医院,重返台北家中,但她还是得不时至医院去复诊。
这时杰生提议要与沉湄尽快结婚。
「我不赞成,你和小湄的婚事必须再重新考虑。」秦亦嘉平静地说道。「若小湄没有恢复记忆,我就不赞成她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地跟你结婚。」
杰生意外。「为什么?我是真的爱小湄,而且谁又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来?」
「杰生,我们都知道小湄爱的是纽约那个人。」她轻握住杰生的手臂。「我们一直都在逃避这个问题,你也知道这件事的,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那是以前的事情,他们已经闹翻了。」他不耐烦地说道。
「相信我,我比你还希望小湄就保持这个样子,永远都不要想起从前的事,继续像个洋娃娃,由我们摆弄,任凭我们来捏造她的过去,然后我们就可以永远拥有她。」泪水已滑下秦亦嘉的脸庞,她哽咽道:「可是我愈来愈觉得这样是不对的,那样的她很可怜。她什么都搞不清、什么都不知道,难怪这一年来她总是害怕,总是作噩梦,我不要她继续这样下去,我不要我的女儿一辈子都活得不踏实、缺乏安全感,那样太可怜了。」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这样是不对的,我已经欠她够多了……」
纪天睿过来搂着秦亦嘉的肩,轻声安慰她。
「我已经亏欠她一个童年了。」她泪流不止。「我不能再因为我的自私想法,而左右她一辈子。我宁可她恢复记忆后,再系以前一样不肯认我,但至少她有能力选择自己所爱的、决定自己的未来,那也值得了。」
纪天睿也说道:「杰生,你嘉姨说得没错。你好好想想,爱情终究不是单方面的,也不是你能控制的,无论你再怎么爱她。」
一时秦亦嘉止了泪,叹了口气说道:「过去的那一段日子里,陆尚恩对她非常重要,我们不能就这样一厢情愿地抹消他的存在。」她温柔但是坚定地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这样说也是为你好,难道你希望一辈子怀着这样的恐惧吗?万一有一天她恢复了记忆,然后跟你说,她还是爱着陆尚恩,那你该怎么办呢?」
纪杰生甩了门出去,其实他何尝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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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里,沉湄又犯了咳嗽,一时无法安睡。索性翻身下床,想找本书来翻翻。她一打开桌上的灯,就看见那本英国版的「小主子」。那是后来珍妮佛替她把东西打包装箱运回来的,但还是遗漏了一些,她想可能是放在别墅吧!一想到别墅,她就不能不跟着想到比金夫妇、「哈利」、「艾丽儿」,茉莉园,那张桃花心木的大床,还有她的王子……她一时心痛,又咳了起来。
秦亦嘉听见她的咳嗽声,走到她的房里探视。只见她桌上小台灯亮着,而沉湄却抱着膝坐在落地窗前,望着外头漆黑的夜,胸前抱着一本图画书。
她整个人似陷在阴影里,望着窗外,一脸孤寂。
秦亦嘉悄悄地走回自己房里,呆坐了半晌,她看看床前的小闹钟,一点多。
她从床头的抽屉里找出一张名片。纽约几点了呢?
一向观察细微的她,早就觉得沉湄可能已经恢复记忆了,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从东京回来之后,不,应该说是她还在东京医院的时候,秦亦嘉就觉得沉湄有些变了,她不再问东问西,也不再像上回那样胆怯不安,却出奇的沉默安静……
☆☆☆
纪天睿回LA处理公务后,秦亦嘉为了让沉湄能找个空气好一点的地方静养,便决定带着她移居郊区到一栋靠山的房子。而纪杰生为上班方便,仍住市内,但不时来探望她们。
前任屋主大概是喜欢吃木瓜吧,所以院子里只种了几棵木瓜树,再就是墙上爬的九重葛,没有其它。沉湄觉得有些单调,想再种些别的。看来看去,也只剩下房子前面那块小小的空地,可是大家好象都已经习惯把那里当车位,前任屋主这样做,后来每次杰生来看她们,也都习惯把车子停在那里。这样一来,她也不方便在那儿栽种花草了。要不然真想种几株茉莉,开花时多香呢!她叹丁一口气。再说吧!
说来也巧,不久之后,倒是有人替她了了这个心愿。
斜对面的那户人家空了许久,老式的房子看来倒还很坚固,但是屋子的前后院在长期乏人照料之下,杂草丛生,显得有些荒凉。不过一、两个月前,似乎有了转变,里头好象开始有人走动。一打听,原来是新屋主雇了工人重新整修屋子,还着手整理屋前的那一片庭园,甚至把原先留下的那些又丑又乱的围篱也一并拆除,露出整块空地,没多久只见杂草除尽,而且沿着四周改种了整排及腰的小树。
沉湄很欣赏这样的作法,拆掉原先的围篱,就像是去除了人与人之间的一层隔阂,从外头看进去格外显得亲切温馨。
只是她一直没有机会看见那户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呢?她好奇。
大片的落地窗帘始终不曾卷起,有些光影,但无法透视。
几周后,她才蓦然发现原来那整排的小树竟然就是茉莉。那茉莉彷佛是在一夕之间全开了,在绿色的树丛间,缀满白色的小花,静静地散发着清香。
她高兴得不得了,日日在外头徘徊,只是十几二十天来,也没有遇见过屋主。
后来,偶尔会听见里面传来几声狗吠,但也没看见狗。
连狗都这么神秘!她嘟嚷,有天下午,一阵雨后,她出去散步,经过茉莉丛,那些小小白色的花形和香味勾起她许多回忆,她忍不住弯下腰,深深地深吸一口气,很想捡一些回去搁在画桌上的浅碟里。那些还在枝头上的,她不忍摘,但见地上正好有许多被方才的雨打下的茉莉,便蹲下身去拾。正捡着,忽然有一只大狗从屋里奔出来,不由分说便直接扑在她身上。
她惊呼,整个人仆倒在地。
那只狗乘机拚命地舔她的脸,然后再退开一些,哈着舌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它的杰作——惊恐狼狈的美女。
它咧着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