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她干脆不要回来好了。”姑妈见昱舒昏迷时念着她,醒时又为她伤神,心里是又气又疼,便当着方怡如的面,毫不客气地说。“这样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的女人,哪里值得你为她伤心?”
“姑妈,薛颖她是有苦衷的。”方怡如忙着替薛颖解释。
“哼!她有苦衷,那我们昱舒就活该要死……”
“姑妈!”昱舒看了姑妈一眼,示意她别再说了。
“我是为你……”
姑丈忙插嘴道:“好了,好了,他们小孩子的事,他们自己会处理,你穷嚷个什么劲?走走走,昱舒还要在这里住一阵,趁现在方小姐在看着他,我们去买些必用品回来。”他一边说着,一面拉着老婆往外走。
“昱舒,你先别难过。”方怡如见他夫妇俩走了,才又开口。“我会再找机会跟薛颖好好谈一谈的,你只管安心养伤。”
※ ※ ※
没有,从来没有存心想过为傅维恒守一辈子空闺。但要追求另一份感情,一段新的人生,最起码必须要有一颗活泼的心与原动力吧?就像昱舒那样。
可是我没有啊!她想。她一直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单独静静地过日子,带一些淡淡的悲伤,守着她最初最美的回忆……
现在呢?
程昱舒受伤的事吓坏了她。仔细回想起来,当然他若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怎么办呢?她想。
我怎么办呢?
“喂!薛颖,你现在在哪里?”方怡如从电话里问道。
“波士顿。”
“哎呀,现在那里冷得要死,你跑到那里去做什么?公司里一堆事情需要你来处理,你还不赶快回来?”
她想,薛颖就算要散心,也该选个风光明媚、鸟语花香的地方才有助于心情开朗啊!在这种季节跑到波士顿,心不结冰就不错了,哪里还散得开?
她不答,只问:“昱舒最近还好吧!复原的情形如何?没事了吧!”
“脑袋瓜子是没什么问题啦!”方怡如唉声叹气地说。“不过心可碎了!”
“方姊……”
“薛颖,不是我说你,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讲开呢?逃避不是办法啊!”方怡如苦口婆心地劝道。“听我一句话,打个电话给他,就算你不知道该说什么,至少该跟人家说句谢谢吧!你听到了没有?”
“嗯!”
方怡如稍微放心了。“你一个人在那里,好不好?”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自己的。”
“才怪!”
还是方姊了解她。
结束了与方怡如的对话,她足足瞪着电话一个下午,才鼓起勇气拨给程昱舒。
“喂!”他接了起来。
“……”听见他的声音,薛颖忽然觉得很温馨。“……你好吗?”
那头也静默了半晌。这个怯弱犹疑的声音,除了她还有谁!
程昱舒很肯定,又不太敢相信地再问一声:“……薛颖?”
“嗯!”
“你在哪里?”他开始急急地问,生怕下一秒钟她就会挂了电话。“你好不好?”
“嗯!”
“那就好。”然后他也静下来。
“我很抱歉……”她指的是程昱舒因她受伤、而她却不告而别的事。
但他误会了。一阵晕眩,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了……没关系……”
他以为薛颖拒绝了他。
不知为什么,当薛颖轻轻挂上了电话的时候,竟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 ※ ※
薛颖之所以再次回到波士顿,是因为那里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捩点,所以,她想走到原始的开端,重新确定未来的路。
她回到旧宅。屋主已换成一户洋人家庭。因为好奇,她就在屋前徘徊了好几日,她看到一个很体面的男主人,金发美丽的女主人,和他们的十几岁的小男孩与八、九岁的小女儿,还有一只大狗。
那只看起来挺和善的狗,是什么狗呢?也许是大丹还是圣伯纳什么的,这些品种她总是分不清楚。
如果昱舒在这里,他一定知道。下次见到他要记得问一下,她想。
这时的美国深秋刚过,才步入冬天。天气很冷,连树梢上都挂着一层层晶晶亮亮的薄霜,天上也不时的飘下一些雪来。
薛颖每每在外头看着别人一家一家亮起昏黄的灯,总渴望也有一盏灯是属于自己的,在那里,她会是个贤慧的主妇,会是个好妈妈,高高兴兴地张罗一家大小的起居,临睡前还可以与亲爱的先生一块儿坐在温暖的火炉旁边,烤烤火,共饮一杯酒,聊聊琐碎的家事。
可惜,现在她只是个流浪的异乡客……
她愣愣地杵在大街上。这就是我的希望吗?
