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的情况如何?”
“目前还算稳定,不过医生要求他得留院观察一段时间才行。”他两天没睡,陪着母亲在医院守候,显得极为疲惫。“我妈不放心别人,我和亚伦又担心她一个人照顾我爸太累了,所以我们商量过了,这几天我们先轮流去医院,等爸爸情况好一点再说。”
“如果你们忙不过来,我也可以去医院帮忙,没关系的。你先去睡一下吧!你看你眼睛里都是血丝。”
沈湄自然不能挑此时兵荒马乱来告白,于是理所当然地煞车,静待下个机会,其实她心里也莫不暗自松了一口气。
开学那一周,正好沈湄的学校为来自各地的外国学生举办了一场舞会。各国学生事先也都被要求需各自组团,准备富有该国特色的表演节目介绍给大家。
沈湄和其他的台湾留学生被并为一组,当他们知道其中有个新同学若碧.林曾经学过古筝,当下二话不说,马上到中国城里弄来一把古筝,然后就将这个展现华文化的重责大任统统推到那位女同学的身上。
“我不行啊!”若碧急道。“我不知多久没碰古筝了,怎么能上台!”
“还有一个星期让你练嘛,怕什么?”有人说。
若碧简直快翻脸了。“我都忘光了,怎么练?”
“忘了也没关系,反正你随便弹几个音,装装样子就行了。”老鸟笑道。“反正那些老外哪里听得懂,他们光看你弹那个奇怪的乐器,就算是大开眼界了。不怕、不怕。”
于是菜鸟若碧.林就在一班老鸟的软硬兼施下,成了台湾团代表,苦练古筝,负责当天的表演。而沈湄和那些没有同胞爱的坏同学们,就只等坐在台下喝茶看戏。
最后出场的节目,是学校里人数最少的巴西学生,大概只有七、八位。众人引领而盼,想看他们要秀些什么?待音乐一下,没想到居然是火辣辣的黏巴达舞。那几个巴西学生有心刺激大家,各自拥着舞伴,毫不含糊地跳了起来,而且黏得十分彻底。当场引得台下观众尖叫狂笑不已。
由于观众们的反应热烈,不停起哄叫嚣,台上舞者愈跳愈高兴,后来索性跑下台抓其他的同学上去跳。沈湄为了贪图好视线一直站在前面,这下首当其冲被抓了上去。
一开始她吓得脸都红了,但见其他也被抓上台的同学们都跟着跳,全都玩疯了。她渐渐也被那种热情奔放的气氛感染,渐渐地放下矜持,随着舞伴狂放摇摆。
本来这件事大家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后来有同学将照片洗出来拿给沈湄,她随手就夹在书里,谁知竟被陆尚恩看到了,引来一顿脾气。
“这是什么?”他质问。这不像是他的沈湄!比在酒会时的她更令他震惊。湄怎么会有如此放浪形骸的一面?究竟她还有多少面是我所不知的?
“那只是学校的舞会。”沈湄见陆尚恩面有怒色,忙解释。“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学生联谊会,这几张照片是……哎呀!反正我是临时被同学拉上去跳的,是那些巴西同学……”
“跳这种舞!”陆尚恩脸都绿了。
“我也不想跳啊!可是我又不能当着大家的面拒绝人家,大家只是好玩嘛,而且那时我都已经站在台上了,若不跟着跳,那呆站在那里岂不是很扫兴吗?所以只好大方一点了。”她急急地解释。
“真是太过分了!”他气得将照片往地上一掷。“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然后甩了门出去。
“尚恩!”她唤。
他已背过身,没有回头,就这样走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不觉一阵心悸。沈湄知道尚恩不会真的气她太久,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或许是因为碰上他最近心情不好,才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吧!
然而,最令她无法释怀的不是他的误会,而是他根本不留一点机会让她解释;就像刚才的情况,叫他、求他,他都不会应的,也或许他是故意不回头。
沈湄觉得他是后者。那晚沈湄一直没睡,静静地坐在桌前画画,一面等着他。陆尚恩回来的时候,已过了午夜。
“对不起,”他走到她的身后,捏捏她的肩,低声说。“我对你发了脾气。”他低下头吻她的发。“对不起。”
她站了起来,面对他。“我不怪你发脾气,只是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那只是一个舞会。”她神色温柔。“为什么呢?”
他默默地看着她。“我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你。但,是什么原因让你对我不能放心?”
陆尚恩紧抿着嘴,没有回答。
她冒着会再度激怒他的危险,故作平静地问道:“为了凯西的事?”
他果然一怔,随即沉下脸。“你怎么知道她?谁告诉你的,亚伦还是乔伊?”
