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六月
我颇为尴尬的与旧日的同学们闲聊着，心里却是一阵别扭。
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一场原以为普通的国中同学会，竟然是在五星级饭店举行，甚至要穿礼服出席。
而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白T恤，紧身牛仔裤，雪白的球鞋外加齐腰的乌黑直发。
如果是平常，我会认为自己的穿着很得体，青春活泼又可以显露我的好身材。然而现在我却觉得自己仿佛是只秃鸡站在孔雀当中般不得体。
眼前身穿黑色小礼服站着的，正是以前班上的朋友颜丽梦，记得以前她总是叫我校花的那个人。
“校花！真没想到会见到你呢！从美国回来了？”她一手优雅的持着水晶高脚杯，然而形象却不幸被高八度的声音破坏。不过她却很快帮我温习了以前相处的情形，看来她还是没怎么变呢。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回来就凑巧赶上同学会了。”我微笑着回答。心想手里应该拿一杯果汁，会自然很多。
她上下打量我，“看我们的校花，在美国五年，竟然比我们待在国内的还苗条，真是让人羡慕！”
我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样啊？在美国比在这里好多了吧！至少不用像我们这样考大学考到死。哎，你现在在哪里读大学？”同学还是脱不了谈学业这样的话题。
“普林斯顿。”
她瞪大眼睛，“才女还是才女！”不过过了一会儿又有些讽刺的说：“在美国考大学比较容易吧！听说他们大学考试的题目，比我们在国中学的还简单。”
又是一个这么想的。我并不想告诉她，其实在美国考大学也并非那么简单。不过实在是懒得解释，就让他们误会好了。
“还好啦。”我模棱两可的回答。
不过她好像不太满意我的敷衍。
“我们这里就不同！联考难死了！我呀，肯定比你努力！不过现在在S大，我要是去了美国，前途就光明喽！哎，你知道赵凝儿和郭子建都在T大吧？”
赵凝儿？好久了，我很想再见那个甜美的女孩一面，凝儿是我在国中时最好的朋友。
“是吗？我不知道，凝儿功课还是那么好。”
“你不也是！当年谁不知道咱们三班的三才女，你、凝儿还有许晴晴。噢！加上郭子建、刘锡、邹劲三剑客，六个人称霸校园呢！全年级那么多班，六个顶尖学生全在我们三班，简直让我们孙老师笑咧了嘴巴！”
“呵呵……”我轻笑，想起那时候年少不懂事，锋芒毕露的招惹来一大堆流言蜚语。那时的我心里很难过，不过毕竟过了五年时间，足够让我长大，现在的我已经可以轻松处理了。
“晴晴寄E－mall说，刘锡去了法国？”
颜丽梦脸上浮现一丝响往和不甘心，不过还是收敛了。
“是啊！邹劲也去了新加坡！你看，别人都去了外国，前途一片大好。可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呢，父母没有本事，就得付出更多努力，还不一定比你们混得好！”
我没有说什么，虽然我心里是很不屑她这种思想的，不过我似乎也没有立场批评别人。
我岔开话题，“晴晴和凝儿今天会来吗？”说完，我朝周围望了望，希望能够找到她们。
她也看看四周，说：“她们大概会晚点来吧。”
“噢！我去找找许昊，听说他现在是个小老板呢！”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才把假笑卸了下来。忍不住想去揉揉脸颊，我发觉自己和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格格不入了。
只是因为自己在美国待了五年吗？例如他们讨论的服饰、流行、帅哥明星，我却是统统如天书般的听不懂。闹得别人以为我在美国是住贫民窟，头一次发现，原来女人也是可以很“女人”的，我在心底闷笑。
我往四周看看，发现昔日的同学们都很“贵族”的交谈着，只留我一个人在大厅中间像是乡巴佬般站着。我摇摇头，实在不想这么抢眼，于是“偷偷”溜到一个比较暗的角落。其实我早就发现这块宝地了，厚重的帏幕将这个角落正好搭成一个小小的死角，可是透过幕帘的缝隙，我还是可以看到全场的情形，不至于被遗忘在此还不知道。
我从旁边的窗子看到台北的天空，去了美国五年，几乎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观察天空。我自嘲的想，倘若我有那么一天会去看星星，那一定是在上天文课。
我随兴的吹起口哨。五、六岁的时候，我们那个住宅区的人还算保守，特别是那些老人看到我一个女孩子家，在大街上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边仰起头来大吹口哨的时候，都会皱着眉头，一边教育他们家的孩子，千万不要像我变成小太妹。
在我记忆中，似乎只有一个男孩吹得比我好听……
第一章
“喂！你站在我前面好吗？”一个挺俏丽的女孩推推我。
“呃？”我有些回过神来。没办法，国中开学典礼真的是无聊透顶。
她说：“我想和那个男孩一起坐，所以你跟我换位子吧。”其实她话语骄蛮，应该是在家里被宠惯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手指的方向。
