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雪深深地喘息,每一次的呼吸都能够汲取到公子的气息,还是那样清冷的梅香啊,和十二年前初见他时一样。
「公子大概不知道,我的出身来历到底是什么吧?公子从来没问过,因此我也从来没说过。」
雪染蹙了蹙眉,「那又怎样?」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父亲没有说,而他一直认为当年她年纪还小,也许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他只知道她是和他相伴十二年的侍雪,过去有什么重要?
「我来自揽月山庄,我的父亲是揽月山庄的庄主,我的母亲在我两岁时就已过世,我和父亲在山庄中度过了几年平静又安宁的日子。」
她静静地说,他也静静地听,彼此都有种感觉,这份平静背后所酝酿着的,将是不再平静的风暴。
「五岁那年,伯父不知从哪带回武十七的魔杖,引来江湖人士抢夺,杀了我的父亲,烧毁我的家园,我所有的亲人都惨遭杀害,后来的故事,公子就都知道了。」
雪染问:「妳要和初舞走,是为了当年这件事?」
「初舞公子的诚意的确打动了我,而且,我也是刚刚才得知当年到底是谁杀害了找父亲。在得知这个秘密之后,我不可能无动于衷,是不是?如果公子是我,你该如何?」
侍雪直勾勾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我会……」他幽幽地想了很久,「我会忘记这件事。」
一瞬间她愣住。「为什么?」
「那么久远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为何还要勉强自己重新面对?」他淡冷地说:「我不喜欢无穷无尽的复仇,也不想成为别人仇恨的对象。」
她的心,泫然欲泣。她了解公子,他并非嗜血好战的江湖人,能做出这种选择只是因为天性使然。但是,她却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附议,因为这是她离开他的重要筹码。
「公子是宽宏大量的人,可我不是,我无法面对杀父的血案,明知道凶手是谁还能强颜欢笑,而那个凶手对我有大恩,我不能报仇,也不能报答,请公子体恤我的心情,别再逼我。」
雪染终于找到她话里的重点,「妳是说,这个凶手与我有关?」
她轻轻地点头,「若我说,那个人当年杀害我父亲所使用的剑法是雪隐七式,公子可明白了?」
他的眉峰纠结,「妳记得?」
侍雪拿出那个铁牌,「这件东西,公子应该能看明白。」
雪染只瞥了一眼立刻就懂了。他雪家的剑法,清晰地刻在铁牌上。
「这枚铁牌是我父亲随身之物,现在,公子也应该明白我的心情了,我感念老城主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是,我无法再这样视若无睹地面对公子,让父亲的亡灵在深夜中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着我,就好像……」她的脸色惨白,「一个有罪的人被判了刮骨之刑,不能一次死个痛快,只能在有生之年的每一日,每一个时候,慢慢地承受那份痛苦。
「公子对我也是有关怀之情的,一定不忍见我这样痛苦地度过后半生,对不对?」
他不由得为她眼中激烈的痛楚而震撼,即使他对仇恨有他的一番理解,但他的确不能勉强所有人都与他持同样的观点。
当侍雪说出这样的话后,他更无力去勉强。
「该怎样才能让妳解脱?」他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像要看进她灵魂深处,「砍我一刀可以让妳释怀吗?」
「公子……」她轻颤着,「你知道我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所以,妳就选择离开?」他慢慢地将唇再次贴到她的唇上。
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试探,她的唇在颤抖,而他何尝下是?她从不知道,当公子的身体也有着温暖的温度时,竟是在他的心将碎的那一刻。
在这一吻中,她看到他眼中的矛盾和痛苦不亚于她,于是她知道,公子也意识到他们之间没有别的选择。
她不能勉强自己留下来,他也不会勉强她。
与其绝望地相对一生,不如相忘于江湖。
「何时走?」雪染艰涩地问。
「还未决定。」她感到双臂一松,他的手离开了她的身体。
他悠然长语,「从此,我再不信任何誓言。」
侍雪的心头被重重地擂动,本已忍住的泪水再一次汹涌地流向眼眶。
她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是为了在分别之前表露他的怨恨,还是……天意无情也让他寒彻了心。
「公子……我有个请求。」她眼中含着泪水。
他望着她,听她说。
「认识公子十二年,从未见公子笑过,为什么?」
「因为世上没有任何值得我笑的事情。」他极淡地一语带过,五官如画般精致却了无生趣。
「在我离开公子之前,公子可否破一个例?」她小声地请求。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他的笑容,现在是她看到这个笑容最后的机会。
但他的双眉却蹙得更深、更重,「妳将离开我了,我还能笑得出来吗?」
第十章
这一天,是雪隐城几十年未曾有过的热闹繁华。
即使时间紧迫,即使雪染有所拒绝,仍然还是在最后一天有不少江湖人士前来祝贺,参加喜宴。而薛家与官府的关系也颇为密切,所以从江南到雪隐城的贵宾也有不少是官家派人前来贺喜的。
侍雪来看薛墨凝的时候,她已经换好了艳红的嫁衣,静静地坐在那里,头上还没有戴上盖头。
「薛小姐,吉时就快要到了。」她不得不承认,薛小姐的容貌的确是绝丽,今日盛装之下更是令人惊艳,公子得此美妻,从此之后,将又是天下人谈论的话题。
那样幸福的生活……是她一辈子所望尘莫及的?
