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园老师?珍妮佛听了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那自然又是沈湄第八百零一个谎言。
她向珍妮佛使了个眼神,回头笑道:“我只是喜欢看那些可爱的插画和小故事而已,后来干脆开始搜集。”一谈到童书,她的兴致就来了,她笑咪咪地指着陆尚恩手上的一页图。“你看这个颜色,用得好漂亮是不是?这是粉彩,我也学过一阵子。”
陆尚恩看着她。“你当初真不该放弃去念美术系的,不然你也可以去学这行,当个插画家,自己画岂不是更好?”
是啊!她也曾这么想。插画家才是她的梦,没想到才认识不久的陆尚恩居然也可以窥出一二。
可是天知道,那时她的处境哪有试试看的余地?简直快被一日三餐、房租、学费等等压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还学画画哩!
沈湄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草草带过。
即使沈湄总不承认她有艺术天分,但她绝对有那种艺术家身上常见的忘性。这点特质,她倒是常发挥得淋漓尽致。以前还有纪杰生和史考特在身旁,可以不时地对她耳提面命,如今她只身一人,很容易便状况百出。
她常把自己锁在门外,不然就是在地铁站里迷路,坐上反方向的车,逛街逛到黑人区,乃至于自己的皮夹是弄掉了、还是被扒走了都搞不清楚。
这些事说给珍妮佛听,她倒是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却常叫陆尚恩听得又好气又好笑。
一次陆尚恩约她一块儿中饭,当他掏出皮夹拿出信用卡付帐,沈湄顺口说道:“我的皮夹不见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陆尚恩忙问。“被扒了吗?纽约扒手不少,你应该要小心一点。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掉了?”
“喔。”沈湄把玩手上的刀叉。“就是几张信用卡、提款卡和一点现金嘛,应该没什么重要的吧!”她笑笑。“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放在家里某个地方,或许过两天就自己跑出来了也说不定,我常常这样,不要紧。”
“不要紧?”陆尚恩看她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忍不住道:“怎么掉了东西也不急?”“也没什么重要嘛!”
“那什么才重要?”他瞪着她。“你就是这么漫不经心的,才会走到哪儿都迷路。”她赶紧低头忏悔。
陆尚恩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实在不知她的心思都花到哪里去了?
的确,他不了解。这些细细琐琐的身外之物,多一件、少一项,对沈湄来讲,都已是毫不要紧的事。
不过,几年以前,她可没有这样潇洒。她也会为了掉东西而紧张,甚至比别人更心急如焚。
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她把要交给老师一百元的课外教学费弄掉了。她到处都找遍了还是没找着,实在无法,只好鼓起勇气去和院里的修女说。修女倒是并没怀疑她把钱花掉,也没责备她,只告诉她下次要小心点,毕竟育幼院的每一分钱都是靠捐赠来的,每一块钱都要格外珍惜,然后她就自己掏腰包又拿了一百元给沈湄。
那时沈湄却宁可修女打她一顿,好过她默默接下这沉重万分的一百元。有时回想起来,只觉得八岁时的她掉了一百元的后果,就像是别人掉了一百万元那样的可怕。
但现在不了,她的情况已改观。
一只皮夹而已,小意思!有什么要紧呢!她不会再让自己为这些事,再度陷入相同的恐惧里。她憎恨负担那种罪恶感,并发誓不让它再发生。
☆☆☆
“你是不是很多事瞒着尚思?”珍妮佛和沈湄一块吃中饭时,她忽然问道。
沈湄一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为什么骗他说你是个幼稚园老师?你没说你是模特儿?”
沈湄放下刀叉,半晌道:“我来美国只是想休息一阵,也让自己过过单纯一点的生活,我并不希望他把我看得很特别,所以就随便编了个职业。”
“喔。”一会儿,珍妮佛又道:“对了,那……那你一定也没说你已经订过婚了吧?”
沈湄有些心虚,辩道:“喂,我不需要什么事都告诉他吧!他又不是我什么人。”她顿了顿又道:“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杰生的关系,我们之所以订婚,不过是个噱头罢了。反正我们心里都有数,将来再随便编个理由,宣布解除婚约就是了。”她拿餐巾纸擦擦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珍妮佛直言说:“可是你不觉得尚恩他在追你吗?”
沈湄不语。
“小姐,”珍妮佛叹了一口气。“你也不笨,不用我说你也该听说过交友要彼此坦诚,相互诚信这个道理吧!别说是男朋友了,就是普通朋友也不该满口谎言吧!”又道:“何况我觉得尚恩他对你很认真。”
沈湄迟疑。“可是你知道,我没打算在美国待太久,还有一堆工作等着我回去呢,而且杰生那里也还有两年多的合约。”当红之际,要急流勇退可不是谁都舍得放下的。
“你确定吗?”珍妮佛两手支着下巴,看着她。“那要不,你就早早让他死了这条心算了,何苦到时又让人家白白伤心呢!”