“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她看进他的眼里,一面用指尖轻柔地抚过他的脸颊,试图平息他的怒气。“重要的是,我与凯西不一样,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的,我爱你。”
陆尚恩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但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沈湄可以感觉到他逐渐在放松自己。她微笑地向他保证,赶走他最后的一点不安。“你可以信任我的,尚恩。”
好一会儿他才点点头。双手滑进她的宽大而温暖的睡袍袖里,紧紧握住她的手臂。
她轻呼。“你的手好冰。”
“不只是手。”他苦笑。“我在街上闲晃了一个晚上,连人都快冻僵了。”他用低哑含混的嗓音,轻轻说道。“我需要你给我更多的温暖。”
沈湄认为那是世上最富磁性声音了。
☆☆☆
“怎么这么久没有打电话回来?”纪杰生在电话那头,显然对她一去不返开始不满。“你在纽约一待就是八个月,现在休息也休息够了、玩也玩够了吧!该回来了。”
沈湄握着话筒,半天没吭声。“我不想回去了。”
“什么,你说什么?”
“杰生,我知道我的合约还没到期……”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想解约了。”
“梅丽莎,你吃错药了?”纪杰生大概是太意外了,声音至少提高了八度。“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你要解约?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沈湄思索着该怎么解释。
“我知道了。”杰生冷冷地说道。“是不是纽约有经纪公司在挖你?”
她忙道:“不,不是的。我只是不想再当模特儿了。”她深吸一口气。“杰生,我爱上了一个人,我们彼此相爱,真的,也许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她语气中夹杂着兴奋还有不安。“所以,我想告诉你,短期内我可能不会回台北了,我不想离开他。”
纪杰生好一会儿才开口。“梅丽莎,你先回台北再说。”
沈湄下意识地摇头。“现在我不能离开这里。”
“梅丽莎!”他冷冷地提醒她。“你别忘了,我不只有你的合约,还有你的婚约。”
“我知道你不会拿这些来威胁我的。”她了解杰生。
纪杰生怒道:“那么最起码让我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杰生……”她哀求。
“好吧!”杰生终于放软了口气。“我这几天就飞过去找你,我们见面再谈。”
她点点头,忘了对方根本看不见她,轻轻挂上电话。
第六章
“小湄!”秦亦嘉一走出约纽购物中心广场,不意竟在街角看见沈湄,她忙扬手高声唤道:“小湄,我在这儿!”
沈湄闻声回头,忙奔了过去。“嘉姨,您怎么在这里?”她十分意外。
“刚下飞机,纽约冷多了,我忘了带条围巾,所以先过来买一条。”秦亦嘉拉着她的手,说道。“你还说呢!你待在这里都半年多了,又不肯回去,我和杰生都很担心,前两天他说要来纽约找你,我就跟他一起来了。”
“杰生也到了?”
“嗯,他在飞机上没睡好,所以现在在饭店里补眠。”秦亦嘉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手上又抱着一堆杂货,于是微笑道:“你看你手上拿了那么多东西,不如先回你住的地方,再慢慢聊。”她顺手替沈湄分担些杂物过来。
沈湄带着她回到住处。秦亦嘉一面打量着她的屋子,点头赞道:“这个地方还不错嘛!”
“所以我说你们不用担心嘛。”她放下手上的东西,进厨房烧开水,一面问道:“嘉姨,你要喝茶还是咖啡?”
“茶就可以。”秦亦嘉四下看看,经过沈湄的房门口,她看到几件男子的衬衫外套洗烫整齐地挂在衣架上。她愣了愣,心里隐约已有些答案。小湄真的在这里交了男友,希望杰生还有机会挽回她,一定要好好劝小湄回台湾才行--她想。
沈湄端了两杯茶出来。循着秦亦嘉的眼光看去,知道她的疑惑。“我在这里过得好,我……不是一个人的。”她一面递茶过去,然后跟着回头看着那几件尚恩的衬衫,微微一笑,满脸幸福洋溢。“如果你见过尚恩,你一定也会喜欢他,他是很好、很好的人。”
秦亦嘉见了不免一阵忧虑。“小湄……”
“嘉姨,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沈湄回过头来,先一步说道。“可是这一次我是很认真的,我真的爱他,他也爱我。”她无意隐瞒,于是肯定地说道:“我也不打算再当模特儿了,那并不适合我;一直到了纽约,我才发现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合约的事我不担心,杰生不会为难我的,但是我们之前订了婚,这件事……”
“你真的要和杰生解除婚约吗?”秦亦嘉一惊,手上的茶杯没握稳,泼了一些茶水出来,烫着了她的手。
“哎呀!”沈湄忙回身拿了面纸,替她擦着。“嘉姨,您没事吧?有没有烫到?”她见秦亦嘉的手背有些泛红,忙道:“我去拿冰块来帮您冰敷一下。”
“不用了,没什么。”她道。“我到洗手间用冷水冲一下就可以了。”
沈湄走到厨房拿了一块布擦地,一不小心撞到了桌角,桌上秦亦嘉的皮包应声掉地,里头东西散了一些出来。她忙一一捡起,却见其中有一张老旧泛黄的照片夹在笔记本里,她一时好奇,拿起来细看。
相片中的女人是年轻时候的嘉姨,而身旁的男子……竟是爸爸?
