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便飞快地旋出议事厅,虽然在门口被裙摆绊住,险险跌断小脖子,却还是像有恶鬼追杀般地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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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君设阳第二回踏入栖凤阁。
简单的婚礼之后,一切复归平静,他的生活也回到过去。栖凤阁拨给了云泽,他则住进书楼里。
两个人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成亲而结合在一起,他们各过各的日子,不见得很愉快,但起码很自由。
“云泽。”他步入房里,发现那小小的人儿正趴在床上啜泣,心念为之一动。
她好像很爱哭,关她的事哭、不关她的事也哭;说得清的事哭、说不清也要哭,哭起来柔肠寸断的,眼睛鼻子全都红通通——他原本最怕女人哭,如今却因为她的泪颜而心生怜惜,不但不掉头就走,反而想上前拥她入怀,给她安慰。
她不断地在挑惹他异于过往的情绪,对于心里的波澜,他逐渐见怪不怪。
“你—-”云泽转过头来,看到是他,用力地揩揩泪水。
她该怎么称呼他?
叫夫君?不,太拗口。
叫君设阳?连名带姓地像讨债。
“叫我设阳。”光是看她左右为难的样子,他就知道她心里犯些什么愁。
认识她以前,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么通人心意;见过她以后,她的想法就像一本翻开的书籍,只要看着她美丽的小脸,他就会了解得一清二楚。
“设……设阳。”她缓缓地走了过来,小碎步小碎步的,“我有话跟你说。”
这尊哭得抽抽搭搭的小玉人儿有话跟他说?君设阳诧异地挑起了眉。
“说。”他正要举步上前,扶握住她盈盈的纤躯,云泽却制止他。
这一次,她说什么也要亲自靠过去。这是一种仪式,她心里的仪式,象征着她要亲自接近他,不再只是一味地逃。
逃一一天哪,现在她真痛恨那个字。
“我要道歉。”
他的笑容倏忽消失:“我说过,不听无谓的言语。”
“不是无谓,我真的好抱歉,也好羞愧。”她低声地喊着,走到他面前,努力地仰头看他,“刚才,我以为你会打了……甚至杀了那个巡逻的人。”
“我不随便杀人。”君设阳近乎愤怒地说道,“这是哪里传来的错误讯息?”
她打人杀人地一直说着,他差点要以为自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我不知道。”话在几千几百个人口里流传,直到巧柔耳里,“我以前听说的你,是残忍、无情、虐人为乐的恶人。”
“谁告诉你?宫女?”一些喜欢乘着夜黑风高,围着小火盆,讲些鬼言鬼语、自己吓自己的无聊女人?
不可否认,宫里规矩多,日子真的很无趣;只要传言不是太离谱,他不介意成为人们口中或正或邪的传奇。
云泽不置可否,打定主意依旧不把巧柔供出来。
“她们说了什么?”他倒想听一听,是什么话让云泽畏惧他?
她小小地考虑了一下:“你有肚量听吗?”毕竟那些都不是好话。
“不是任何时候都有。”他催促着,“所以你最好快说。”
“有人说你曾经不留情面他斩断一个新兵的手,只因为他站岗时打盹。”
“继续。”事实上,当年那个打盹的小兵已经升为带兵副将。
她陆陆续续地说了几个巧柔告诉她的传言,程度愈来愈可怕。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恶,但是她的头却愈垂愈低,因为羞愧。
她曾经相信那些传言,深深地、深深地相信。
真是无稽!当时的她到底着了什么心魔,竟会相信这样的话?巧柔也许是因为以讹传讹,而将流言说得更夸大,但为什么连那时的她都深信不疑?到底为什么?
她想不起来,记起的只是巧柔耸动的神情与言语。
“说这些话的,都是宫女?”听完,君设阳的眉拧了起来。
这些话太不真实,甚至把他形容成杀人不手软的疯狂刽子手,内容极耸动人心,每一句都是最过分的诽谤,像存心要破坏他的形象。
云泽点点头。
他问得更仔细些:“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你要做什么?”云泽警戒心顿起。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显示,但他怀疑这是有目的而为的阴谋,像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就像府里遭人潜入的事儿一样,内情不单纯——没有理由地,他直觉地把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就是因为听了这些话,所以你决定逃婚?”
虽然怯懦,但她还是点点头。
“没有人帮衬?”他怀疑她有执行的能力,甚至可以一语断定,必有共犯。
“这是要治罪的,谁敢?”她心虚地说着,用眼角偷偷地瞄着他。
是了;就是这句话。谁敢?
究竟谁敢帮着公主——或者该说是吓着公主,令她情愿逃婚?
