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大话了!快做事!」
对云晨风的领导,他们向来都是心服口服,尤其在此暴风雨前夕,他们更是清楚地知道,云晨风不会放下他们一船的弟兄不管——若想让他早点到客栈落脚休息,那就先安顿好所有的事情再说吧!
看着船上一个个行动迅速、做事俐落的船工,蔡添顺不由得打从心里好生佩服——早已耳闻云大老板旗下的船队人员素质精良、训练一流,如今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不过,想想也真是奇怪,尽管「云大老板」向来赫赫有名.任何一个从事贸易、航运的商家都知道他.但却没有人真正清楚他的来历——他从何而来、家乡在哪……完全无人知晓!
大伙儿仅知他发迹于南洋,长年行船于南洋诸国和泉漳之间,并且以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之姿,崛起于海洋贸易,不但拥有强大的商业主导实力.他专属的船队更具备独立的武力,尽管是单船行走,都能抵抗外来的劫掠。
传闻中,「云大老板」行动飘忽、不易亲近,安平的事务向来都是由他的副手打理,这次,若不是因为各行各会力邀他来此共商大事,而他这个小小的客栈掌柜又刚好是负责「接待」,否则,以他蔡添顺这种背景与分量,哪可能有福气看到「云大老板」的真面目啊!
呵呵!想到此,蔡添顺忍不住在心里窃笑不已,只要「云大老板」曾经住宿「迎来客栈」的消息一传开,以后,源源不绝的生意就会跟着上门来,到时,还怕不会有白花花的银子哗啦啦地进袋吗?
所以,话又说回来,一刻不完成接人任务,他还真一刻都不能安心呢!
「喂喂,你们大家看!那个女的不会是想自杀吧?!」
正当众人忙着将船上货物运送进仓库的同时,刚才那名年轻人突然遥指着海堤彼方惊声大叫,霎时,所有人纷纷停下手边的工作转头望向同一个方向——
远方,确实有个身形纤弱的年轻女子,背上正驮着某样东西,逆着强风、举步维艰地在浪高拍岸的海堤上行走。
「哦——是她呀!」蔡添顺撇撇嘴角,毫不掩饰眉宇之间自然流露出来的轻屑和鄙夷。「别管那对母女了,全都是疯子。」
「疯子?」云晨风眉峰一凛,语气僵冷。
「是啊!她们母女俩可有名了!」蔡添顺拚命点头,自动以「地主」的身分继续为众人补充说明。「你们是外地来的,当然有所不知,这儿距离远,瞧不清楚那姑娘的长相,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她呀可是那些‘红毛番’留下来的孽种哦!长得‘番模番样’不说,她那个娘啊更是什么人都不认得,年纪一大把了还会妆点得像十八岁少女一般,天天到海边等人呢!」
「等人?谁啊?」
见众人「很有反应」,蔡添顺变本加厉地嘲谵道:「还会等谁?当然是等她那个奸夫啊!啧,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年代了!那些红毛番早被咱们国姓爷给赶回家找娘去了,她还真以为他会回来啊?真是笑死人了……」
放下手上的货物,年轻小子捺不住一股热心血肠,道:「可是,现在风浪这么大,她站在那里还是很危险,万一被浪卷走……」
「那正好,挺省事的!」蔡添顺说着风凉话,态度恶劣又势利。「她们母女俩一天到晚像鬼魂一样站在那里,看了碍眼不说,还真丢咱们安平镇的脸……」
「你说完了吗?」云晨风从齿缝中冷冷迸出一句,目光森冷。
「嘎?」蔡添顺膛目结舌,不明白「云大老板」何以突然变了脸色。事实上,连整船的兄弟都没料到云晨风会有此反应。
「说完就闭上嘴。」这次声音更冷。
「呵呵……」蔡添顺尴尬地笑了笑,正想开口化解僵局时,即被云晨风扫射过来的锐利眼神给吓得缩了脖子。
好……好可怕!他相信只要他再多说一个字,云晨风就会毫不考虑地将他给丢下海了,怎……怎会这样呢?
就在气氛紧凝的同时,那个年轻小子突然又叫了出来:「喂喂,她好象在看我们耶!」
「被看又不会少一块肉,有必要像个娘儿们似地大声嚷嚷吗?」一旁的中年男子又拿烟管敲着年轻人的头,道。「还不赶快去做事!」
摸着后脑勺,年轻小子咕咕哝哝地搬起货物继续工作,怎么搞的,说一下话都不行?他又不像那个口上缺德的蔡掌柜!
「余默。」云晨风转身唤道,中年男子立刻趋上前,听候指示。
只见云晨风面无表情地对余默附耳说了几句后,遂在众目睽睽之下,扬袖而去。
「咦?云老板……」一见云晨风移步离开,蔡添顺直觉以为他要回客栈了,反射性的想要跟上去时,才发现好象不太对劲。「呃……马车是在这边才对啊……」
不行!基于「职责」,他有必要追上去「提醒」云老板「正确位置」!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跟上去。」余默诚心建议道。
蔡添顺煞住脚,缩头缩脑地问道:「我……是不是说了什么惹云老板不高兴了?」他根本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招惹了谁!
