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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庄水仙  第16页    作者:季莹

  黎水仙似乎天生就不是个喜欢消沉在愁波苦海里的女人,当她看见他又露出蹙眉沉思的表情时,她马上唱反调似的綻开足以顛倒众生的欢颜喊道﹕「臭豆腐、臭豆腐,我聞到臭豆腐的味道了!」

  瞧她像个孩子般猛吸着鼻子、猛吞着口水、满脸欢悅的样子,庄頤第一次为她设想的嚥下了一脸因异味扑鼻而想翻胃的表情。说实在,他一向不敢恭维那类有害健康的垃圾食物,但为了刚才那一点感动,又加上怕伤了她的感情,他耐心的在远远一旁等她吃完一盘好臭的臭豆腐。回家的沿途,还得不断的忍耐她那一口在他身后直扑而来的大蒜味。

  说真的,这可一点都不好玩,而且他发觉,吃完臭豆腐的黎水仙变得很聒噪,这是臭豆腐的作用或者大蒜的作用,庄頤认为有研究的必要,但后来他又決定放弃研究,因为他实在受不了那两者的味道。

  做完不研究的決定后,他突然产生困惑的问她:「你和庄琛或其他男人约会时,也吃这种东西吗?」

  「几乎没有,因为这味道并不怎么好聞!」她答。

  她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嘛!他冷笑着往坏处想:吃这种东酉要接吻会有多麻烦,可是他没有明着说出他的猜疑,只是闷闷的问:「那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时,会想吃这种束西?」

  「我也不知道ㄝ!大概正巧聞到了,又正巧嘴饞。」她顿了一下,才小小声的又补充了一句:「何況,你是我的丈夫,我的顾忌没有那么多。」

  啊!就是最后这段话,释放了他刚刚的猜忌与坏心情,也让他突然觉得臭豆腐和大蒜的味道并非真的那么难以忍受。

  他有点乐陶陶了良久,才微笑着又问:「是什么原因让你去尝试并喜欢上臭豆腐?」

  「原因很简单,我是受骗上当的。」她一本正经的说。

  「受骗上当?」庄頤则是一脸呆板。

  「对呀!」她憨态可掬的解释道:「那一年我读国小六年級,有一次放学,聞到一股几乎教人翻胃的扑鼻异香,又连带听到某个擴音器一直唸着:『臭豆腐,世界臭的豆腐,来哦,来吃世界臭的豆腐。』当时,我就因为好奇『世界臭的豆腐』是什么滋味,所以鼓足勇气上前去吃它一吃,谁知一吃不可收拾,『遗臭』到今天!」

  庄頤真被她的解释逗笑了,且一笑不可收拾,笑得眼泪差点都出来了。

  大概从未见过他充满「笑果」的这一面,黎水仙的表情显得有些错愕,但不久之后,她也跟着他漾开了一个明亮的笑容,那笑啊,天真烂漫得令人想拥她入怀,令人想不顾她一嘴的蒜臭味而一亲芳泽。

  不过庄頤可没当着众目睽睽去大胆尝试,但他也没有放弃等待机会。他还会再亲吻她,甚至他还可能由她那边获得更多,他自信的想。

  而他需要做的只是──等待拥她入怀,一亲芳泽的「机会」。

  ※   ※   ※

  「机会」的确比任何庄頤所能预期的还要来得早且快。

  就在上市场的翌日,也就是庄頤和水仙结婚满三星期的前两天,水仙的父亲黎昆大清早便打电话来通知水仙,他將于两天后登门探訪他们夫妻两并小住几天。

  黎昆是问了女儿:这样子冒不冒昧?

  水仙的答案当然是不会。父亲欢喜的来做客,哪有女儿嫌冒昧的道理!

  问题是──女儿不嫌,女婿嫌不嫌却是个未知数?

