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晨风拿起温在炉上的茶壶,倒了杯水递给她,继续说道:「就在你原先选的地点——那个看得到海的林子里。」
点点接过水,低头慢慢啜饮着。
温热的水沾润她干裂的唇,缓缓滑下她的喉间,那股暖意随着水的流动逐渐在她体内扩散——
对于他,她心里是有些感觉的。
至于是什么样的感觉!她说不上来!也许是他「友善」的态度,让她觉得他和别人是很不相同的……尤其在他为她伸出援手之后,她更是不晓得如何面对自己心里这种陌生的感觉……
是该道谢吧!
但,她又不确定该如何启口,因为她从没向人道谢过……
犹豫半晌,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怯怯地从口中吐出一句:「谢……谢……」
「谢什么?」云晨风端起她小而尖的下巴,沉声问。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她细声道。
「没什么好谢的,我说过——这是你爹的一番心意。」云晨风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但是……」
「有些回忆,还是早点结束得好,从今以后,你该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才是。」他不容反驳地说道,事实上,她该休养的不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呵!
点点蠕了蠕唇瓣,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此时,许廷邦正巧带着大夫走进房里。
「啊,你醒了?」许廷邦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三、两步来到她面前,朝她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表示亲近。「我叫阿邦,你还记得我吗?」
点点看着许廷邦眼角的笑纹,轻轻点了点头。
「嘎?大哥,她还记得我耶!」许廷邦兴奋地转向云晨风,仿佛什么天大的发现。
「那——你叫什么名字?」接着,他又转回头问她。
迟疑了下,点点悄悄抬眼看向云晨风,才答道:「我叫……点点。」
「点点?好特别的名字!」许延邦惊呼一声,大剌剌地又问:「那你姓什么?」
「姓?」点点困惑住,不是很明白「姓」是什么,娘从来没告诉过她。
「每个人都有姓啊,像我姓许,大哥姓云,你呢?」
「阿邦!」云晨风出声制止许廷邦忘形的言语。
许廷邦一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云晨风脸色迥异,不过他还是聪明地立刻转换话题。「呃……大夫来了,还是先诊视一下点点姑娘的病吧!」
「是!诊病是很重要的。」跟在许廷邦身后的廖大夫哈腰道,态度毕恭毕敬。
自从先前被余默「教训」之后,他即深深体悟到「明哲保身」的重要,无论如何,云大老板插手那对母女的事情,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他在无法撇清关系的情况下,自然是选择不要和云老板作对。
「点点姑娘,请你到床上躺着,我好替你把脉。」廖大夫嘴上礼貌有加,但他的眼睛仍然刻意避开她。
闻言,点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并不习惯和人相处,甚至,她是怕「人」的!就像她初见到云晨风和许廷邦时,所表现出来怯懦怕生的模样,根深柢固。
「别担心,我不会离开的。」望着她无助的双眸,云晨风走上前拉起她的手,安抚性地带她在床边坐下。「我在这儿陪你。」
他沉稳的保证,如同先前那杯温水一般,让点点不安的心立刻平复下来,生平第一次,她发现自己竟然对人产生了依赖。
「云老板……这不妥吧!」廖大夫支吾道。他为姑娘家诊病,一个大男人还待在房里,成何体统啊!
「无所谓,你可以开始了。」云晨风说道,没有离开床边的打算。
廖大夫喟叹一声,只好乖乖闭嘴行事。须臾,他抚着下巴,点头说道:「这个……身子是虚了点,但烧退了,人也清醒了,只要再调养个几天,应该就可以痊愈。」
「是吗?太好了!」许廷邦举手叫道.这下大哥总算不必再板着脸了。「那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动身离开?」他欣喜道,已经迫不及待想重回航海的日子。
云晨风沉默地打量点点苍白的脸庞,不发一语。尽管已经超过预定离港的日子两天,他仍然希望等到她身体好一点之后,再动身离开……
「你们……要离开了?」点点轻声问道,褐色双眸翦翦盈望,似有浓浓的失落。
「嗯!等你身体好了之后……」
听见云晨风的回答,点点顿感心头一闷,这感觉……
「带你一起。」他语气坚定地说道。
「嘎?」她怔住,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我?」
「你不愿意?」他谨慎探问,神色认真。
点点眨了眨眼,不曾被撩动的心湖顿时泛起阵阵涟漪,一圈又一圈的奇特感受接踵袭来,让她既悸动又困惑。
离开这里……这是她从没想过的……
不!该说是——这些年来,她的心思全放在照料母亲身上,至于爹何时回来接她们,对她来讲已没有太大意义,只要母亲的期盼不落空,一切都好。
如今,眼前这位人称「云老板」的男人似乎知道爹爹的下落,跟着他,或许她真能跟娘等着、盼了一辈子的爹爹见上一面……不为别的,只想转达娘的思念。
但,真能离开吗?真的要离开吗?