「是啊是啊,他应该没有讲什么会惹到大哥的话吧?」船上其它人也十分不解——不过就是讲一个女孩子而已嘛!而且还是个素昧平生、和他们大伙儿都不相干的人啊!真是太奇怪了!
「喂喂,大哥朝那个女的走去了!」年轻小子指着海堤,大惊小怪地狂叫。
「大伙儿有眼睛!不用你说。」余默拿着烟管往他头上就是一敲。
「喂喂!会痛耶!」可恶,每次大哥一不在,这中年老头就变本加厉欺负他。
「怕痛就不要良叫鬼叫。」余默故意掏掏耳朵,其它人则不约而同哄堂大笑。
不过,蔡添顺可就没啥心情开玩笑了,此时此刻,他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这个……云老板该不会‘刚好’认识她们吧?」他吞咽口水,紧张兮兮地问道。虽然明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还是感觉胆战心惊的。
余默耸耸肩,摊开双手,慢条斯理说道:「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总之,咱们‘云大老板’说了,在他回来之前,我们必须把这些货全部搬下船,大家动作快点。」
宣布完毕,众人一哄而散,各归其位,只留下蔡添顺一人独怔原地,惊惑不已……
拜托谁来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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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狂风巨浪的威胁下,点点喘着气,踩着沉重的步伐,以蜗行般的速度朝海岸线缓慢前进,纤细的身子像是随时要被风吹散似的,颤抖不已。
「娘……今儿个风大……看来……只能在这里等了……」点点对着背上孱弱的妇人轻声说话,却更像在喃喃自语。
一在海堤上站定,她立刻将妇人从背上卸下。
「娘……您瞧……有大船来了……」
迎着强劲的海风,她以一条破旧的薄被搂裹着妇人就地坐下,平静的语气嗅不出一丝喜悦之情。
侧首瞧见母亲仍像睡着似地紧闭着眼,点点幽然地逸出一声叹息。
「有好多人呢……或许……今天就能等到爹了……」她柔声道,轻轻拨开覆于母亲颊上的发丝,记忆中,母亲的头发是她最羡慕的黑色,曾几何时,竟已丝丝斑白……
「点点……」
一听到妇人低唤自己的名字,点点马上附耳上前。「娘?」
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妇人掀了掀深垂的双睫,缓缓睁开眼,气若游丝地问道:「见着……你爹了?」
「等会儿……也许就会看到了……」点点的表情十分沉静。
「你……千万要……仔细看……」妇人倚靠在点点身上,虚弱的身体因说话而喘息不已。
「会的,我会很仔细地看着……」
凝望着停泊在港湾的大型商船,点点心里其实十分明白——今天,就如同过去的日子一般,是不可能会等到人的……
多年来,等待的心情早已从她身上褪去,她现在唯一关心的,是娘的病……
「娘!您会冷吗?」她轻拍妇人枯槁的面颊问道,后者只是静静闭着眼,没有反应。
娘已经卧病好些日子了,若不是娘坚持要天天出来等爹,说什么她都不会挑这种有风有雨的日子背娘出门。
「我好象……看到……你爹了……」妇人如梦呓般喃喃道。
点点微蹙颦眉,心想母亲八成又梦到爹了。
将目光重新移回港口,蓦地,人群中一抹高大的身影抓住了她的视线——
那个人……似乎正朝她的方向而来……
点点不安地挪了挪身体,左右张望。海堤上,除了她和娘之外,并无他人……那么「他」真的是朝她们而来?
看着对方迈着坚定的步伐逐渐逼近,点点静凝的眸中闪过一丝少见的惊慌。
对于一时兴起而存心挑衅她们母女的村人,她是见多了,虽然能力有限,但她还是会尽己所能保护母亲不受这些村人的骚扰。
「娘……我们……该回去了……」她急急起身将虚弱无力的母亲背起,想趁这个男人到达之前先行离开海堤,可才跑了三、四步,她的手臂即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
「等等!」
冷沉的男性嗓音如狂浪般席卷她全身的感官知觉,隐隐的恐惧加速侵占心头。点点闷着声,奋力挣开他,却又被他追上前拉住;在这一拉一扯之间,她脚底一滑,整个人遂踉跄地撞入他坚实的胸膛。
「放……放开我……」点点颤声道,拚命扭动。
云晨风扣着她,同时注意到她背上面色苍白的妇人。「你娘……病了吗?」他脱口问道。
点点倏地停止挣扎,仓皇不安的褐眼冷不防对上他那双清澈深邃的黑眸。
「她看起来病得很厉害,你应该带她去看大夫,而不是来这里吹风淋雨——」云晨风皱着眉,再度打量了她孱弱的母亲一眼。
闻言,点点深惧的褐眸迅速蒙上一抹防备,她戒慎地盯着他,似乎为他的「关心」感到有些……惊恐?
