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姐,祝妳幸福。」侍雪轻轻为她拉下盖头,深深地蹲了个礼,命雪隐城的两个小丫鬟扶新娘出门。
门外是一顶华丽的花轿,它将抬着薛小姐往雪隐城的正殿而去,那里有红灯高照,那里有宾客盈门,那里有薛小姐将相伴一生的爱人……
侍雪倚靠着门边,身上的力气飞速地流逝。刚刚那屈膝的别礼,让她带伤的脚疼痛欲裂,只是,再疼的皮肉之苦,又怎么比得了此刻心头被撕裂的痛?
从她五岁那年起,便与公子过着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生活,十二年来,表面上她与公子保持着主仆关系,学着公子喜怒不形于色,但其实她对公子的动心,早在她初初见到他的那一刻便已开始。
是她太贪心了吗?只想自己独占公子一人,真的太贪心了吗?
公子从小到大,身边除了她随侍在侧之外,常常是形单影只一个人,少有亲朋往来、知己酬酢,更甭提有红粉相伴。
虽说雪隐城的传人百年来娶妻只能与薛家联姻,知道归知道,如今面临公子即将成亲,新娘不是自己,她的心就像破了个洞般,生不如死!
再要她日后侍奉公子及其夫人一辈子,单单用想的,内心的煎熬犹似下十八层地狱千百回,好苦!若再留下,除非自残度日,否则如何止住那种心痛……
愁绪万千间,忽然有人对她说:「侍雪,妳不去观礼吗?」
初舞就站在她侧面不远之处,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公子是真的想要我?」为了避免自己挣扎在痛苦深渊里,初舞公子要带她离开雪隐城、改为服侍他的提议,对她而言就如同一条救命绳!只是,这一别或许与公子不再相见,一想至此,心就揪痛难受……
「当然。」他眸光闪烁,同时伸出了纤细漂亮的右手抚上她的脸颊。「哭得这么伤心,真的那么舍不得他?」
她哭了?!怎么可能!她从来都不哭的。侍雪怔愣地摸上自己的脸,然而沾湿泪水的手背,证明了事实的确如此,容不得她再自欺欺人。
仿佛想湮灭掉自己不轻易示人的脆弱,她双手猛拭泪颊,却怎么也抹不干。
初舞在心里一叹,怎么自己就没雪染那冷家伙来得幸运,遇上个对自己死心蹋地的人呢?
「我不能取代他吗?」初舞揽过她的肩,将她拥在怀里安慰,「公子我心无所属,除了妳这晶莹剔透的小雪儿外,这总强过妳家公子了吧!」
侍雪一听这问话,直觉地摇了摇脑袋。
「妳这小丫头太死心眼了!」
初舞起了逗她的心,伸手扯了下她裸露出来的耳垂子。
「不可以!」不顾身分尊卑问题,她一掌拍掉他调戏的手。「不可以碰我的耳朵,这是……」专属于公子的动作!只有公子才可以这么摸她!
生怒涨红的小脸一反往常的雪白,以带泪的眼光直瞪着初舞。
自从老城王交代小小的她服侍公子那天起,不知什么因素,还命令他们从那晚开始得同床共寝。那一夜,她背对着公子睡得好紧张,久久不成眠,以致后来自己累得何时睡着已不可知,只晓得她半夜醒来时,发现公子的手摸着她的耳垂沉睡,绝色的俊颜柔和了他醒着时,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线条。
他明明一副高高在上,连碰都不给碰的,要他笑一下也不愿意的公子,却在两人相睡时,揉握着她的小耳朵睡了……
那时她看傻了眼,心里好似生了一簇火,温暖了她被灭门的身世,让她孤苦无依的心因公子这亲昵之举,而有了贴心的依靠。
尔后,每当面无表情的公子在私底下摸着她的耳垂时,她感受得到,那便是公子不为人知最温柔的欢喜时刻。
「好好好,小雪儿,妳别气恼!我不碰妳就是了,妳可别说不跟我走了,那我会伤心的。」初舞露出俊美的笑脸赔不是,唯恐聪颖的贴身丫鬟临时生变,不跟随他了,「那……妳要去观礼吗?」
侍雪心里揪了下,垂首边拭泪边摇头回答,「不了。」再看,公子也不会独属于她的,反而徒留伤悲罢了。
「既然如此,那妳准备准备,我马车就在外头等着。」不让她有拒绝的机会,初舞赶紧撂下交代,便先行走人。
「唉——」低垂的小脸哀叹了一声。该是放下的时候了……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拿了早已备妥的包袱,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这生活了十二年的「家」。
当年,老城主未惊动一人,静静地带她到雪隐城来;如今,她要远离这环境,远离她心爱的公子,没想到竟也是悄悄地走。这会儿,上上下下的人全挤到正殿去看热闹了吧!