沈湄不敢吭声。
“反正到时你别怪我没提醒你。”珍妮佛撂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我去上课了。”
沈湄留在餐厅,一个人捧着咖啡静静啜着。不由得想起,昨天和尚恩聊天的情形。
陆尚思问道:“你父母亲的意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喔,那个啊……”她含糊地说道。“很久了,有七、八年了。”
“那你一个人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你的生活啊!”他很关心。“谁来照顾你呢?”
“我……你知道我可以领到一些保险金,生活没问题。而且那时我也很大了,平时又住校,也不需要什么照顾,所以……也还好啦!”她尽量说得很轻松。
“看不出来你这么独立坚强。”他颔首微笑。“我想这对一个年轻女孩子来讲,很不容易的吧!”
她淡淡一笑,换了个话题。
在不知不觉中,说谎已经变成一种习惯,而谎言总是愈扯愈多的……
☆☆☆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如珍妮佛所料,短短的两、三个月下来,现在即使要她昧着良心,她再也说不出口,她和尚恩只是普通朋友。在她心里,他变得很重要,愈来愈重要……而且她也不想离开他,更不想回台北。
“谢谢你送我回来。”因为刚才的电影太感人,惹得她不停掉泪。沈湄知道这会儿她哭红眼睛的模样一定很可笑。果然,她从车上的镜子证实了自己的担心,她尴尬地笑了笑。“有一句话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我就是那种很傻气的人。”
陆尚恩看着她,微微笑了笑。“不,你不傻,你很可爱。”
沈湄一阵脸热,假意低头翻着她的手提袋,一面喃喃念着。“我希望我没有像上次一样又忘了带钥匙出门,而把自己锁在门外……”
陆尚思忽然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让她面对他。
她一愣。“喔!对不起,我又忘了。”沈湄懊恼地说。“我不该讲话时低着头,让你无法读唇语,我刚才是说……”
他没有等她说完,他的唇便温柔地覆上她的。许久,才分开。
☆☆☆
陆亚伦到尚恩的公司想找他出来打一场网球,再一起去吃顿饭,然而却没遇着他。
“咦,尚恩呢?”他问乔伊。“以前他不是都工作到半夜,怎么今天还不到下班时间,他倒先走了?”
“人家最近比较忙。”乔伊笑道。“尚恩现在哪有时间浪费在你身上呀!”
“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陆亚伦疑惑地问乔伊。“不过我还真觉得他最近好像有些怪怪的,我找他打球,他都不大理我。你有没有这么觉得?”
“有哇!”乔伊淡淡地说。“我也觉得他变了很多。”
“怎么了?”陆亚伦紧张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乔伊见他着急,愈是故意吊他胃口。“我告诉你,你哥哥这一阵子遇上旧情人了。”他眨眨眼。“所以忙得很,没空理你了。”
“旧情人?”陆亚伦立刻想到的是凯西吗?尚恩的旧情人除了凯西还有谁?可是,这不可能啊!凯西都已经死了,哪来什么旧情人?他又见乔伊在一旁贼笑,便打了他一下,恶狠狠地说:“你还不赶紧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旧情人?”
“他是你哥哥,又不是我哥哥,你不会自己去问他?”乔伊依然不知死活。
陆亚伦拉着乔伊不放。“到底是哪个旧情人?”
“去年尚思不是在帛琉海边救了一个女孩吗,就是她啦!”乔伊嘻嘻笑。“他们两人不知怎么又在飞机上遇到了,所以就在一起喽,这样你明白了没?”
“喔!就是上次把尚恩手臂抓得伤痕累累的那个溺水女孩啊!咄,这算哪门子旧情人,弄得我一头雾水!”他捶了乔伊一记,然后又追问:“尚思最近常跟她在一起?他们很要好了吗?她人怎么样?”
乔伊吹了一声口哨。“是个漂亮宝贝喔!”
“漂亮宝贝?”陆亚伦却皱了皱眉。“是干什么的?不会又是个演员、模特儿或是什么小明星之类的吧?”