看着她自然流露出的反应,云晨风感到一股难言的悸动悄然抚过他内心深处某个记忆的角落,他知道自己急躁唐突的行为已经吓着了她,但……
隔着丝丝斜飘的雨幕,他目不转睛地打量她静美细致的脸庞,冷锐的眉宇间悄悄显露出少有的柔色;此时,他注意到的是她头上那支以树枝自制的簪子上,所附有的几个造型简单的小贝壳——
「你还是每天捡贝壳?」他柔声道。
面对他的「询问」,点点浑身一僵,惊愕极了。
从小到大,她根本鲜少与母亲之外的人接触,她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男人,但为何他的面容却让她感觉似曾相识……
「你……是谁?」她嚅声问道,心里的不安恐惧开始蔓延扩大。
她震颤地眨动双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前高大挺拔、轩昂不凡的云晨风。
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她爹!她知道的……
毕竟,他看起来太年轻,模样也不同于娘所形容的那般……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
「‘我坐大船来的’,记得吗?」云晨风指着停在港边的商船说道,眉头不禁紧锁起来。
难道……她真的已经完全忘了他?
云晨风发现自己确实在意她全然生疏的态度和反应。
「我……该算是你的‘朋友’吧!」他粗嘎地补充道。
「朋友?」点点咀嚼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
她根本没有朋友呵!
随着暴风雨侵袭的脚步,雨势开始加大,点点眨了眨泛湿的羽睫,突然用力挣脱他的箝制。
「可……我不认识你!」她摇着头,不带感情地丢下一句,随即背着妇人跑离海堤。
风浪骤起,海堤上,云晨风目送她仓皇而逃的身影,未再举步追上。他自嘲般地扯动唇角,为心里强烈升起的失落情绪感到有些可笑——
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了他。
你还要再坐大船来哦!我和娘娘天天都会在这里……
当年,他就是为这样一句天真无邪的童语所震动。
十多年的岁月,他都忙着为自己争取往上爬的机会,就是想实践年少岁月间曾经许下的诺言。
可如今,他真的坐大船来了,而她——也一如她的「承诺」,天天来海边等候……
只是,这却残酷地代表了她仍然没有等到她的爹!
十三年,不算短的岁月!
他怎能奢望她记得当时的事情呢?
又或者,他只是真的吓着了她……
第二章
不对劲!事情太不对劲了!
任凭一整夜狂风暴雨的肆虐,都比不上眼前他们所面临的事儿来得吓人。
「迎来客栈」里,十来名壮汉围桌聚集,个个面色深凝,试图为他们所看到「异象」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余大,你说,为什么大哥昨天从岸边回来之后.整个人就变得非常阴沉,一直板着脸?」
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掉向在场唯一有「能力」回答的「资深船工」余默身上。平常大家习惯称他「余大」,乃是因为他是船上年龄最大、也是和云晨风认识最久、最深的人,云晨风的事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从以前不就老是板着」张脸吗?」余默持着长烟管,气定神闲地吸了口烟,嘴角噙着吊人胃口的浅笑。
「胡扯,那可大有不同!」众人之中,一个身材较为矮壮,名为郑得兄的男子跳出来叫道。
「哦?有何不同,你倒是说说看!」余默一脸兴味盎然。
郑得兄点点头,以手比了比嘴角,认真道:「大哥以前板脸嘴角是一直线,可他昨晚的嘴角是下垂的。」
「你观察得倒是挺仔细的嘛!」余默笑道,轻轻朝郑得兄脸上呼了口白烟。
一经称赞,郑得兄粗犷的脸上立刻现出无比得意的神情;信心大了,胆子自然也跟着壮了起来,咳了两声,他决定斗胆提出自己的想法。
「你们想——大哥会不会因为太缺女人了,才会如此反常?」他暧昧地笑道。「不如我去请蔡掌柜帮忙张罗几个漂亮的姑娘来给大哥消消火……」
「消火?」余默耸高眉,忍笑道。「你如果想试试‘火上加油’的威力,不妨一试!」
闻言,众人忍不住一阵讪笑,郑得兄则是有些尴尬地瞪了每个人一眼。
「你自己想尝鲜就说一声吧!干啥把大哥给搬出来?」人群里身材最为高瘦的郑得弟出声嘲笑道,自己亲生胞兄的个性他还会不了解吗?
「嘿,话可不是这样说!」郑得兄不平地大叫。「昨天大哥当着我们的面去找那个红毛番女说话,并且被‘拒绝’,这是咱们大伙儿都亲眼见到的事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