  这正是水仙最头大的地方,由结婚数週的观察心得,水仙知道庄頤是个相当注重隐私的人,而父亲黎昆的到来,意味着做女婿的他不能再保有太多约隐私。

  首先,两人不同房不同床就是一个问题,这样不正常的夫妻关系铁会引起父亲的紧张与关切,再者,目前她和庄頤对彼此的态度虽有改善,但仍是没亲暱到足以取信父亲,让他认为他们是对心甘情愿且恩爱的夫妻。

  啊!她最害怕的正是,自己的婚姻会招致这两年已有明显寬慰心情的父亲再度操心、头疼。她简直是没想到自己还得在这场婚姻中承担这样的后果。

  水仙前思后想、深思熟虑了一整天,她唯一能找到的方法便是找庄頤商量。

  当夜的凌晨,水仙又在他那管清越淒涼的薩克斯风声吸引下走向他,但这次不是在更深露重的阳台,而是在他男性气息浓厚的房间。

  水仙曾事先敲门,但她不待他回应便轻轻推门而入,他的乐声──一首颇耐人寻味的What  You  Gonna  Do  About  Her(你將拿她如何),幽幽的迴漾在他品味颇淡雅的房间。

  这是水仙嫁入雾庄以来第一次踏入庄頤的房间,她自然而然的「观察」并发觉他的房间比她想像的还简洁舒适、还有格调。一切设计,主要是试图方便他的双腿,像以加高的枫丹木复式地板代替床板,让他睡臥的範围加大;明亮的落地窗,只饰以单层且图案典雅的结穗窗帘;一张约和轮椅等高的长弧形沙发,醒目的紧靠在复式地板旁,像等着提供它的主人一个更舒坦的坐臥空间。

  整个房间里,唯一较特殊的设计,是那个像要传达强烈区域性观念的高低柜摆设,柜子是以类似檀木或原实木间以透光玻璃的方式制造,它们让他的房间产生了运用线条而制造出来的律动感,也因此不致流于单调。

  至于他的床墊看起来也很特別、很舒服,是一种像纯蠶丝被墊的蓬松与柔软,墨绿色的素面床单上有两条湹哐诺奶峄ㄖ跏翁酢�

  「观察」至此,水仙倏然脸红并飞快由床舖掠开眼光,因为她脑海突兀的跃进一个连她自己都难以想像的念头,那念头竟是──和庄頤一同躺在那床墊被上的感觉不知怎样?

  真是疯了!她喃喃低骂自己。直到她猛然惊觉庄頤的薩克斯风声不知于何时止息?直到她发觉原本正观察着別人的自己变成了被別人观察的对象,她才猛的收回漫游的思绪。

  她的眼睛以很突兀的方式撞上了庄頤漆黑的眼珠(这是她和他相识以来最惯练的招呼方式),她带着些微的慌乱,一举说出她唯一能想到、能凭藉以应对父亲到訪的办法。「让我......搬进你的......你的房间好吗?」

  水仙没有察觉自己语气中的顫抖,她还以为自己是一口气说完它的,可是明显的,庄頤被她迥异于平常的吞吞吐吐,以及布满她婉丽脸蛋上的忧思挑起了好奇心。

  「可比说明你做这种要求的原因吗?」他优雅的放下薩克斯风,顺便把轮椅掉向她,一脸经过掩饰的淡然。

  「事情是这样的,我忘了告诉你一个消息,后天我爸──也就是你目前的岳父大人,说是想来雾庄做客几天,嗯──不知道你......会不会不高兴?也不知道──会不会麻烦到淑姨?」她极为小心客套的选择遣词用字。

  「岳父要来,我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庄頤对水仙的小心翼翼,感觉甚为有趣。「不过你必须亲自为你父亲选择一个房间,并照管接下来几天我们的生活起居。淑姨明天恰巧想到北部看一个老朋友,可能耽搁几天!」

  天助我也!水仙松了一口气。淑姨不在,又意味着事情可以稍为简化,一切只要庄頤肯合作便万事OK了!只是,庄頤究竟肯不肯合作呢?