她呆住。
爸爸怎么会和嘉姨在一块儿?而且爸爸手上还抱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小女孩,难道是……沈湄一时跪坐在地上,无法动弹。
幼时那场大火烧光了一切,之后她就孑然一身地被送进育幼院,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她完全不记得母亲的长相,甚至连父亲也都快忘记了。
打从初见面时就觉得嘉姨有些面熟,难道她是……妈妈?
这时秦亦嘉从洗手间出来,看沈湄坐在地上发呆,正在奇怪,却见她手上握着那张老照片,她掩嘴惊呼。
沈湄愀然变色,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你到底是谁?你……你认识秦丽如吗?”
“我就是秦丽如。”秦亦嘉知道再也瞒不过沈湄,而且她也不想再瞒她了,她总会发现的。“我是你的妈妈,小湄。”她轻声道,仿佛很心虚似的低声说道。
“不,我没有母亲。”她冷冷地说。“我早说过了,我从小在育幼院里长大,哪里有妈妈?我是个孤儿,没有爸妈的孤儿,你怎么敢跟我说你是我妈妈?”
秦亦嘉走过去,想握她的手。“小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别碰我!”沈湄蓦地站起来,离她几步远,别过头去。
“不!”秦亦嘉流泪道。“小湄,当时我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不得不离开。”她强忍着哽咽,道。“只怪那时我和你父亲都太年轻了,他有才华,一心想当个画家,而我也跟他一样天真,认为以他的艺术天分,一定会成功的。可是在成功之前呢?光有理想是无法过日子的!尤其那时我们又有了你,生活的重担和迟迟不得志,让他开始灰心丧志。为了维持生活,他又不得不去画一些广告,和那些他根本不喜欢的东西。起先我还安慰他,这只是暂时性,我们终会熬过去的,可是老天还是没有眷顾他……”她掩面而泣。“他骑机车出车祸,伤了右手……”
沈湄强忍着泪,接下来的事,她就知道了。父亲没有成为一位画家,他变成了酒鬼。发起酒疯时,会摔东西、会大呼小叫地骂人,还会打人。当他失去理智时,下手是不分轻重……这些沈湄都知道,她有经验。
可是这不表示沈湄就能原谅母亲,原谅她抛下他们,一走了之。
“我一忍再忍,试了又试,总想拉他一把,但还是没有办法……”秦亦嘉费力地忍住眼泪,接着说:“当时除了离开他之外,我也无法可想。我知道将你留下很不应该,但我想还有阿嬷在你身边,她可以先照顾你一阵子,等我找到工作、安顿下来之后,再想办法接你出来。可是后来,我遇到杰生的父亲……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对我很好,要带我去美国,我……”她深吸一口气,不禁摇头,懊悔万分。“那时我不敢冒险跟他说我有个女儿,我不敢说,因为那是我唯一的机会。”
“原来如此!”沈湄听到这里,忽然大笑起来。
“小湄……”秦亦嘉只能悲伤地看着她,却无话可说。谁都可以从她的笑声中听出她的怨怼与嘲弄。
“小湄--”秦亦嘉面对沈湄的反应伤心欲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说……”
“我终于在十八年之后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过是受不了穷日子,想追求新生活罢了。”她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微笑道:“说清楚也好,你可以走了。”
秦亦嘉怔怔地僵在那里。
沈湄怒道:“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宁可去照顾别人的小孩,反而把自己女儿丢在育幼院,不闻不问、置之不理。现在你又赖在这里做什么?滚啊,杰生才是你儿子!纪家才是你的家!”
秦亦嘉急得解释道:“我真的不是故意不理你,我曾试着回去找你,可是那里全都改建,房子全都拆了,我不知道你们搬去哪了。”她哭着。
沈湄冷笑。“搬去哪了?你离开后,爸爸喝得更凶,没多久,他喝醉时抽烟引起火灾,害死了他自己和阿嬷,烧光了一切,连我都差点逃不过。”沈湄拉过一绺长发,看着她。“到现在我都忘不掉头发烧焦是什么味道!一辈子都忘不掉!”
秦亦嘉看到她绝情的眼神,忍不住又落下泪来。“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补偿你的。”
“太迟了,我不需要你了。”沈湄回过神来,忽然觉得忍无可忍,这些年来的苦她早已受够,她再也不要跟那些陈年往事有任何牵扯。她心一横,将秦亦嘉推开,怒道:“你走啊,离开我的视线,我不想再见到你。”一时气到极点,索性自己动手将秦亦嘉推出门外,然后重重地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