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个缥缈的契机,她能做的就是等待、再等待……
一句短促的"再见"之后,扬音器传来的是空白带无意义的微微杂音。
紫素从恍惚中乍然回神,望着随时待命的电话答录机发怔。
她录下这几年丁岩的来电,她倾听他低沉而沧桑的语言,她可以一听就摸清他的情绪起伏,对于他说哪句话时,是喜是忧、是振奋是怅然的波动了如指掌,连看都不必看他一眼,就足以精确感受到他的心情。
但是,她能懂他的,也就这么多了。
她能够感应他一时的心绪,却无法理解造成的因素;她充分掌握他若即若离、忽远忽近的习性,却厘不清他刻意让她捉摸不透的用意。
总归一个结论——她不懂丁岩!
但她却无可救药地爱他……这算不算是个前后矛盾的盲点?
忽然间,一个奇异的预感贯穿了紫素的娇躯!
她泪眼一抹,坐直腰杆。半秒钟之后,沉寂了一年半的电话答录机竟滴溜溜地运转起来,响过三声悦耳的铃响之后,进入录音留言阶段。虽然对方一语未发,紫素却可以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丁岩的气息,沧桑与不容错辨的冰寒。
是他,绝对是他,不会有错!紫素屏息以待。她终于等到丁岩的讯息了!
此刻她百感交集,毕竟已有一年多没有他的一点音讯与口信,她不免胡思乱想了起来,如今终于又有了他的消息,那颗老是悬在半空中晃晃荡荡的大石终于可以放下了。
不说话不打紧,让他以为她不在也无所谓。此刻,她只想借着电话线,好好地感受一下他的存在,真实而令人心安的存在!
"是我,丁岩。"
扬音器传来那依然低沉的男人嗓音。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伪装的轻快、也没有矫情的愉悦,只有真真实实的他棗满腹心事,可能还有些疲劳与困倦。他的直接、毫不掩饰也让紫素感到意外,猜测着丁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虚弱得无法掩饰心事、故作轻松?
长长一阵沉默之后,他才像下了个重大决定似地开了口。
"紫素,我下个月要回台湾了……"他迟疑地说出萦绕在心头的话语。"这件事,除了出版集团以外,我并没有告知其他人。不过……我在想,也许你会想知道这个消息。"
紫素惊呆了!他说要回台湾了?回到这块她守候着的土地上?丁岩所言,可是她心里想的意思?
啊,她不会是在作梦吧?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抢先带来的感觉是惊,而后才是喜。
"嗯……你想要到机场来接我吗?"丁岩生硬的口吻飞越海洋,来到她耳畔。
请求的语句,向来不是丁岩这个大男人说得出口的话。他从不低头求人的!这种随人爱要不要的语气过了这么久都没改变,紫素感到熟悉、贴近,仿佛下一秒丁岩就会像天神一样,降临在她眼前!
她当然要去机场接他,刮风下雨都要去!
她太清楚丁岩性格中别扭的部分,当他这么随口说说的时候,其实心中是真心期盼她去为他接机,她更有种直浮而上的预感,她会是他唯一开口邀请的人。
丁岩性格孤冷,不兴作浩浩荡荡的排场,他不会要一堆人到机场去作欢迎队伍。一想到他要回国的消息,只告诉她一个人,紫素多年期待的辛酸与寂寞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掩激动的心情,忘却他们一人说、一人听的默契,她伸手就想把话筒拎起。但是丁岩仿佛早她一步察觉她的心意,他急急打破沉默。
"时间与班机,等我确定以后再打电话告诉你。"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丁岩匆匆地挂上了电话。
紫素的手停在话筒正上方。又一次的失之交臂!
然而,她并不是真的那么在意。下一秒,紫素弹跳起身,忙不迭地冲到梳妆镜前看自己。丁岩下个月就要回来了,并且希望她去接机,可她却是这副憔悴失意的模样!
那怎么成?
她以期待恋爱的女人的严苟眼光批判自己。她的眉形该修、皮肤还得再密集保养一阵子。丁岩应该不会喜欢太过苍白纤瘦的女人吧?她得努力加餐饭,让两颊丰润起来,丁岩才不会一见到她就皱眉。
唉,该做的事好多!紫素凝视着镜中的人影,在心里默记着这些重要而琐碎的事项。忽尔,她从兴奋的情绪中回过神。
女为悦己者容,普天下的女人都一样,希冀能在心上人的面前表现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她也不例外。
黎紫素凝睇明镜,幻看镜中的人影一点一滴地变得稚气,漾着绝对青春的美好气息。
啊,她想起来了,这是初初认识丁岩的她,不识愁滋味的花样十九岁!
