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把前襟那里搓破一个洞,洞太大了补不起来,所以只好用其它布贴着,在上头绣一只老鹰。」
「妳那双小手可以把衣服洗到搓破一个大洞?」樊穹宇的声音变得异常地乎静。
「我不是用手搓的,因为用手搓不干净,所以我是用石头搓的。」玉草认真地回答。
樊穹宇深吸一口气,忍耐、忍耐……接着破口大骂:「妳这个大笨蛋!妳脑袋是长在哪里的?有人会用石头来搓衣服吗?妳是怎么活到二十二岁的?不会生火,不会洗衣服,别说要跟男人平等了,妳当人都失去资格……弄破就算了,拿一块颜色相近的布补起来也就罢了,竟然给我绣老鹰!妳看过哪个男人衣袍前襟上绣东西?!」
「非常对不起!+玉草吓得闭紧双眼,接受樊穹宇的五雷轰顶。他是个好人,但真的好可怕呀!
「好恐怖,玉草这样没事吗?」闻风而来,躲在柱子后面的霍嫂胆战心惊地问老霍。
「应该没事……至少我想脾气发出来比较好吧!」老霍也没见过樊穹宇这么怒气形于色过,只是为了一件被绣上可爱老鹰的衣袍。
「你去劝一下樊大人,放过玉草吧!」
「不……不……妳去,穹宇对女人会比较客气。」
「可是玉草不是女人吗?」
「大概……不太像吧!」
夫妻俩不断推挤争执,可怜的玉草依旧在那边挨骂,不知为何,老霍觉得今后这种场面好像会渐渐多起来。
远远的,老霍终于听到了最后几句令人啼笑皆非的对话。
「真离谱,妳连衣服都不会洗!」
「对不起……你要去哪里?」
「还不给我过来!我要教妳洗衣服。」
「可是,我会洗衣服啊……」
「妳那样能叫会洗衣服吗?乖乖闭上嘴,看我的示范。」
「哦,非常对不起。」
「妳的道歉一点用都没有!」
「那……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教我洗衣服。」
※ ※ ※
日子在每日和樊穹宇的大小争吵中滑顺溜过,玉草对在樊御府的生活已经很习惯,每日就是照顾木兰树,整理庭院,其它时候帮霍嫂一些忙。
这一日清晨,玉草梳洗完毕,穿戴好工作用的长罩衫,到农具间拿了把锄头,又是一日的开始,今天她的目标是靠近滇藏木兰东侧的庭院。
占地这么广的庭院杂草丛生,荒芜一片,若是放任不管,只顾好一棵树,实在太不符合她的个性,因此她已经连日早起来开垦拓荒。
玉草使劲铲除杂草,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有一方翻松的土地,汗珠从玉草柔腻的双颊流淌下来,她满意的看着辛苦的结果,高兴极了。手还拿着锄头,背倚在一棵树干上正要休息,抬头想仰望蓝天──
「啊……鬼!」视线对上躺在对面木兰树上的樊穹宇,玉草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抱着头整个身子就蹲下去。
「妳说谁是鬼?」樊穹宇枕着双臂,懒洋洋地睨着她,嘴角有一丝轻蔑,这个女的胆子超小!
「是你呀,樊大人!吓我一大跳。」玉草一瞧清楚是樊穹宇,只得乖乖站起来,「你怎么会这样睡在树上?」
「这是我家,我爱睡哪里就睡哪里,妳管得着吗?」樊穹宇冷冷地道。
他夜里被突如其来的往事纠缠,使他一夜无眠至天明,才会躺到树上来。
「奇怪!这家伙今日是吃错药了吗?火气怎么大成这样?好吧,你睡你的,我继续做就是了。」玉草嘀嘀咕咕,又拿起锄头准备默默耕耘。
「玉草,妳知不知道妳有个坏毛病?」樊穹宇还是直勾勾地瞧着玉草,弄得玉草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
「什么坏毛病?」玉草嗫嚅道。
「妳会把心事说出口。」
「咦?」玉草马上丢下锄头,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是说漏什么了?