冷清的院落仍能听闻从正殿那方向传来迎娶的锣鼓喜乐,绝尘出色的公子想当然耳一定是艳冠天下的新郎倌,他……不,她不能再眷恋不已地想下去了。
拖着尚未痊愈的脚伤,侍雪毅然决然地迎向初舞的马车而去。
待她一登上马车,初舞便呼喝车夫立即出发。
达达的马蹄声不断地将她带离公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出了西城门时,难以割舍的挣扎还是令她忍不住掀起车帘,望了绝别的一眼。公子……珍重了!
就在马车渐行渐远之际,一道雪白身影破空而来——
第一章
每年第一片冬雪飘落的声音,总是入夜方至。
雪白的丝履踩在湿滑的落雪上,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扬起手,摘下枝上一朵梅花,凝视了片刻又随手丢下。
指上,还沾著淡淡的梅香,只是不知这香气是否也染进了心里?
他负手而立,望著天上那轮清澈的明月,蓦然回头,早有人站在那里,手捧著一个茶盘,一动也不动的,像是等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刚刚来到。托盘上的茶壶还冒著丝丝热气,只是捧著托盘的人发髻上已落了雪花无数。
「公子喝茶。」无波的声音不疾不徐,这样的话她说过无数遍,他也听过无数遍,每一次都是这样平淡如水。
因为他们是雪隐城的人。
雪隐城是不需要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即便是生老病死,在雪隐城人的脸上也看不到任何的笑容或是悲伤。
他是雪染,是雪隐城的新任城主。三天前他的父亲刚刚去世,雪染立刻成为天下瞩目的焦点,即使他早已位列四大公子之一,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雪隐剑的唯一传人,但都不及位列城主后他所肩负的荣华炫目。
只因为雪隐城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武林圣地,而雪隐剑法位列江湖三大剑法之一,纵然绝迹江湖近二十年,仍然威名不坠,令人敬畏。
雪染,今年十九岁。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从未笑过,就像历代城主一样,高贵、冷漠、忧郁、苍白,眉宇间总是纠结著太多的沉郁和愁苦。
他的眼神从来都如深海寒冰,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在江湖上从未听说他有朋友。当然,因为雪隐剑的盛名,也不敢有人成为他的敌人。
雪隐城之所以被称为死城,大概也是因为如此。
他走到茶壶前,看到托盘上还放著两封信函,蹙了蹙眉头。雪隐城甚少与外界往来,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信?
最上面的这封信,并没有在信封上写明落款。他平淡地问:「谁的信?」
侍女静静地说:「是楚丘城一个叫『何处觅』的古董店店主派人送来的。」
他的眉心蹙得更深。他对金银珠宝向来没有半点兴趣,对古董那些被死人摸过的器物更是不会多看一眼,何处觅?这家店与他怎么会有往来?
他的视线跳过那封信,看到下面那封。
雪白的信封,用的是最上等的清菱纸,这种纸张出产于江南,极为名贵,尤其是江南薛家出品的清菱纸,万金难求。
不用看信的内容,他已经知道这封信的来历了。
「薛家说什么?」他似乎都懒得看信,只是扬了扬下巴,问面前的人。
「薛家听说老城主病逝,特地来信慰问,说稍后会派大公子和二公子亲自前来吊唁。」
他不置可否,微一沉吟,又问:「那个古董店的老板想做什么?」
侍女沉默一瞬,「他说,他得到了一件珍品,想请公子前去品鉴。」
「雪隐城几时有过这样的名声在外?」他的表情是极为冷漠的嘲讽。
侍女追加了一句,「听说那件珍品与百年前武林中的大魔头武十七有关。」
他顿下本将离开的脚步,回过头自语道:「武十七?」
这个名字他当然知道,百年前曾轰动武林。武十七曾是显赫一时的魔头,拥有豪华的魔宫,无数的死士,据说当年联合八大门派之力都未能将他剿灭。但最后武十七的魔宫却在一夜间意外遭遇大火,而他就此销声匿迹,魔宫瓦解,犹如难解的传奇,至今仍在武林中为人津津乐道。
与武十七有关的东西,难道会是……
他拿起那封信,取出信纸,上面清晰地写著—
前日小店偶得魔杖,查阅各类书籍仍无记载,后经人指点,疑似当年武林魔头武十七所用之兵器。因关系重大,不敢私自处置,特请公子亲来鉴阅,商定对策。
笔迹端正,看上去书写的人一定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这也难怪,武十七的魔杖曾是震慑群雄的一个妖物,据说可以收人魂魄、摄人心神、无数知名的侠士剑客都丧命在其下。这个店主得到这件东西,自然是寝食难安了。
他低声说:「替我准备行装。」
侍女微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垂下头,「是。」
在雪隐城,所有人都必须无条件地遵守城主的命令,更不能多问原因,这是比天命军令还严格的规定。
雪染已有两年不曾出城了。上一次是代表雪隐城参加三年一次的武林大会,只在外停留了七天就返回了雪隐城。
他不喜欢外面的世界、不喜欢闹烘烘的人群,更不喜欢那么多追逐关注他的目光。但是,单这七天就已经让他名动江湖,被人拉去与踏歌山庄的行歌,落枫草舍的枫红,起舞轩的初舞并称武林四大公子。
好无聊的虚名。听到这些称谓,更加让他生出一种厌倦,从此不再涉足江湖。
只是这一次,却不能不去。
因为武十七的魔杖曾是雪隐城的心痛所在。百年前雪隐城曾遭受一次重创,正是武十七所造成,那成了雪隐城唯一的战败历史,也是雪隐城的奇耻大辱。所以历代城主都曾留下一个遗命—若能寻得魔杖,必毁之!