拿起盖头要帮忙盖上,薛墨凝却挡住她的手,喃喃自语道:「先等一下。」
「怎么?」
「若我盖上这块布,一切就不能改变了。」
她缥缈的眸光让侍雪困惑,「薛小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薛墨凝定睛地看着她,「那天妳对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侍雪挑起唇线,「薛小姐还不知道,我很快就要出城去了。」
「出城?妳要去哪里?」
「任何地方,天涯海角,现在还不确定。」
薛墨凝皱眉,「为什么要走?雪染肯放妳走?」
「每个女人这一生都会想找到一个可以依靠托付的人,薛小姐找到了,但是奴婢还没有。留在雪隐城里,也许会孤独终老,我不愿做个苦苦等候的女人,所以我也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公子他……并不阻拦。」
她淡笑的表情让薛墨凝第一次认真审视起她来。想不到一个丫头还可以有如此大胆的想法?更想不到的是,当自己开始计划如何终生与另一个女人争夺爱情的时候,对手已经退出了这场角逐。
轻轻松了口气,她展露出难得的笑容,「妳可以先去我家,我请大哥和二哥给妳安排些事情做。」
「谢谢薛小姐的好意,」侍雪点点头,「只是奴婢这一次出城,就不准备再与过去的人和事有任何的牵扯,服侍公子十二年,我几乎忘记自己也是个独立的人,以后的我总要为自己再活过一次。」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薛砚清急急地跑到门口对两人说:「宾客们都已经在大殿等侯许久了。」
「薛小姐,祝妳幸福。」侍雪轻轻为她拉下盖头,深深地蹲了个礼,命雪隐城的两个小丫鬟扶新娘出门。
门外是一顶华丽的花轿,它将抬着薛小姐往雪隐城的正殿而去,那里有红灯高照,那里有宾客盈门,那里有薛小姐将相伴一生的爱人……
侍雪倚靠着门边,身上的力气飞速地流逝。刚刚那屈膝的别礼让她的脚疼痛欲裂,只是,再疼的皮肉之苦又怎么比得了心头被撕裂的痛?
忽然有人对她说:「侍雪,妳不去观礼吗?」
初舞就站在侧面不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公子是真的想要我?」她问。
他眸光闪烁,微微一笑,「当然。」同时伸出右手。
那只手纤细漂亮,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向她伸来的新生邀请,她无声地走过去,一点点、一步步地靠近,终于让那只手可以圈住她的肩膀。
从今而后,别过了,再不能相见,无论要去的地方是天上还是地下,都不能有一丝后悔。
公子……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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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满眼的杂多人影,即使是满眼的花红如海,雪染的一袭白衣依然出尘绝俗却又刺眼,他或许是世上唯一一个在大婚之时还身着白衣的人。
傲然地站在大殿的中间,他没有去迎接停在门口的花轿,也没有寒暄往来的宾客,他的目光幽沉深邃。
薛墨凝在敏儿的搀扶下,跨过高高的门坎走进殿中。
周围的宾客们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对即将拜堂的新人,露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薛笔净站在人群中,望着妹妹的倩影,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敏儿将一条红带分别送到雪染和薛墨凝的手上,轻声说:「吉时已到,请新人准备拜堂。」
薛墨凝的纤纤素手从红袖中露出,握住了红带的一头。
当带子的另一端送到雪染的手边时,他并没有接过去。
「侍雪呢?」他脱口问道。
敏儿愣了愣,「她刚才还在,好像是留在薛小姐的住处没有跟出来,公子要我去叫她吗?」
「嗯。」他握住红带的另一头,「立刻去。」
敏儿匆匆跑掉,雪染的身子面对着大门,并没有要行礼的意思。
宾客们等了许久,见他们迟迟没有行礼都觉得奇怪,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薛笔净和薛砚清一同走过来问:「吉时已经到了,雪公子怎么……」
雪染蹙眉,「等侍雪来了再说。」
薛砚清一听到她的名字就觉得不对劲,「今天是你与我妹妹的大喜之日,关那个丫头什么事?」
薛笔净忙说:「也应该侍雪在才对,这几天她忙前忙后,此刻更少不了她,更何况她是雪公子的贴身丫鬟。」
雪染没有接话,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门外的动静,任凭周围宾客和薛家人怎样不安、怎样猜测,他都置若罔闻。