「太迟了!我并没有吃错药,而且听得一清二楚。」
听到樊穹宇这句话,玉草马上脸涨得更红,简直像一把火烧起来似的。
「非常对不起!」玉草急忙鞠躬道歉。
樊穹宇原本郁闷的心情不禁觉得有点好笑起来。这女的到底是生长在什么样的环境,竟然可以单纯乖巧成这样?她进府里来后,究竟道过几次歉了?
「妳上次说妳是月国人,那妳家有哪些人?」什么样的父母会养出这种小孩?
「这……」玉草不禁有些迟疑。一个爹、一个娘、三十一个兄弟、二十五个姊妹,人口持续增加中,她能这样说吗?「我们家人口满多的……」
「多到数不出来?」
「也不是啦,只是很无聊。」
「妳真的很不会骗人。」樊穹宇眼里闪着有趣的光芒。
「你上次已经说过了──」玉草无奈地垂下肩,「但强迫一个淑女说她不方便讲的话,根本不是什么君子的行为。」
「不方便讲?该不会妳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千金,怕被逼婚所以离家出走什么的……」
「咦?」玉草的心脏差点停止。怎么可能猜得那么接近事实?她双眸圆睁地看着他。
樊穹宇继续说道:「可是有一件事我无法理解,如果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妳哪里学到这么多草木的知识?」
「草木的知识是园丁教我的,因为我们家的人都不太理我,从小我就一个人在花园里晃呀晃,所以跟园丁很熟。」玉草忍不住接腔,其实来日朔国虽然很快乐,但她有时候还是会寂寞,不禁想跟樊穹宇说一些心里的事。
「妳这么喜欢园艺?」每天他都看她娇娇小小的身子荷着锄头松土,没事还会跟花草树木说话,那样发自内心的快乐也感染了远处观望的他。
「嗯,花早树木都有灵性,可以跟它们聊天、吐露心事,而且它们充满生命力,如果感受到人对它们的爱,就会长得更茁壮茂盛。」
「我晓得。」樊穹宇嘴角扬起一朵微笑,那宁静平和的笑容让玉草一瞬间失了神,她觉得心儿擂鼓似的坪坪跳,双颊和耳朵都烫了起来。天哪,别再这样冲着她笑啊!
樊穹宇的眼神飘向远方,好似陷入回忆中,微笑道:「我小的时候也是像妳这样。那时家里很穷,父母没日没夜的干活,我家就在这棵木兰树旁,是一间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茅草屋。我一个小毛头很孤单,不帮忙干活时就会爬到木兰树上,想象它是个老奶奶……」
「老奶奶?一般不都觉得树像个老爷爷吗?」玉草奇道。
「可是,我怎么也无法把一棵开着大朵大朵粉红木兰花的树当成是男的!」
「说得也是。」想象到粉红花朵下的小毛头,玉草忍不住噗哧一笑。
「我常和木兰树说话,这棵木兰树陪了我很多年,饥荒时,我们家还吃它的花、嚼树皮维生……」樊穹宇的声音戛然停止,他没有再讲下去,这辈子他没向人提到过这段回忆,他回避玉草的眼神,为自己对玉草的不设防感到莫名的愤怒。
玉草却听呆了,觉得胸口像梗了什么似的,她感觉得出来樊穹宇无法再说下去的心情,她低垂眼眸说不出任何话来,必须吃花、吃树皮才能活下去的饥荒,身为金枝玉叶的她什么时候体会过那样大的痛苦?