看着云晨风深执的黑眸,点点几乎是有些颤抖地反问道:「你……真的愿意……带我一起离开?」
闻言,许廷邦立刻插嘴道:「你放心好了,我们不是坏人,绝不会把你带去卖掉的!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绝对要相信云大哥。」
见许廷邦努力拍胸脯兼人格保证,云晨风不禁扬起嘴角,对着点点柔声问:「如何?相信我吗?」
「嗯。」点点毫不考虑地点了点头,突生一股莫大的勇气。
娘死了,此后,孤单如她,已没有多馀的事可供牵挂。
自小,她从未为自己决定过什么,可现在,她想为自己决定另一种生活方式——
她想离开这里,跟着他……
凝望着眼前伟岸不凡的云晨风,点点越来越坚定自己的想法。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那也都是她的决定。
她绝不后悔!
※※※※※※※※※※※※※※※
翌日,风大的海港边,所有人皆为着启航预做准备——忙碌、积极,但却一肚子疑惑。
奇异的气氛笼罩盘绕,全为了一个即将来临的「改变」。
「搞不懂!真是搞不懂啊!」
终于,郑得兄憋不住了!他放下扛在肩上的木桶,双掌击拳大叫,在他身旁的郑得弟吓了一跳,肩上的货物差点掉下来砸到自己的脚。
「喂喂,没事儿不要突然大叫,想谋杀亲弟啊!」郑得弟恶狠狠地白了亲生哥哥一眼。
「我真的完完全全搞不懂大哥在想什么!」郑得兄率先发难,粗黑的脸上呈现极度的困惑与不解。「他该不会……真要带那位什么点点姑娘上船吧?」
「我想大哥已经‘表示’得够明白了。」郑得弟哼道。
这几天来!云晨风的行为大伙儿看得很清楚,却理解得很模糊。
除了他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强势地插手那对母女的事情之外,对于他的用意,大家确实全然无知;再加上今儿个一大清早,云晨风在下达了准备启航的指令之后,即带着那位点点姑娘不知去了何处,至今仍未现身,也难怪此刻船上人心浮动,人人兀自闷头猜测了。
毕竟,对众兄弟而言,这景况……从未发生过!所以无法理解。
「难道……这就是余大所说的‘改变’?」郑得兄认真地搔头思索,随即转向一旁的余默,大声说道:「可是——我说余大啊,大哥昏了头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掺一脚?你为什么不阻止呢?大哥或许会听你的……」
「喂喂,这种事没什么好阻止的,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吧!」
此时,许廷邦也放下自己手上的货物,忍不住摆出一副教诲众生的姿态说道:「你们也不想想,咱们这一船兄弟,哪个不是大哥‘收留’来的?现在大哥只不过又多‘收’了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可……可是,这次是个女的……」一旁有船工耐不住地补充。
「女的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啊!」许廷邦失声吼道,略嫌稚气的脸庞因为看不惯众人对点点的排斥、畏惧而激动通红。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但——」郑得弟细长的双眼转了转,高于一般人的视线往下落在众兄弟身上。「你们也听蔡掌柜说过,那姑娘实在古怪得可以……」
郑得兄点头赞同。「是啊,不是听说她相依为命的娘死了,她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你们说——这不奇怪吗?」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嗯,真的很怪……」
「喂喂,你们……」见状,许延邦连忙扬声制止。「你们什么时候也变得喜欢道人长短了?啧,点点姑娘才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她不过是话说得少,外加怕生了点,其实她的性子很好,很单纯的……」
「听听,咱们阿邦小子什么时候和人变成‘手帕交’啦?这么了解!」郑得弟伸手摸摸许廷邦的头,故意调侃。
「你什么意思?!」许廷邦奋力格开郑得弟捉弄的大掌。
他生平最讨厌别人碰他的头!
「耶?小鬼生气了?」郑得弟笑道,更加「得寸进尺」地将手肘「搁」在许廷邦的头上,斜靠支撑。
「你说谁是小鬼?」许廷邦气得脸更红了。他不甘示弱地旋身以手肘袭向郑得弟的肚子。
「看吧,天底下就女人和小儿最难搞定。」郑得兄大声叹息,对郑得弟的肚子投以无限同情的一眼后,继续道:「偏偏咱们船上除了小鬼之外,又要多一个女人……唉!」
「你再说一句试试?!」许廷邦大吼。
虽然他在船上年龄最小、也最常被捉弄,但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因为,没有人可以这样平白轻视点点姑娘,她已经够可怜的了!
