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叫原住民,陶老夫人,我们或许卖身,但我们卖身的对象可全都是你们这些所谓高贵女子们的男人。而你的儿子很荣幸,先是买到,后来又娶到了我这个原住民公主。虽然我不能开一张血统证明书给你,可是在我的族人里,我很受人爱戴与尊敬。也幸好你不可能涉足我们部落,否则以你刚才对我们原住民族的侮辱,只要我一声令下,我的族人一定很乐于割下您的舌头。”依娜故意装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就连依娜自己都很难说出为什么到了这种必要和丈夫的母亲捉刀厮杀的一刻,自己还有心情开丈夫的母亲的玩笑。更好笑的是,丈夫的母亲居然把她的玩笑当了真。
“野蛮人!”陶老夫人放下手中的筷子,颤抖地朝依娜一再强调。“我们陶家不会承认你,永远不会承认。”接着她老人家又有了令依娜意外之举,从她的皮包里,她抽出一小叠纸,推到依娜面前。“这是一份健方和你的离婚协议,只要你肯签,钱不是问题。”
为什么他们这种有钱人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是钱?她几乎半点都不惊讶陶老夫人会出这一招,毕竟她的儿子也惯用这一招,有其母必有其子,可是接受健方的馈赠和接受他母亲的收买,这两者之间却有着极大的不同。不同在于健方的馈赠已引导她走向他的爱,而他母亲的收买,则会将她拉离他的爱,而她发誓,绝不轻言放弃这份爱!
“陶老夫人,钱对你不是问题,对我也不是问题。你们陶家承不承认我更没有什么关系。我有法官帮我证婚,还有一张货真价实的结婚证书做后盾,只要健方愿意和我白头偕老,我根本不在乎你们承不承认。”说出这翻话,依娜的感觉是“呕心沥血”。事情扯到这种地步,她算是与她的婆婆——不,是“陶老夫人”撕破了脸。而她怀疑,以陶家二老对健方的影响力,她想与健方白头到老,怕也是不容易了。但一如她的立誓,她绝不轻言放弃。
“你这没教养的——”为了能顾及她所谓的教养,陶老夫人看看餐厅四邻的客人,只敢低低啐依娜一句并接着威胁:“你是可以不在乎我们的想法,但我相信我的儿子不敢不在乎。”但马上,她换了一副忧伤的脸孔。“同样是女人,你一定会同情丝丝的处境。你知道吗?丝丝在坠海的时候,听说已经怀了健方的孩子,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他们可能早就是几个孩子的模范夫妻了,我想健方一定没有告诉过你丝丝曾怀了他孩子的事,也或许他根本从未对你提起过丝丝,就因为他那么深爱她,所以他从不和别人分享对她的回忆,正因为他那么挚爱她,所以我才会不近人情的要求你和健方离婚,成全他们这命运多舛,历经苦难的一对爱侣。”
以一个长久居留英国的香港华人来说,陶老夫人的国文造诣实在不错,她的动之以情,也确实此威胁恫吓更能对依娜产生效果,可是这整件事攸关了她自己一生的幸福,她怎能没有自己的主见和考量。
“陶老夫人,我确实理解也同情魏丝丝小姐的处境,可是感情会随着时间迁演,感情的事也不是我说让便能让的。魏小姐、健方和我之间都必须有一段时间的考量,考量魏小姐失踪的四年半里,她和健方双方的心意是否仍旧像四年半以前一样……”
“当然一样!难道你没长眼睛吗?看不见他们再见之后难分难舍的情况!”陶老夫人又开始没好气了。
依娜苦笑。“我不认为那叫难分难舍,他们只是久别重逢……”
“唐依娜,你签是不签?只要一句话。”陶老夫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地堆起了冷笑。“想和健方白头偕老,你是痴心妄想。你唐依娜的底细,我比你还清楚。哼,好个原住民公主,说穿了也不过是我儿子的玩物,还有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有个姊姊是长期住在疗养院的疯子。别指望健方会受你迷惑一辈子,丝丝回来之后,我相信他对你的迷恋会很快消失,所以我说,唐依娜,还是趁我们没有改变心意之前快快签妥离婚协议,免得到时候偷鸡不着蚀把米。”
依娜真的骇到了!但不是因为陶老夫人的恫吓,而是惊骇于她一定布了眼线在跟踪窥伺她,否则他们不可能对她一直保持低调甚至隐晦着的私事知道得这么多。
真是卑鄙啊!老天!他们除了利用她的私事来打击她,是否也打算利用它来打击她的姊姊或其他家人?