  「刚刚,我的建议你赞成吗?」她漲红脸又问,对他做这样怪异的要求,她实在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

  「同房吗?」

  「是!」

  「也同床吗?」

  「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

  「我喜欢得很!」他很快的打断她,像恭维又像嘲弄的轻笑道:「想想看,和一个大美人躺在同一张床上!但是,你仍旧没告诉我为什么你想这么做?」

  水仙显得有些靦腆与讶异,靦腆是为了他的直言无讳,那和她刚刚看见他的床舖时的想法有点不谋而合,讶异的是他反应的迟钝。「当然是为了我爸,我不想让他为我们这樁──嗯──形式怪异的婚姻担心。」

  她倒是很老实呀!「形式怪异的婚姻」。庄頤沉思着她的字句,稍后提醒:「任谁看了我们这副相敬如『冰』的样子,都很难相信我们是举天誓日的夫妻。」

  「这还好,不是吗?你忘了之前我们是『相见如兵』。」水仙苦笑着强调。

  「的确!那除了同房、同床,我还能帮你什么忙?」他很轻松的抓住重点。

  这一刻,他又一点迟钝的样子都没有了。水仙凝视他,很老实的说:「我们需要表现一点能让我父亲心悅诚服的亲暱。」

  「例如呢?」他步步进逼。

  「例如......拥抱......亲吻..….都可以。」她节节败退。

  他猛地止住了轮椅的迫进,像逮到她在立誓般謹慎的盯紧她的眼神,说:「这可是你主动的!」

  她也倏地定住了脚步,他的眼光让她无所遁形,无法逃避,在他戒慎的求证下,她轻喘了一口气,答:「是我主动的!当然!」

  「当然」!就是这样像立誓般的一问一答,真正的开始了庄頤和水仙更精采的婚姻生活,也开启了他们之间的情欲纠缠!

  ※   ※   ※

  黎昆果真如他的決心,于女儿水仙结婚满第三週的这天,前来探望女儿女婿了!

  这天他抵达雾庄的时间恰巧是中午时分,那时正是雾庄一整天中看起来较清朗、较不诡异的时刻,更巧合的是,那天没有一丁点雾气,连阳光都探出头来像要欢迎他似的,所以罗,黎昆对雾庄的第一印象是出奇的好。

  至于对雾庄的主人──他的女婿庄頤──的修为,还有待评估,而黎昆打算尽量利用在雾庄的时间多观察他,并替他打打分数,不过庄頤的修为还算次要,他这次来,最主要的目的是想知道女儿的婚姻生活过得怎样?美不美满?幸不幸福?

  反正他也不讳言,在这小两口婚礼上所发生的那一幕插曲,让他悬心牵挂到今天,而在另两名女儿已有美好归宿的时候,他可不希望独独大女儿遇人不淑。

  严格说起来,他也不是不放心水仙的作为,从小到大,水仙就一直是三个姊妹之中最不勞他操心的一个,自幼缺少母亲的女孩,小小年纪就能扮演母亲的角色,带领着两个妹妹的脚步走上正軌,并获得两个妹妹最由衷的敬爱,这是连他这个身为父亲的人都自叹不如且深感羞愧的。她个性上的独立自主、满心满脑的责任感与正义感,都是一种不得不早熟的生活历练与产品。

  责任感和正义感都是优点,独立自主也是,但这些优点的过与不及都容易造成遗憾,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或许是因为独立自主惯了,水仙早就成为一个不轻易对家人吐露心事,凡事往心里藏的女孩子。她害怕家人替她担心,所以宁愿苦了自己。

  至于责任感和正义感,则是水仙在接受她信仰的宗教时学得最快最多的一部分,这两者是她生活的中心信条,也是她对护理工作甘之如飴的原因,它们(责任和正义)在她生活被普及的就像她吃饭前必须祷告一样。