「公子,可要准备纸墨?」侍女出声询问,见他露出不解的神色,又多说一句,「薛家来人在等回信。」
本已在眉宇间的倦色更深了,他冷哼道:「传我的口讯,就说我要出门,两位公子不必来了。」
「是。」她捧著茶盘离开。
「还有……」那清淡的声音又起:「不要通知城内的人我去了哪里,你和我同行。」
「是。」永远是那么安静的一个字,永远是不会改变的回答。
初雪方至,严冬不日将来。雪隐城又岂能真的隐遁于世?
雪染手腕轻翻,那朵刚刚坠地的梅花随之飞起,重新回到他的指上,他的指尖轻抚过去,原本已经萎靡的花瓣竟然慢慢舒展,屈指一弹,那朵梅花跃上枝头,依然清冷傲立,仿佛从不曾离开过一般。
只在这一刻,他那张永远静幽冷沉的俊容上,方才划过一丝难解的情绪。
白衣如雪,心亦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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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敞的官道上,东西两面的商旅匆匆往来,距离楚丘城还有数百里的路程,而这一路行走的人倒有大半是冲著那个方向而行。
「听说了吗?楚丘城有个古董店老板,竟然得到当年武十七的那根魔杖!」
「怎么可能没听说?这是如今最轰动武林的大事了!听说那老板居然还邀请了四大公子共同品鉴,商议如何处置这根魔杖。」
「不仅仅是四大公子,好像连朝廷都被惊动了,有不少朝廷的鹰犬早就开始行动,这一路说不定就有他们的人马呢。」
「这也难怪,当年这根魔杖不知害了多少人?朝廷自然也会害怕。」
「只是四大公子聚齐又能怎样?难道要毁了它?」
「也许吧,不毁掉又能怎样?」
沸沸扬扬的流言,这一路从未断过。
一辆马车轻巧地从众人中穿过,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只是偶然间有人看过去,会惊诧地叫一声,「这是谁家的马车?竟然可以不用车夫?」
原来,那马车只是用了两匹雪白雄健的高头大马,车辕上没有车夫。马车就这样在官道上平静地走著,没有任何人呼喝,那些马儿好像可以通灵似的,只管走自己的路,车内的人也好像不怕它们会走错,竟连车帘都不曾掀起,向外多看一眼。
「那辆马车,好像在哪里曾经见过?」
一个见多识广的江湖人士皱紧眉头想了好久,才赫然惊呼,「那是……」刚吐出两个字,他又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不禁压低嗓音对周围人说:「那是雪隐城的马车。」
众人听到雪隐城的名字,无不为之色变。
「难道里面坐的会是……」另一个人几乎要脱口叫出雪染的名字,旁边的人眼明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小声点儿,别让车里的人听到。」说者的声音微微发颤著。
雪染的名字在两年前艳惊武林时,他们都不在场,只是听说他并未使出雪隐七式的任何一招,就将武当、崆峒、昆仑三大门派的首座弟子击败在脚下,后被尊为四大公子之首的行歌,当场微笑地赠与他八个字—
雪染现世,谁敌风华?
连行歌都有如此评价,就再也没有人敢挑战雪隐剑法,而雪染的名字就犹如雪隐城一样,成为不能碰触的禁忌。
「看来传闻果然属实,四大公子真的要齐聚楚丘城了。」那些远远地看著马车离去的人不停地窃窃私语,虽然畏惧却又难掩兴奋。「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盛事,千万不能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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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要在哪里夜宿?」
在马车中,相隔不过尺余,他只看到她乌黑的鬓角和光洁的侧面脸颊,无论说任何话,她的眉梢似乎都不会动一下。
车帘飘动起一点,外面的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他们进入了一座不知名的城镇,是该停歇下来了。
但是,他有洁癖向来不喜欢外面的客栈,宁可留宿在车内也不会去睡别人睡过的床。
正当他在思虑中时,忽然发现一直在行驶的马车停了下来。
他的马有受过特别训练,非有紧急事故发生,否则是不可能会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