瞥向樊穹宇冰雕般美丽冷淡的侧脸,她突然很想安慰他。
她低声道:「我会让它再开花的。」
「什么?」樊穹宇回过头。
「我说……木兰树……我会让它再开花的,明年……明年木兰树一定会开花!」玉草抬起头来,鼓起勇气,坚定地望着樊穹宇。
樊穹宇眼神复杂地凝视玉草,她那红艳的脸蛋闪着光芒,圆圆的眼睛意外地温柔……樊穹宇合上双眼,继续躺在树上,只是几不可察觉地微微颔首。
第四章
「樊大人呢?」玉草问道。
「好像出去了。」霍嫂道。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大早就没看到樊穹宇的人影,已经跟樊穹宇有些熟稔的玉草心里感到莫名的失落,但随即把这思绪抛开。
这样也好,她偷偷向霍嫂学了好久的厨艺,趁樊穹宇现在不在府里,她想求霍嫂让她准备晚膳,好跟樊穹宇炫耀一下她的厨艺,她已经不是那个连生火都不会的笨女人了。
在厨房里,她跟霍嫂一边讨论菜单,一边闲聊。
「主菜是红烧鲈鱼、桂酿醉鸡、炒笋、豆腐煲、炒青菜,点心是莲子百合羹、酥饼,这样可以吗?」玉草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妳做得成吗?这样的菜色会不会太难了点?」
「放心,我可是每天都有努力练习的喔!」玉草拿起菜刀切菜,果然手法已经从容熟练,跟刚进府里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霍嫂看着身旁娃娃似的玉草,她乌黑的头发绑成一个松松的长辫子,身上穿着湖绿色窄袖上衫、墨绿罗裙,腰间围着白色罩裙以方便做菜,比起刚来府里那紧张怯懦的神色,现在的玉草总是笑逐颜开。
这姑娘非常努力。霍嫂知道玉草除了每日辛勤照顾庭院外,她常常练习做菜,弄得手上全是伤,拚命的程度让人难以想象。
虽然樊穹宇没再叫玉草替他做茶点、或是洗衣服之类的事,但玉草仍不间断地偷偷练习厨艺;而樊穹宇虽然常对玉草大呼小叫,偶尔也非常冷漠,可是玉草似乎跟樊穹宇相处得挺好。
「玉草,妳有没有想过嫁人呢?妳年纪还轻,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樊御府里吧?」如果玉草有意思的话,霍嫂非常乐意替这个单纯的好姑娘作媒。
「咦?」玉草瞬间结巴起来,「我……我……不想嫁人……对,我不嫁人,一辈子不嫁。」
「妳父母不会担心吗?玉草的父母在月国不是吗?」
「他们不会担心的,反正我家里兄弟姊妹众多,我不结婚没有关系。」
「话不是这么说,妳一个姑娘家却没有归宿……」
玉草很快的截断霍嫂的话,「可是我有工作啊,没关系,妳用不着担心我,樊大人都三十四了,他还不是一样没有娶妻!」
「但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说到这,霍嫂倒是叹了一口气,「唉,不过樊大人也是麻烦,我听城里的耆老说他父母在他小时候就因饥荒而活活饿死,现在樊大人又不结婚,他们樊家岂不就断在他这一代?」
原来上次没说完的回忆竟是这么凄惨……玉草心里一阵难受。
「霍嫂,樊大人究竟是什么身分,你们一直叫他大人?」
「妳不知道吗?他是当今皇上的左右手,关拜一品御前行走,十多年前我们日朔国曾经有各个皇子互争王位的内乱,樊大人一直跟随当今皇上,帮助皇上铲除乱党,让皇上坐上现在的位置,我夫君也是当时跟随樊大人并肩作战的士兵。」
这么厉害!本来以为他只是个富家子弟……但听到皇上这个词,玉草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她这辈子真不想再跟皇室扯上任何关系!即使离家这么久,一思及那个视她为无物的家庭,她可一点都不想念。