  这也是身为父亲的黎昆最忧心的一点,他害怕的正是──水仙是以她的「正义感」与「责任感」选择了这樁婚姻,而不是以「爱」。

  不然,为什么水仙会捨一个四肢健全且相恋多年的弟弟,而去就一个可能认识不多且残废的哥哥。

  就算是瞎子,瞎摸也会摸上庄琛而不可能选中庄頤。再说,庄頤在婚礼上那股酷冷的事不关己的样子,除了叫人不敢恭维之外,任谁都会臆测为什么在这本应快乐喜悅的婚礼上,新郎却一点喜悅欢乐的表情都没有?

  反正黎昆的心中就是疑云重重!但话说回来,他也是个执迷不悟的父亲,他并不准备直稜稜的去说或问,他只打算以看和听来解开自己心中的困惑。

  于是打他踏进雾庄的那一刻开始,他便份外仔细的观察着女儿女婿「独处」与「相处」时的枝末细节,而令他意外的是,一切超乎想像的「好」,而且「好」的「不可思议」!

  由于庄頤在婚礼给他的第一印象是英俊却冷峻的,所以黎昆直觉就是他可能得有看大女婿脸色的心理准备,可是当他第一次坐上一雾庄的餐桌时,他才发现第一印象实在不怎么可靠。

  哇哦!他的女婿是以笑脸迎接他的,虽然女婿的笑容略显含蓄,但那笑却使人如沐春风。

  庄頤并不多话,但他把餐桌边的气氛营造的很好,他们最先的话题是一段有关庄頤正在研究的什么「营养免疫学」,那令黎昆这个也曾当过医生的人,对现代医疗科学的进步大开了眼界。而在席间的交谈中,黎昆总会注意到庄頤的眼睛经常是追随着自己的女儿在转,当水仙偶尔起来帮他们倒杯酒或盛碗汤时,庄頤英俊的脸庞更是氤氳着一股连旁人都能感受到的柔情。

  至于他的女儿水仙,唉!只有一种说法能形容,她完全像个「被下了魔咒的公主」──一迳甜蜜的微笑,一副着魔的表情。想当然耳,她甜蜜的着魔对象是她的夫婿。

  由女婿女儿之间默默流动的情意,黎昆实在很难相信他们的婚姻并非双方的意愿。

  虽然心中的疑虑并没有办法因一顿愉快的饭局而消除,但这餐饭却整个改观了黎昆对庄頤的最初印象。接下来的两天,他除了看见女儿水仙像个道地的、容光煥发的恋爱中女人之外,他也看见了女婿庄頤个性中更优秀、更美好的几面。

  其中,庄頤的某些嗜好令他颇为激赏。

  那是黎昆到雾庄的第二天清晨,他误闯了庄頤的书房,并发现了几幅笔法游刃有余、苍劲有力的行书。其中更有一幅是他最喜爱、唐朝韩偓的诗句:「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拓一村烟。漁翁醉着无人唤,过午醒来雪满船。」

  喜欢这首诗的理由是因为诗里有他曾经的心情(那种因妻子早亡而情绪低落,与酒瓶为伍的心情。),但他没料到自己会在女婿的书房和自己过往的心情「重逢」,更教人吃惊的是──这些自成风格的「字」全是出自庄頤的手笔。

  问过水仙之后,他连带知道小女儿玫瑰的「落霞棲」里,那幅关于落霞与孤虻亩粤彩亲U的墨宝。

  那一刻,是他对庄頤才华欣赏的开端。

  而那夜,他和他女儿水仙在雾气氤氳的雾庄化身为隐形听众,静默的聆听了一段庄頤吹奏的薩克斯风──那低沉哀怨的薩克斯风声,无端的触动了他老人家某些难忘的愁情憾事,而这种「意外」的共鳴,更「意外」的增加了黎昆对庄頤的好感,因为他相信能吹奏出感人乐章的人,一定是个最有感动能力的人,也一定是最「珍重」感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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