看着云泽那明显说了慌的模样,君设阳陷入一片深思。
第四章
栖凤阁里,一片寂静。
君设阳深思的模样,令云泽十分不安。几回相处下来,她知道君设阳并非等闲人物,他的思维运转极快,也许这会儿,他已经将逃婚的始末猜十八九不离十。
“之前你身边有个宫女。”君设阳缓缓开口,想到了一个可疑人物,“她人呢?”
“嘎?”云泽一呆。他指的是……
“我曾见到你们一起搀扶着假新娘。”君设阳点得更清楚些,“大喜之日,宫道上。”第一回对彼此惊鸿一瞥的时刻。
他指的正是巧柔!云译局促不安地说着:“你指的那个宫女,她是被我胁迫的,整件事与她无关。”
是吗?君设阳抚着下颚,还依稀记得当天那侍女向他投来的目光含怨带恨。
“她叫什么名字?人在何方?’
“我给了她一些首饰,要她找个地方躲起来,以免被我牵连。”
“名字。”他冷淡地坚持着。
云泽只好退让了:“巧柔。”她急急地解释,“她真的是被我胁迫的,你相信我!”
她太娇小,根本不可能胁迫任何人——反之,被人胁迫还容易些。
“回到正题,好吗?”他的眼神太锐利,像可以穿过人体,直达内心。她不想让他知道,她还有所保留,“我为我当时的莽撞之举而道歉。”
进将军府之后,她一直在“认识’君设阳。渐渐地,她发现,他威严、凛不可犯,但绝不随便出手伤人;他严历也仁慈,所以君家人都爱戴他。出乎她意料的是,他不嗜血,身上没有浓浓的血腥气事实与传闻间的落差如此之大,惟一的解释是,巧柔误解了,惟有这样的说法才行得通。
但是,误解是件多么常见的事;不该有人为此负责吧?
君设阳环手在胸,情知她有所保留。她想保护某个人,也许正是“巧柔”,但他直觉那个人居心叵测。
这个小女人,臂膀那么细、力气那么小,娇娇软软像棉絮似的,一点小事就眼泪淋漓,她以为她保护得了准?
然而,她眸中的戒备让他不想逼她到底;说来虽然荒谬,但他逐渐希求她全心的依赖。
“不必对我说抱歉。”他的黑眸闪了闪,决定暂时放过她。
“我损害了你的名誉,也羞辱了你。”她的小脸垂到胸前;很难面对他。
新娘逃婚,对男人而言是多么过分的打击,难为了他一点都不计较,依然待她很好很好——但,这是为什么?云泽偷偷地在心中想着。
他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还是一点都不在乎她?
“我的名誉没那么脆弱。”他傲然地答,态度豁达。
看着他,她决定,她喜欢他自傲的模样:“请相信我,我真的非常后悔。”
“不必自责。”君设阳环臂在胸。也该是开诚布公的时候了。“换个角度想,逃婚至少点出一个好处。”
逃婚也能有好处吗?她疑惑地看着他。
“起码让我清楚,你我心意相同。”
“心意相同?”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打算娶妻,你的举措只是让我知道,你的意见与我不谋而合。”
“你不想成亲?”云泽摇摇欲坠。听到这话时,为什么会觉得心上像挨了一拳?这时才知道,原来她是被期待着退货的新娘。
“至少目前不要家累的牵绊。”他自然地说着,把她当作盟友。
虽然他是人称每战皆捷的“战场神将”,但事实上,午夏国的边境还有许多需要加强的军力与防备,四周更有虎视眈眈的邻国;对于军防,有太多事等着进行,一个需要呵护的美娇娘根本不在生活蓝图之内,他不要。
她是牵绊?云泽微微一愕。
他露出了她所见的第一个笑容:“不只是你向皇上提出多次不成亲,我也提过,但都无效。”
皇上太坚持这桩婚事,甚至在许多细节上亲力亲为地打点,根本不给人拒绝的机会,一心想撮合他们在一起。
“为什么不想有家累的牵绊?”
他笑了,却是因为她逃婚;曾经偷偷想象他笑逐颜开的模样,如今见着了,心口却反而有种闷闷的感受?
“我没有时间浪费在软玉温香中。”他是大将军,想做的、该做的是修缮城墙、巩固边防,而不是一天到晚锁在房门里贪享画眉之乐,“如果没有家累,我可以远赴边陲,做该做的事,不须牵肠挂肚。”
这就是他对云泽表现得毫不在意的原因,他的心压根儿不在亲事上。
当所有的人谩骂公主逃婚时,他不生气;当所有的人打算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时,他严词警告,只因为公主是惟一与他产生共识的人。
很凑巧,他们都不要彼此!