我的希望……
那时,她总会陪着傅维恒,趁着黄昏携手在附近散步。只是到了后来,天气愈来愈冷,没多久就开始下雪,出门也愈来愈不容易……
“颖儿,还好有你。”他忽然笑了笑。
“什么?”她不解。
“我忽然想到,如果没有你,那我这些财产还不知道要交给谁?我在想,捧着一大笔的钱却不知道能交给谁的心情上定是非常可悲的。”
薛颖奇怪傅维恒怎么会有这么狭隘的想法,他从不是小气的人。“捐给别人不好吗?那是做善事耶!”
他笑。“我知道,不过那又是另一番心情了。”他将她拉近些。“我指的是,如果有亲人,如果能事先为他们铺好路,或做一些事,那种感觉是不同的,好像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至少对某些人来说。所以我说还好有你!我可以留给你一点东西,让我觉得很满足。我现在才明白,能够爱一个人真好,为她付出,只求她开心,然后自己也跟着心满意足,就好像是心里有了寄托一样。”
薛颖感动莫名,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后来一想,傅维恒今天心情不错,不该让哭泣坏了他的兴致,便又忍住。
只听他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想,即使当时你并不爱我,我一样会觉得满足,因为还是有那么一个对象,可以让我尽心尽力地付出。而如今你这样对我,我反倒觉得这像是一种捡到的幸运。”他轻轻抚着她的脸。“人活着,有长有短,可是能够找到一个值得爱的人并不容易,是不是?”
她点点头。
“颖,我很高兴能遇见你。”他温柔地笑了笑。“以后你也别让心空下来,还是要注意看看身边有没有可爱的男人。”
“我心里已经有你了。”她说。
“那不够的,我很快就会成为你回忆中的一部分,而你还有许许多多的未来得要填满,你得去找个值得的人来爱。”
她不语。
傅维恒知道现在跟她说这些她根本听不进去,也就不再提了。只盼望她将来会懂。
她一直记得那一晚。他与她裹在一条毛毯里,坐在温暖的炉火旁,促膝长谈,直到深夜。
认识傅维恒这么多年了,他从没有依恋缠绵地跟自已讲这些情长意浓的话。
他一直是个内敛的人。
当时,她望着窗外满天的细雪飘飞,不由得听得痴了……
而现在,情景虽然相异,痴心的程度,亦同──
※ ※ ※
薛颖独自在满天飞雪,天寒地冻的美国流浪了一个冬天。
当她回来时,还未及进门就发现塞在门缝里的一封信。她弯腰拾了起来,边开门边拆信。
薛颖:
我非常非常地想念你。
本来,我还想再见你一面,试试我们之间还有无挽回的余地,可是,你知道吗?这样一日等过一日,心也一日冷过一日,多么伤人!尤其是这样漫漫无期的等待,会逼得人发疯。如果你曾有类似的经验,那你一定就会了解。我的形容是血泪换来的,真的一点也不夸张。所以在一次酩酊大醉醒来之后,我决定不再等你。
为了让我不得不说话算话,坚持自己的决定,同时再坚强起来,我故意跑去跟姑丈姑妈说了这件事,姑丈听了只淡淡地说:“也好。”
姑妈则是认为我重新振作了,很高兴地说:“很好。”
可是我知道我一点也不好,因为我一回去马上就抱头大哭了一场,后悔莫及,后悔不该将这如此难以达成的决定,这么早就跟他们说。我很久没放声哭过了,照镜子时才发现自己的样子简直惨不忍睹,觉得有点羞愧。但想起许多专家都一再呼吁男人不该大压抑自己,免得将来神经衰弱。
的确,跟有朝一日变成神经病来比,现在哭一场又算什么呢?
其实,在此之前的日子里,我也曾一直思索着,该不该去找你?要不要继续等你?可不可以再打电话给你?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可是想到后来,每个问题都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当初,你的爱使你有勇气陪着傅维恒走到生命的尽头,而如今你却连面对我都如此畏怯,那么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已是昭然若揭,不必多言了。因此,我不得不告诉自己这个事实,你并不爱我。而且连我想装作不知道的余地都没有,因为没有人会笨到看不出来,对不对?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很气很气。气你自私!你总认为我在逼你,带给你压力,你总是要求我给你一点时间。可是,薛颖,你有没有给自己定下一个期限呢?没有,对不对?你希望我们能一直保持这样暧暧昧昧的关系,有个人可以不时地陪陪你,如果嫌吵还可以赶出去,对于彼此也没有责任,没有负担,又无须付出。
这样浑浑噩噩、标示不明、别的女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感情状态,你却最中意,对不对?虽然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而且感情的事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提出小小的抗议:你对我太不公平了。
薛颖,爱情应该是两个人合在一起做一件事,而我觉得我们两个人是各做各的事。我爱你,而你爱着他,所以最后就演变成这种局面了,谁也得不到谁。体会这样格外辛苦难当的感情,也许才是你我唯一心有戚戚焉的一点,因为我们都爱上得不到的人。更可怕的是,我发现我居然还是没有半点后悔的心意。我不知道这是表示,爱情是永远没有道理、也教不会的,或者我是个完全不懂记取教训的人呢?