这种种担忧虽然没有什么必要性,可是无助感却让依娜产生了愤怒。“陶老夫人,我几乎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好损失的。至于离婚协议书,除非健方亲自拿来并亲口要求!否则我不会签半个字。另外,陶老夫人,我原该尊敬你,因为你是我丈夫的母亲,可是你的所做所为、所言所行,已经伤害了我们双方的感情,所以我要收回我对你曾经的尊敬。最后,请原谅我因为业务在身,先行告退。”冷淡地说完,依娜拿起皮包,掉头就走。
她晓得陶老夫人投注在她背后的眼光一定充满敌意,但那总比直接面对她的敌意好。
走出连一口午餐都食不下咽的餐厅,原本阴暗的天空放晴了。而依娜觉得,不是阴天符合她的心情!
第八章
同一天下午,依娜终于在公司看到姗姗来迟的丈夫,那时,她手中拿的仍是那叠唯有他能做出最后决定的竞标公文。
忙碌投入工作中的陶健方比任何巨额数目或白纸黑字都叫人着迷。他精力无穷,干脆利落且头脑敏锐。他用在工作上的力量似乎取之不竭,好像任何问题都会在他的手中迎刃而解。即使他从事休闲活动时,也充满了竞争性,那曾经令她大为震惊。
而且,他看起来英俊极了。工作间,他时常双臂抱胸,双腿有力地叉开,陷入专注的思考中。但学会爱上他之后,依娜才逐渐明白,她爱上的不只是他的活力和睿智,还有他其他很人性化的特点——他有一针见血的幽默感。即使他愤世嫉俗,却从来不曾让天生的多疑性格干扰了他在工作上的客观性与公正性。此外她认为他最打动她的一点,不是他的英俊或聪明过人,而是她原先极力想避开的东西——他的激烈。
依娜深信,一定是他潜伏在文质彬彬形体之下的激烈将她诱向他。他其实和她相像,在宁静的外表下,都有一个激荡不安的灵魂。
他是否也因此而深深打动了魏丝丝的芳心?他是否一如四年多前那般的深爱着魏丝丝?
从他上班之后那种冷静、深藏不露的表情,依娜根本看不出来他是否如他母亲一直强调的,正和魏丝丝有志一同、重新炽烈地燃起了睽违许久的感情?
他那对他们的婚姻充满批判的母亲,应该还没有要求他和她离婚,也没有对他提起她对她老人家的不敬,否则,他的神情应该不会那么镇定。
相对于健方,依娜根本是心神不宁。整个下午,她一直在找机会想利用公事将他导向私务,可叹魏海伦有意搅局。她不晓得为什么魏海伦总能在适当的时候抹掉她的话头。她甚至连半个我字都还没说出口,魏海伦就在健方面前重复不下十次魏丝丝,令依娜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魏海伦对她姊姊的忠诚令人感动,可是从她偶尔投给依娜的不怀好意笑容得以看清,她居心叵测。就这样,依娜错失了了解自己丈夫心意地良机。
更令人沮丧的是接下来几天,依娜竟惊觉到健方似乎也正有意无意地在逃避她,他总是避着她困惑的眼神,也避着她的人。
结婚以后,他一定每天亲自送她上下班,可是自从魏丝丝出现以后,他安排新请来为他父母开车的司机老纪负责接送她。在公司,他一向谨守公事公办,但即使他奉上班时间不谈私事为圭臬,偶尔,他却也会表现他一针见血的幽默与活泼,可是自从魏丝丝出现以后,他的举动却让依娜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冷淡。最能证明健方对她的热情正在消褪中的,不外乎自从魏丝丝出现以后,他就不曾开启两人之间那扇区隔夫与妻的门。
该死的英国式繁文褥节,夫妻俩住同一个房间本就天经地义,还留什么私人空间?可恨的魏丝丝,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出现在她刚和健方结婚,两人的感情也渐入佳境、出现生机的节骨眼?可憎的魏丝丝!她到底有什魔力,竟能在一夕之间支配了健方的感情?
依娜真的好希望自己能够憎恨魏丝丝,可是自从这天深夜依娜在游泳池畔和她不期而遇并有过一席之谈后,依娜竟然发觉魏丝丝对健方的挚情,令她无法憎恨。
这天晚上一如之前几个夜晚,依娜没有勉强自己加入陶家那令她感觉格格不入,犹如外人的快乐家庭聚会,她只要找一点小借口,例如头痛,就没有人会怀疑她根本不是头痛,而是心痛,就没有人会多说一句慰留的话,包括对她的窘况好像有点了解又好像有点同情的陶老先生和她的丈夫陶健方都二话不说的让她走人。
健方的冷淡的确很伤人,但她又怎么有那种力气呆坐在那里,看着他和他的初恋情人、挚爱的前前任未婚妻亲密的窃窃私语?又怎么有那种能耐干坐在那边,挂着矫饰过的笑容,和几个曾经私底下威胁恫吓过她的人窝成一堆,假装没发生过什么事一般的谈天说地?