紫素遥想过往。十九岁,那一年的夏天……
※ ※ ※*
"紫素,拜托你啦,帮个忙嘛!"一个急切的女孩请托声在小径上回荡。
凤凰木上红花开,飘得一地朱红艳色,知了盘踞高处,蝉鸣唧唧作响,也许是因为最后一堂考试已经结束,漫长的暑假已经来临,心情正轻松着,所以蝉鸣声听来倒也不厌。
黎紫素,一个端庄娴雅的少女,长发垂肩,巧笑倩然,浑身散发着优雅沉静的气息,时年十九岁,刚挥去大二生涯,迈向大三。
而她的同学苏虹霓则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她削着一头薄薄的短发,戴着时下正呛着的黑框眼镜,一派新潮的打扮,聪噪得不得了。
"紫素,拜托你嘛,我只是去游学三个月,你只要帮我到"风华国际旅馆"的中式餐厅代班这段时间就好…"她双手合十,十分虔诚。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紫素无奈而温婉地拒绝第一千一百次。
"拜托、拜托啦。"黎紫素是她唯一的代班人选,苏虹霓说什么也不愿放过她。"如果你说什么都不愿意帮我代班,那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打工机会就会飞了!"
她口气中的痛切,听来实在有够夸张。紫素不能明白,只是个part-time的工作,她也能看得那么重?
她温柔地抱怨:"虹霓,你真的很奇怪那!你明明早就计划好暑假的游学行程,为什么还要在游学前两个礼拜去应徵这份工作?"
"哎哟,你不会懂啦!"捂着胸口说话,是虹霓表达激动的一种方式。
"为什么不干脆等你游学回来,下个学期再去找一份新的工作?有必要急在这一时吗?"紫素边说边走,贪看着凤凰花缤纷而落的美景。
"我的大小姐,你知不知道打工的机会很难找?这附近有多少大学生,就有多少竞争对手,好不容易被我知道一个应徵机会,要是不赶快抢下来,你以为这个缺额还会等到三个月后让我来顶吗?"苏虹霓白眼猛翻,叹她不识货。"再说,'风华国际旅馆'是本市最大最豪华的观光饭店,旗下的餐馆更是广绝,学生时代能上那儿打一次工,比日后进入其他知名集团工作更炫,你知不知道?"
"可是你要出国了呀。"紫素最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要出国去玩去游学的人,怎么保住这个工作机会?
"我早就在应征之前想到你了。"苏虹霓伸出右手食指点住紫素的鼻子。"由你来负责这三个月的工作。"
"我?"紫素呐呐地重复。
"反正你整个暑假没事可做,闲得很,帮我代个班也没什么损失,又有钱可以赚,何乐而不为?"换句话说,她早就把歪主意打到紫素身上,只是之前直瞒着没说而已。
紫素怔然,随即坚决地摇摇头。
"不可以。"要是被父亲知道这件事,非气得破口大骂不可。
"不可以?"苏虹霓的音调瞬间高了八度,震惊不已。"朋友有难,你居然忍心见死不救?"
她夸张的言论不禁令紫素起了些许反感。苏虹霓总是这样,也不先问过别人的意见便擅自作了主张,一旦事与愿违,又嚎叫得好像别人多对不起她似的;得逞是她赢,不得逞也不算她输,不管怎么做,她都不吃亏。
紫素加快脚步,往校门口走去。
她不是故意要和朋友唱反调,而是"打工"这件事本身,已大大地犯了父亲的忌讳;他向来坚决反对女儿们出外抛头露面,说那没有礼教也不成体统。紫素未必同意父亲过时的迂腐观念,然而也看不出任何为了苏虹霓而惹父亲震怒的重大意义。所以她拒绝,态度柔婉而心意坚定。
"紫素!"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她会反对到底。苏虹霓追了上去,继续与她缠赖着不放。
出了校门,由于期末考期间学生上课时间不定,校门口附近只有稀稀落落的人群在走动,S大地处偏僻,门前的道路又宽又长,不知不觉中,黎紫素与苏虹霓已成为这段路上的落单者。
苏虹霓锲而不舍地说服她,但紫素却考量到父亲的大力反对而迟迟不愿点头,两个女孩都只顾着说话,没有注意到一辆可疑的重型机车缓速地从后方接近她们,车上的骑士正不怀好意地盯着紫素挂在右肩上的提包。
"紫素,你不要这么蛮不讲理嘛。三个月,只要三个月就好!"
"我不是蛮不讲理,而是没办法帮你,真的——啊呀!"一阵粗暴的力道由后往前一扯,紫素无端受惊,尖叫了起来。
从一出校门口就紧盯着她们不放的机车骑士,一手紧揪紫素的提包布面,一手猛催油门往前骑,紫素放手不及,整个人被重型机车逐渐加快的车速拖着跑。
"放手!"抢劫的歹徒恶狠狠地向紫素啐一口,油门催得更猛。
紫素没得选择余地地跟上。"虹霓,救我……"
"紫素,太危险了,你快放手!"苏虹霓还以为她舍不得财物,惊天动地地喊了起来。"钱不重要啦,你别爱得连命都不要啊!"