「好了好了,你们别再逗他了。」
终于,一旁的余默开口劝阻,难得这次他「很有良心」地没有加入调侃取笑的行列——当然,许延邦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只是,他的「惊喜」显然无缘持续太久。
因为就在他兀自感动余默替他说话的同时,只闻余默不疾不徐的嗓音接着又说道:「待会儿他要是‘卯’起来!跑去向你们大哥‘哭诉’,你们可就真难搞定喽!」
什么啊……这爱欺负人的中年老头……许廷邦的脸色乍青乍红,心里亦不住地咒骂,他早该料到余默是不会放过任何欺负他的机会的。
「说得也是,咱们可不能伤了阿邦小弟‘幼小’的心啊,你们大家说是吧!」郑得弟坏坏地说道,惹来其它人哄堂大笑。
「你们这些人……」
许廷邦气得跳上前,正想扭住郑得弟时,突然有人指着码头一端大叫道:「大哥来了!」
霎时,所有人立刻以风般的速度各归其位,假装工作,但他们的眼睛可都没放过云晨风身旁那抹娇小的身影……
毕竟,那才是他们真正关注的「重点」所在——一个令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重点」!
没多久,云晨风果然带着点点登上船。
尽管心头憋得紧,但除了余默和许廷邦之外,每个人都各自埋首自己的工作,没打算「正眼」瞧看点点。
「小心点,船上东西多,容易绊倒。」云晨风扶稳点点的身子,道。
点点微微瑟缩身子,努力想排除身处在人多的环境中所产生的不适应感。
尽管她已看惯港边来来往往的船只和人群,但当实际身处其中时,那种面对「人」才会有的压迫感,再度真真实实地笼罩着她,让她感到非常不自在。
「是嘛是嘛,你身子单薄,万一再摔着就不好了——」故意不去理会众人揶揄的馀光扫射,许廷邦熟稔地趋上前,并热络地说道:「来来,我帮你拿行李。」
大哥也真是的,竟然不懂得要帮姑娘家拿行李,啧!
许延邦一面在心里嘀咕着,一边就要伸手拿过她手上的包袱。点点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反射性以双臂紧紧护住她唯一的所有。
「不……不用了……」她慌颤道。
「哎哟,咱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你客气什么——」完全不容她拒绝自己的盛情,许延邦仍是一把抢过她的包袱。「哇!你这里面都装些什么?这么有分量!」他轻呼一声,以手掂了掂重量。
「这……」点点有些无助地仰望云晨风,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状况。
「阿邦的热心肠你是见过的,他就是这种个性,别担心。」云晨风伸手拂开她颊上的发丝,嘴角露出一记令人安心的浅笑。
他知道她心头的不安,也了解她对人群的恐惧,但这只是她跨出过去的第一步,他相信,只要时间一久,她多跟「人」有所接触,自然就不会再如此怯惧了。
况且,既然已决定带她在身边,他就不会允许有人伤害她。
「我说点点姑娘,这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透露一下嘛!」许延邦提着包袱,犹不死心地追问,脸上写满好奇。
「那是点点最重要的东西!你好好拿着就是。」回过身,云晨风以保护者的姿态替点点回答。
许廷邦捧着包袱,心里更加好奇得紧。「是什么样重要的东西?」他心直口快地问道。
「你呀,拿个行李哪来那么多废话!」余默走上前,习惯性的又以烟管敲了许廷邦的后脑勺一记,算是制止他不识相的追问。
「喂喂,你干么又打我?」许廷邦吼叫着瞪向余默。
「就是看不惯你那一脸殷勤样。」余默故意糗道,跟着自己也上前面对点点,现出一抹「殷勤」的笑容。「我是余默,你还记得我吧?」
「嗯。」点点怯怯地回应。她虽然才和余默见过两、三次面,但她知道有关娘的后事他也帮了不少忙。
「你以后可以和其它人一样,叫我‘余大’。」余默亲切道,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隐约可见。
此时,许廷邦不甘示弱地反驳道:「喂喂,你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个样儿。」
啧,笑得比他还恶心,根本活像是要诱拐良家妇女的中年色老头嘛!
「我能做的不代表你也可以,你乖乖拿着行李就是。」余默倚老卖老地说道,顺手又要往阿邦头上敲去。
幸亏这回许廷邦已有心理准备,早机灵地闪过突袭。「嘿,没打到。」他得意地贼笑。
余默不慌不忙地扬了扬嘴角,突然,又一个抬手打算袭击阿邦时,点点出人意料地栏上前,轻颤道:「对不起……包袱……我可以自己拿……请您……别再打他了……」
什么?余默和许廷邦一打一跑的动作同时停住,两人皆露出一抹讶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