于是冒着被陶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挞伐的危险,她坚持不肯再参与他们陶家那类“外人”没有置喙余地的家庭聚会。
而她这个被摒弃在陶家圈圈之外的媳妇,每当夜深无法入睡,便只能静静的徘徊在陶家偌大且蔚蓝的游泳池畔。
依娜不是没有想过在池畔碰见某人,但她真正想遇见的人是她的丈夫,却从没想过会遇见魏丝丝。
这夜她寂寥的坐在泳池畔,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来人可能为了怕吓着出神的她,故意加重脚步弄出声响。
“我——可以在你身边坐下吗?”来人是外表纤细的魏丝丝,她有礼地征询着。
依娜无可不可地点点头,耸耸肩。“很美的夜色!”依娜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或许就像在问人家吃饭了没有?
“只不过一个人欣赏,恐怕是太孤单了些!”魏丝丝轻喟。
依娜也不晓得魏丝丝为什么要这么说?她会不会正嘲笑她的落单!“孤单并没有什么不好。”她淡淡地说道。
“总是不太健康,像我,就一直很怕独自一人。”
才第二句话,魏丝丝便朝依娜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但那真的是一种自暴其短吗?或者是一种炫耀,炫耀她正领受着太多的宠爱?包括健方的、白袍医生的、陶家二老的,还有魏海伦等魏家人的,而她唐依娜缺乏的正是这样每个人都愿为她点一盏灯,开一扇窗的爱,所以她便必须能耐孤单,甚至理解孤单或假装偏爱孤单。
“人是个体,每个人的一颗心都隔着肚皮,即使群聚着,也难免感觉孤单。大概正因为这种恐怕被排斥又害怕被同化的心理,所以人的外表即使不孤单,内心也永远是孤单的。”说是说的头头是道,但依娜明白自己真的痛恨孤单。
“你很有见解,人又漂亮,难怪阿方会和你结婚。”魏丝丝夸讲着。
“是的,我是很好用,耐操搁有力!”依娜自嘲地嘟哝着某句广告词,但她终于收回一直落在池面的眼睛,直视着魏丝丝,猜测着她对她的夸赞究竟有几分真诚?又有什么目的?瞧,她变得多猜疑。“你叫健方——阿方?”
“对,那是我对他的称呼,阿方说那是我专用的昵称。”魏丝丝甜蜜蜜地笑着。她笑的像小孩,完全的没有心机。
但依娜还是很难控制心里的妒嫉!“这几年,你一定不怎么好过。”她看着魏丝丝轻掸磁砖上的灰尘,真难相信,一个人能看起来那么的一尘不染。
“是啊,我想家、想着阿方。”
“听说以前……你们很相爱,但时过境迁,现在的你,还如以往般的……爱着健方吗?”依娜很艰难地吐出她的疑问,谁让她是个不怕“心”苦的好奇宝宝。
“爱,我当然还爱他。深深爱着,如果不是为了他,我恐怕我根本没有办法捱过那些大大小小的,没有办法顶着半边的颜面伤残来看他。”魏丝丝说得好热烈,半点都不隐讳。可是在想起自己正面对着什么人——她的阿方的妻子——说话时,她蓦的变得不安了。“我这么说一定冒犯你了吧?你是有权生气我的逾越,毕竟你是阿方的妻子!”
“也许就快不是了!”依娜又侧头对着池面咕哝,她为自己的前景感觉悲观,但同时她也得对自己承认,她无法怨恨魏丝丝——这个即将造成她前景悲观的女人。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害,毫无心机且良善。“我没有生气,真的。因为我确实了解爱,了解爱的严肃,了解伴随爱而来的愉悦与幸福,甚至寂寞与无助,我更能体会那种永远不能向你所爱的人倾吐感情的痛苦。”依娜茫然地望向夜色。她知道她体会的不只是魏丝丝的心情,她叙述的根本是自己的心事。
“你——也爱着阿方?”魏丝丝似乎对这个发现十分惊讶。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嫁给他?”依娜原想否认,但又想知道魏丝丝究竟为什么对她的“爱”那么惊讶?
“有人说,你是为了贪图……贪图阿方的……”魏丝丝涨红了脸,她心地好的连依娜的“贪图”都不好意思明说。
反而是依娜面不改色的替她说了。“有人说我贪图健方的金钱与荣华富贵?其实也无怪乎他们会这么说,甚至于连健方都这么认为!”依娜的神情突然又变得有点惨澹。
“为什么阿方会这么认为?”魏丝丝更显惊讶了。
“为什么?”依娜再次掉回头直视她。“或许因为这世间的一切,不论是人性或物体都不容易寻找出真实;坦白的也许是秘密、谎骗的也许是真诚。”
“我还是不懂,”魏丝丝仍旧一脸迷惑。“难道是你和健方之间有误会?可是,误会是可以化解的,你为什么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