紫素已经被机车拖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手好痛,双腿也是,可是右肩被提包的带子卡住了,根本松不开,教她怎么放手?"唔……"
"黎紫素,你这个死要钱的女人!"苏虹霓见她不听劝,气得在原地跺脚,不分青红皂白地大骂: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爱钱爱得连命也不要!"
"虹霓……"紫素绝望地向她求助。她不是爱钱,她是挣不开呀!
"是你自己不要命的,别怪我!"骑士被她惹毛了,索性放手一搏。"你想死就让你死得痛快!"反正油门再追加,拖着这女人跑,等她脚磨痛、追不上了,她自然会放手!
"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紫素根本招架不了。
就在歹徒心一狠,打算拖着她扬长而去的时候,马路对侧竟意外冲过来一名见义勇为的年轻男子。
"啊,经理……"苏虹霓惊讶低喊。
然而,她的低呼很快就被嚣张的摩托车声盖过了。抢劫的歹徒一见有人为受害者撑腰,而且是个精瘦干练的男子,心掖苗头不对,便打算全速开溜。
可情势完全由不得他!年轻男子机智地冲到摩托车旁,长腿往车身一端,摩托车立即摇摇欲坠。抢劫的歹徒为了稳住车身以逃之天天,只好松手放开紫素的提包,加速逃逸。
而紫素猛一松脱,便连人带物重重地往一旁摔出去。
"你没事吧?"他原本打算去追那名歹徒,但是看情形,关怀受伤的女孩才是目前的当务之急。"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丁岩?经理?"伏在地上的紫素还来不及回答,苏虹霓便慢半拍地挤过来凑热闹。她兴奋地低呼:
"真的是你耶!"
"苏虹霓?"丁岩皱眉地看着她。这个女孩子在搞什么?朋友被抢、受伤,看在她眼中似乎一点都不要紧。他当机立断地命令道:"我们先把她扶起来坐好再说。"
"哦。"苏虹霓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紫素趴伏在地面上,全身都痛。在陌生男子的搀扶之下,她缓缓转过身坐直。当她抬起眼,欲向好心的他道谢时,丁岩也正垂眼凝视她,探看她的情况。
眼神交会的刹那,两人乍然怔住。
紫素想道谢,却呐呐无法成言,因为恐俱而剧烈跃动的心此时好似被一道焦雷劈中,委时缩紧、发疼!
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单单一个凝眸,透过那双黑白分明的炯哞,她却看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她无法想像在这样一个俊美如诗的男子眼中,竟然只有空洞与沉郁。
这是为什么?他拥有最吸引人的外貌啊!这样的男子不都是神采飞扬的吗?紫素无法克制自己去看他。这个男子有着浪人的气息,乌黑过肩的发丝扎在脑后,黑亮得让人想伸手去拨弄,但是他的神情却是不容人造次的,甚至到了冷肃难处的地步,明明白白地显示:他不要人亲近。
但,她竟忍不住地想亲近他、接触他!这莫名的震颤来得是如此猛烈而炙人却又是如此地自然,仿佛是种本能,深植在她的生命源头,改不得、违逆不得。
而那厢,丁岩也望定紫素。
这个长发女孩秀气、纤弱而白皙,闪着沉静的美感,隐隐约约透出一种他说不出的面善。他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又忽忽想不起来,只觉她那神态气韵令他莫名的熟悉,也莫名地吸引他。
乍现的相吸磁场让他立时警醒——女人,那是娇嫩脆弱、不堪一击的,生命力比初生的小动物还薄弱,不管再怎么小心,一点点不经意的力道都会使她们满心是伤;这辈子他最不想牵扯上的,非女人莫属!
丁岩谨慎地拉开安全距离,避开那双让人禁不住沉溺的灵魂之窗。
然而,在电光石火的刹那,异样的情愫已在他们之间滋生而出、泛滥开来。
"你们怎么了?"苏虹霓开口打破了某种命运的迷咒,释放禁锢在彼此眼中的男女。她埋怨地喳呼着:"紫素,要不是到了今时今日,我真的不晓得你是个这么死要钱的女人,不顾生命危险也不肯放下那个包包。"换言之,摔成这样,算紫素活该!
经她这一提点,紫素才感觉到肩上的带子勒痕、腿上的擦伤、肌肉拉伤,热辣辣地烧痛起来。虽然没见血,可她伤得也不轻!
苏虹霓自以为是的批判口吻,紫素早已习惯;不过初见紫素的丁岩,胸中却涌现一般见不得她被侮蔑错待的莫名怒气。
他冷冷地道:"她的右肩被手提袋的带子卡住了,难道你一直没发现吗?"
"啊?"无地自容的羞窘面容,说明了苏虹霓反应很快的事实。在丁岩无情的注视之下,她几不可闻地道歉:"呢,紫素,不好意思哦,我刚刚误会你了
邪门!丁岩几时用这种杀人似的眼神看过人了?他干么为了紫素发脾气?苏虹霓心中直犯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