前两周接到一封密西根大学实验牧场的来信,我考虑了几天,决定过去。
祝福你
昱舒
P.S.我仍然非常非常的想念你
第十章
“薛颖?”方怡如一接到电话,甚是讶异。“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到家的?”
“我刚刚才进门。”
“薛颖,你知不知道昱舒要去美国了?”方怡如急急地问。
她不答,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
“薛颖,你在哭吗?”方怡如从电话那头听到她的啜泣。“你见到他了,是不是?”
“没有,我没有见到他……他只留了一封信塞在门口,说他要去美国了……”她愈想愈难过。
“唉!”方怡如在电话那头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那也难怪,像你这样一声不吭的,一走就是三个多月,把人家白白晾在这里,你说,他不走,又能怎么办呢?算来还是你把人家给逼走的。”
薛颖益发哭了起来。
“我……我又没说什么……”她委委屈屈地说。
可是她那低低细细的声音,在方怡如听来倒像是作贼心虚。“你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让他干等着,换成是我早就火大了,谁还理你!”
“……”
“反正我看你也不在乎他嘛!”她故意试探地说。“那他走了对你对他都好,不是吗?早早分开,省得你嫌他、他怨你的。”
“……”
“薛颖!薛颖!你倒是说句话啊!到底想要怎么样呢?”方怡如忍不住责备她。“都已经三年了,如果你还不能从傅维恒的阴影里走出来,那是你要检讨。你知道吗?人家昱舒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没道理再这么陪你耗下去。”
“我知道……我没有怪他……”她哽咽道。“我只是很难过。”
“难过什么?有什么好难过的?”她又问。“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为什么立原走的时候你没哭呢?你不是很理智地对他说你祝福他吗?那你现在又为什么不能面对昱舒的离开?你怎么不也跟昱舒说你会祝福他呢?”
“我……我不想他走啊!”她像个孩子似的哭道。
“薛颖,那你就是在乎他喽!”方怡如轻笑。“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为什么绕了这么久才明白!”
“我……”
“别我啊我的了,你还不赶快去追他!我记得他好像跟我提过是搭三点多的飞机,你现在赶到机场,也许还来得及找到他。不然错过了,你可要后悔一辈子!”
薛颖低头一看表,现在已经一点半了。她马上丢了电话,就跑出去。然后招了车子往中正机场赶去。
其实她还没想好等一下面对程昱舒该说些什么?不过是一股冲动。
管他的!反正先把他拖住再说!至于……至于留下他做什么?要不要这么快答应他?那些等以后再说好了!
事到如今,她居然还是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
等到了机场,只见成千上百的旅客挤在大厅内。她简直有一种迷失的感觉。觉得自己变得好小,像个迷失的孩子,无所适从、满心慌乱。
曾经,他拉着自己的手在这么多人的场合穿梭,甚至在拥挤的夜市里奔来跑去,那时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为什么呢?
薛颖漫无目的地四下望去,那么多人!怎么找?也不知道他要搭的那班飞机是否已经开始登机了,或许他已经上了飞机?
一时之间,她无力得只想坐在地上哭。
也许昱舒会自己走过来,拍拍她的头,叫她别哭了,然后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回家去。
她还在作白日梦。
幸好最后的一点理智,让她想到了可以向服务台要求广播寻人。
“旅客程昱舒先生,请您马上到一楼服务台来,您的朋友在这里等您……旅客程昱舒先生……”
她焦急地站在服务始前张望着,生怕他已经出关了,那就糟了……
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形,提着行李,慌慌张张朝这个方向跑来。
薛颖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着他,忽然觉得他急忙慌张的样子很好笑。
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快感。
然后程昱舒也看到她了,还看到她脸上未消的促狭笑容,他止步,放下行李,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隔着一段距离面无表情地看着薛颖。
那种气势,很像是准备谈判。不,应该说准备“审判”她比较贴切些。
薛颖见了他,才想起自己还没决定该对他说什么,而且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友善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