只要一想到他的笑容因何而起,云泽的心便沉进深水里。
“既然无意嫁娶,却成了亲,那正好。”没有粘答答的关系,他便按照原定计划行事,“以知己相称,我承诺保护你一生一世。在我的翼护之下,你可以安心,过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纤躯摇摇欲坠,连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腿软。
真正想要的生活?这曾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如今却为了它而轻染愁郁。
“好…好啊,就当知己。”她勉强应着,失落感浓重得将她淹没。
君设阳凝视着她,发现她不对劲的神色,心中一怔,愉悦立即敛住。
一种捉不准却明显存在的奇异感觉攫住了他,像失落,又似离愁。
刹那间,气氛变调了——
“就当知己。”云泽无意识地喃喃,一遍又一遍。
傻瓜,她“曾”期待些什么吗?又,事到如今,她‘还能’期待什么?
他根本不想娶她,他们是半斤八两!原来被人推拒在心门之外的感受如此扎心,她总算明白了。
云泽变得空洞的眼眸里,承载一片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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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开诚布公地谈过之后,在将军府里,云泽便多了一个“知己”。
这样的关系,虽然心里有所缺憾,但比起先前的惶惑;总是让人心安;不再顶着夫君与娘子、公主与驸马的大帽子,相处起来自然轻松得多。
他们的交谈变多了,见面的机会也一直在递增,甚至每天晚上,她不再一个人独嚼寂寞的晚餐,他总是温柔相伴。
然而,她也有着莫名的悲伤,像错过了什么;每次望着君设阳气宇轩昂的模样,心中总是若有所失。
反而是君设阳一如往常,知道她喜欢舞文弄墨,便将书楼交给她打理。
“喂!”正当云泽在栖凤阁里兀自发呆时,采凡一身戎装地出现了。
她有着云泽永远也学下来的爽朗,活力十足;她决心把君设阳当榜样,想学他调度军容的气势,于是腰间佩着少年用的短剑,墨浓的长发作男子发式,也扮成英气十足的模样。
“采凡。”云泽扬起头来,温婉地打声招呼。眼前的少女,是这个家里少数愿意同她说话的
女眷。
她那张适合说说笑笑的美唇儿,见着她却总是噘着。如果她愿意微笑,一定娇悄可人,只可惜总不见她愉快,也许是见着她的关系吧。
“有什么事吗?”她主动地小声招呼着。
“我不喜欢你。”采凡噘着小嘴儿,嘟嘟哝哝,很是孩子气。
“喔。”这好像不是什么新闻,需要劳驾她特地说明吗?
云泽柔柔地微笑着,不以为忤,反而因为她的坦然而感觉愉快。
“你不问我为什么?”采凡插着腰,见她一脸不稀奇的模样,老大不高兴。
云泽几乎要笑出来。哪有人这样赶鸭子上架,硬要人关心她的“为什么”。
“不想告诉你。”采凡真想指着她的鼻子痛骂,但又不愿意示弱。
最近大哥与公主交好,所有的事里,她最最不满的,是大哥居然把书楼交给云泽公主打理。真叫人捶胸顿足呀!大哥的书楼里,不但有经史子集,更有许多地图兵书,那些都是耗了许多的工夫才收集来的。
她自幼好动成性,又嗜武成痴,看着大哥领兵带将,为家里添了一级又一级的功勋,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常随大哥左右,好好学个两手!
尤其是书楼,大哥从不让他及贴身亲信燕石以外的人履及,她三番两次想进去偷学兵书,却被拎出窗外;争取了打扫书楼的差使好久好久,也始终未得结果,就算央了娘当说客都没用——没有想到,大哥首次把书楼交给旁人打理,幸运得奖的却是云泽公主。
捶呀捶心肝!她今儿个就来试试,胆小的云泽公主有何能耐!
“对了,我刚刚经过书楼,听到那边有动静。”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着谎言,存心吓一吓公主,且看她如例回应。
云泽的柳眉立即颦蹙:“有动静?”
君设阳说过,书楼里资料繁多、涉及机密,非经允许,不该有人擅自闯入,那儿又怎么会有动静?
“所起来是有人在翻箱倒筐。”嘿嘿,怕了吧?
“翻箱倒筐?”这句话触动了云泽的记忆。
“哎呀,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想来盗些什么?”
采凡纤指抚着下颚,作思索状,“毕竟上回闯到家里来的贼偷,什么没得手啊。”
啊,难道说上回潜入府里的人,其实是想偷盗军务机密,只是刚好走错了楼阁,才使众多女眷的院落被翻扰?
思及此,云泽脸色一变:“我过去看看!”书楼是君设阳交给她打理的,半点可出错不得啊!
见她急急跑开的模样,采凡耸了耸肩。
虽然公主一听到她的谎言,便上了当地往书楼跑去,颇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她想,那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她一定会半途踅回,因为——她胆小嘛!
再说,书楼里有动静是她编出来的谎言,云泽公主过去顶多是扑了个空,能有什么了不起?
采凡曲肱于脑后。毫不在乎地哼着小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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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泽匆匆忙忙地迈开莲步,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