“不,不是的。虽然凭她的条件当模特儿是绰绰有余啦,不过湄是个幼稚园老师,人很好,她还喜欢画画,画得很棒喔!”他对亚伦说。“沈湄很单纯啦,她现在自己进修,尚恩去接她下课。”
“是吗?”他稍稍放心。“那就好,改天我叫尚恩约她一块儿出来打球,我也想见见她。”无论如何,陆亚伦知道尚思交了新女友还是很替他高兴。自从凯西事件之后,尚恩的感情已空白了好几年,也该再上情场了。
☆☆☆
傍晚忽然下起雨来,又大又急。教室里的师生听到这阵急来的雨声,一致朝外望去,然后免不了一阵讶然骚动。上午明明还是那样好的天气,不料这会儿说下雨就下雨,而且马上就要下课了,看来等一下得要淋雨回去了。
沈湄却不大担心,她有一种感觉,她觉得陆尚恩会来接她。
他总是会来救她的,为她解围。
课后,同学们眼看这雨一时也不会停的样子,只得各人头上顶着一些可以稍微遮风蔽雨的外套、讲义,然后就冒着雨往外跑。
沈湄好整以暇地倚墙站着。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一场骤雨,搞得许多人狼狈不堪……接着她就看到他了。
陆尚恩撑着伞远远地走过来。
虽然沈湄一点也不意外,但当她看到他的身影出现的那一刻,她还是感动得想哭。她闭上眼,好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一下。
太快了,我知道。可是我就是不能控制,不能控制地爱上他了……沈湄并没有马上冲上前去,投进他的怀里,不过她的心却早已飞了过去。她仍靠在墙上,尽管心里正承受着前所未有过的波涛起伏,但脸上仍是若无其事,含笑地看着他走来。
“嗨!”陆尚思走近她,松了一口气,道:“路上好塞,我还担心你已经走了。”他握住沈湄的手。“突然下起雨,我猜你一定没带伞,所以就赶过来接你。”
她点点头,看着他。“刚才我坐在教室里,看下雨了,就猜想你会过来。”眼神里柔情万千已然泄漏她的秘密。
陆尚恩微微一笑,轻轻拥抱她。
原来这就叫作心有灵犀。
此刻的校园里还是人来人往,吵吵闹闹的,但他们两个的眼中除了对方,谁也看不见。
沈湄在心里暗自决定,下一次她就要毫不迟疑地朝他飞奔而去,毫不迟疑地投入他的怀里。下一次她就会毫不迟疑地回应他的爱,不会再压抑隐藏……
第三章
沈湄第一次到尚恩的软体设计公司。她在大厅等了一下子,就见乔伊笑着迎出来,热情地与她招呼。“嗨,湄,你难得来这里,我先带你参观一下吧!”
乔伊带着她往陆尚恩的办公室走去,一面向她介绍公司的情形。“这一区是负责创意的,你看他们桌上乱七八糟的就知道,听说全世界搞创意的都是这副德行;那边是业务工程,那间门关得紧紧的是财务室……”
乔伊带着沈湄走了一圈,就弄得那些成天死守着电脑的工程师们一个个魂不守舍,幸好总算到了陆尚恩的办公室。“这是尚恩的办公室。”他说。
“谢谢你。”她一笑,转身正要敲门时,门正好打开,陆尚恩站在门口。
“欢迎光临!”他笑,然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进来吧!”
沈湄一进去就开始打量这个房间。简单整洁,可是他的陈设清一色是黑色大办公桌、黑色档案柜、黑色皮沙发、连咖啡桌的玻璃都是黑的。她忍不住摇头。
陆尚恩看她的神情就能猜到几分。他谨慎地说:“布置得不好?”
“惨不忍睹。”她直截了当地说。
他倒了一杯水给她。“多谢批评。”
沈湄虽然早就料到尚恩的个性保守,绝对不会注意这些细节,但没想到他居然是个“色盲”。从她的眼光看来,即使是全办公室最乱的创意区都比他这间乌漆抹黑的办公室要好多了,至少还有些“人味”。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男友的品味如此之差,连带的她也觉得丢脸。
陆尚恩笑着安慰她。“别失望,你正好可以来解救我的灵魂,不是吗?”他四下看看,耸耸肩。“而且我觉得还好嘛,办公室本来就应该简单俐落些,而且我喜欢黑色。”
“可是你的办公室简直太冷硬了。问题不在于黑色,我也看过别人将黑色用得很好的。可是你这里却显得很……”她索性直截了当地批评。“僵硬。我真怀疑你天天关在这里,怎么不会疯掉?”
正说着,乔伊就进来了。陆尚恩则示意她在一旁等一下。
乔伊抱了一堆资料进来,两人坐在沙发上,将资料摊在面前,开始讨论起来。你来我往,手语比得流利而快速。
沈湄完全看不懂,只好支着头想想怎么解救他的灵魂好了。可怜的尚恩,不知道他已经在这么丑陋的办公室待了多少年?人家杰生在这点上可就比他高明多了。杰生是那种可以不怕麻烦,从国外一路搭机转机,千里迢迢捧回一盏琉璃灯的人。
不过她一点也不怀念他。
“唉!”沈湄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人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
那天晚上在餐厅时,沈湄忽然说:“你教我一些手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