时间,从未有像现在这样迟缓过,所以当敏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时,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她。
「人呢?」雪染的眼神几乎让敏儿开不了口。
「她、她不在城里了。」
雪染震惊地问:「什么?」
「到处都找不到她的人,我去问西城的守卫,他们说侍雪姊和初舞公子乘马车出城去了。」
红带飘落,那白衣如风般在众人还不及反应之时,已飞掠出大殿。
薛砚清急得大叫,「雪染!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墨凝听到他们所说的话早有心理准备,她猛然掀起红盖头,绝艳的容颜上尽是凄凉的愤怒。
「他到底还是丢不下她!」她不顾周围人看她的眼神,一把抓住薛笔净,惨声道:「大哥,为什么我会斗不过一个小丫头?难道我们薛家与雪家百年的血脉相连,都不能让他对我有一分的怜惜吗?」
薛砚清看到妹妹如此伤心欲绝,气得连连跺脚说:「我去追他!」接着也跑了出去。
薛笔净在震惊之余却没有露出同样的愤怒,他呆呆地看着天,像是安慰妹妹又像是喃喃自语,「或许,这是天意,薛家的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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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雪花像泪水,顺着雪染的脸颊眼角飞速地倒退,就像埋藏在记忆中的种种——
「雪染,这是你的婢女,从今以后她就跟着你了,无论到哪里,都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十二年前,父亲带着那个女孩儿走到他面前,那一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很久没有见到那么温暖的笑容了,他曾经多么渴望能一直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享受着那温暖的笑容、温暖的怀抱,但是,母亲却丢下他,永远地丢下他,去了另一个世界,而他,被上天注定不能拥有这样的温暖。
那只小小的手居然来牵住他,不仅她的手是暖的,连她的笑容都像是雪隐城上的朝阳一样。
「小哥哥,你笑一笑吧。」
第一次相见,第一句话,她就提出了最不能说的禁忌,于是他重重打掉那只手,摆出少城主的气势喝令,「爹是怎么告诉妳的?妳只能叫我『公子』!」
「公子,你很冷吗?我的手是暖的,我帮你捂一捂好不好?」
那样不怕死地追问,只让他更为愤怒,「不许碰我。」
不许碰我——成为他们之间的第一道隔阂。
父亲命令他必须和侍雪同榻,也许是因为父亲想让侍雪更熟悉他的脾气秉性,为了那句一生一世,他不能敌视她太久。也许,父亲早已发现他心中的隐痛,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不再能睡得安稳,每次都会在半夜里从恶梦中惊醒,而梦中,所有的雪、所有的梅花都像是一个冲不破的迷阵,将他牢牢束缚在方寸阵中。
她躺在他身边,他以后背相对,但是能听到她的呼吸,刚开始时总是很清晰,那是因为她也还没有睡着,渐渐地,那呼吸声由紊乱变得均匀,而他,在静静聆听了许久之后才可以熟睡,也不自觉的养成了一个习惯——揉握她那小巧的耳垂。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小动作安定了他的心神,所以从她与他同榻而眠之日起,那些困扰他的恶梦便不再出现,内心缓缓流动着一股温暖。
温暖……那是他唯一渴望的宝物,因为有侍雪,所以他才拥有了这件至宝。
若是侍雪离开,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雪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在雪隐山上,远远地,已经看到那辆马车,他竭尽全力冲过去,挡在马车前面,接着双臂一伸,几寸积厚的落雪就从地面轰然飞起,将马儿惊得连声嘶鸣,被迫倒退几步才停了下来。
初舞从马车中走出,似乎并不意外似的,似笑非笑地问:「雪染公子丢下大婚中的宾客、妻子,特地赶来为我送行,这份深情真让我感动。」
「侍雪——」他幽幽地唤她的名字。「留下来。」
车内她的声音轻响,「公子,你不应该出来的。」
雪染说:「我可以留下一臂为我父亲向妳赎罪。」
「不!」她在车内叫得慌乱而焦虑,「绝对不行!公子没有犯任何的过错,是我自己有心结,如果你自断一臂就是逼我。即使我不能守护公子一生一世,也不能眼看着公子为我自残!公子,你若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再有颜面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