「既然是御前行走,为什么没有待在皇宫里呢?」
「这……我偷偷告诉妳,妳可别说出去。」看到玉草拚命点头,霍嫂便放心地三姑六婆道:「据我夫君说,好像是惹上什么烂桃花了!其实,樊大人那样一等一的容貌和人品,再加上那么权贵的身分,那些姑娘巴着他是当然的,不过,这次听说是一个公主。偏偏樊大人不知是眼光太高,还是太风流,一直周旋女人之间,却不定下来,也不肯娶那公主,所以皇上才把樊大人遣回来。」
公主?玉草脑海轰然作响,她攒起眉头道:「樊大人很讨厌公主吗?」
「傻瓜,除了那些想攀龙附凤藉此飞黄腾达的人,有哪个正常男子会喜欢公主?又娇贵、又惹不起,也不会照顾丈夫,娶了公主一辈子都被皇室吃得死死的,哪个男子汉大丈夫愿意做这种窝囊事?」
「我娇贵、惹不起、不会照顾丈夫、娶了我会被皇室吃得死死的、娶我是件窝囊事……」玉草不由得觉得前途一片黯淡,蓦地又脸颊一片绯红,「搞什么?玉草,妳已经不是公主了,更何况妳又没有要跟任何人结婚!」
「妳喃喃自语说些什么?」
「没……没有。」玉草慌忙摇摇头。
看着玉草否认,霍嫂便自顾自接下去说道:「不过,重点不是娶不娶公主,像樊大人那般风流,不肯认真谈感情,我有时倒希望随便娶谁都好,就盼他早日定下来,组个家庭,让我们周遭这些关心他的人安心。」
玉草觉得心里又是莫名一沉。樊大人风流、不肯认真谈感情……
那谁来告诉她,她胸口流动的这股热流是什么?难道是……感情?
※ ※ ※
晚膳时间,樊穹宇并没有回来,老霍和阿定看到桌上摆满了菜,不禁食指大动。
「今天的菜肴好丰盛,是有什么要庆祝的事吗?」老霍兴奋地问霍嫂。
「不是,是玉草说要展现手艺给樊大人看,她已经学会做菜了。」霍嫂边说边抱起襁褓中的婴儿,坐到另一边角落去哺乳。
玉草笑咪咪地道:「对呀,之前不会做菜被樊大人骂,趁今日白天他不在,我特地亲自下厨,想让他刮目相看一番。」
「可是……」老霍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玉草纯真可爱的脸庞,「穹宇他今天不会回来。」
「咦?」玉草略微一愣,「樊大人有什么事吗?」
「穹宇应该是到城里的花阳楼去找苏苏姑娘了,他们一向感情不错。」
匡当一声,玉草的手不小心把桌旁的碗撞到地上去了,碗应声而碎。
「对不起!对不起!」玉草连声抱歉,一边蹲下身去捡碗的碎片。
「小心,妳没事吧?」老霍关心地问,一边帮她捡碎片。
「嗯,没事。」玉草把碎片捡起来,仍旧是一脸笑咪咪,异常开朗地道:「既然樊大人不回来,那么,大家要努力加油把饭菜吃光!尤其是阿定,你可得给我吃多一点,不然,姊姊会生气喔!」
众人开动吃饭,玉草暗自把被碎片割到流了一点血的无名指含入口中,好痛……究竟是手痛还是哪里痛?
他去找苏苏姑娘了,今天不会回来,她是单纯,但没有单纯到不了解男人和女人之间会发生什么事!
他中意那个叫苏苏的姑娘吗?还是只是像霍嫂说的风流一下?可不管怎么样,她好痛……
她还是早点死心吧,虽然他们俩连开始都还没开始。
※ ※ ※
城里唯一一家青楼花阳楼,总是夜夜笙歌,月上柳梢头,依旧是繁华热闹。
今日,花阳楼最美丽的舞妓苏苏喜不自胜,两年了,她以为当初那位俊美如潘安再世的公子不可能还记得她,但那位公子回来了,一来就指名要她陪他。
「在想什么?」缱绻完后,卧榻上苏苏娇羞的倚在樊穹宇身旁,平日她绝不轻易留客人住,但她为樊穹宇破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