他是个很小的男孩，身材只到我的额头吧。他不太跟别人说话，只是一个人中规中矩地站着，他戴着厚重的眼镜，嘴巴里隐约可以看见金属牙套，不过脸蛋却是挺秀气的。
我回头看看那个女孩，对她说：“好吧。”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她这回友好的问我。
我朝她微笑，“夜雨。”
“我叫齐蕾。”
第一天，我和他错过了了解的机会。
☆ ☆ ☆
“我叫郭子建。”他上了讲台，架式像是在讲演似的认真。“我的名字原本是根据唐朝大将郭子仪取的。听说当年的郭子仪是个美男子。我不指望有他的‘仪表’，只希望有点‘建设’！”他略略抬起白皙的脸，微微一笑，小小的脸蛋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同学们都哈哈大笑，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难为情，也只是笑着，那睿智的笑容里带有一丝了解。
或许那时的我就有些明白，他超出同龄人的心智……
印象最深的，往往容易脱口而出。所以当半个学期过去，我才第一次有机会叫他的名字，当“郭子仪”就这么说出嘴的时候，在他旁边的同学哄堂大笑。我难堪的羞红了脸，而他仍然是那么了解的笑着。
从那个时候起，郭子建和“郭子仪”的故事，在我的脑海中就那么明晰了……
我同座位的第一个同学叫做宋阳。名字充满热情，可是实际上他却是个胆小的男孩。我和他的相处，大部份是我在欺负他，那时候不懂事，完全没有想到男孩子也想要尊严。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仿佛是把他当成一个玩具，他的英文不好，背不过文章，我们两个人受老师处罚的时候，我总是埋怨他，其实我自己也没有背好。
老师是个很勤快的人，她经常给我们换位子，大概是为了让我们多交流吧。所以一个学期刚过，我就和宋阳分开了。宋阳脸上终于有了灿烂的阳光，而我也表现得很不在乎，其实我心里好难过……我其实喜欢他的，只不过习惯了掌握罢了……
后来，郭子建，变成跟我同座位的第二个同学。
☆ ☆ ☆
“嗨。”我很别扭的跟郭子建打招呼。他的沉静是我从来不熟悉的感觉。
“嗨。”他也说，嗓音似乎是刚要变声，处于不粗不细的地带，不过对于像他这么一个小小的男孩来说，这种声音实际上是很适合的。
一阵沉默……
“你和齐蕾分开了……”
“嗯。”
我又问：“你不难过？”
他看看我，才回答，“不会。有什么好难过的？”
其实开朗的外表下，我比别人要更容易伤感。
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我也变得收敛。不为其他，实在是他太寡言了。
期中考的题目是由一个严格的老师出题，困难得很，我全军复没。
“该死的！”我把“红云密布”的考卷狠狠的摔在桌子上，可惜纸张太轻了，根本成不了气势。“我最近一定是犯小人！从来没有考过这么凄惨的分数，大概班上没有比我更低分的吧！”我气红了眼睛。
身后的许晴晴，探过脖子来瞄到我的考巷，仿佛观察什么似的瞅了一眼我旁边的郭子建说：“算了！大家都考得不好。”
我仍然忿忿地抱怨着，顺便还踢踢椅子向郭子建表示我心中的不满，指望他能够说几句话。可是他还是那么轻松自然，仿佛我从来没有存在，我丧气的翻翻白眼。
后来我被许晴晴拖出去，才知道，其实那时候，他心里也有事。
“你干么那么在乎分数呢！”她劝说着。
我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不在乎行吗？父母等着我光耀门楣呢！可是我没有告诉她。
“我不是啊。只不过这次实在考得太惨了！”是啊！惨到我想像不到。我一阵颤抖，十分担心今天晚上该怎么跟父母解释我的成绩。
“那你也不用这么说啊！你这样让郭子建多难过！”
“嗯？”我不理解的看她。
她面带责怪，“郭子建这次也没考好，听说甚至不及格呢！你想，他自从进了我们学校，成绩从来没有落到前三名后，你又这么说，让他多难堪！”
我愣在原地，心里充满懊恼和自责。第一次认识到他有多么冷静自持。
渐渐的，我们的关系也熟悉多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
我喜欢笑着逗他，希望他能够和我一起玩闹，不过我总是失望。
我总是在他摘下眼镜的时候偷偷将它拿走，想要看他没有眼镜的狼狈模样，不过他总是能把他的东西找到。
我常随便找题目问他，知道他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脱去平日的无所谓，认真的解答。在这个时候，他才不会惜言如金，不过后来他仿佛识破我的意图，只是指点几句我早就知道的东西，然后就低头做他自己的事情。
我有时会坐在他的座位上不起身，希望看到他生气，但他平静的脸上总是那么祥和、温暖，除了不说话。我只好丧气的起身，知道是自己舍不得。
我喜欢听他吹口哨，虽然他看起来是个乖宝宝的样子，可是我知道他吹得很好，口哨声音竟然是可以感动人的，可是这样的机会很少出现。
国中生涯的日子飞逝，老师学期开始时的叮嘱仿佛就在昨天，然而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我再次换座位了。
那天是个阴雨天，学校礼堂在放映电影，我的眼镜却在那一天彻底解体。我手里拿着断掉的眼镜，笑到流出许多眼泪，说话也语无伦次的。同学们也陪我笑，后来看到我不停的笑，大家便渐渐散去。
没人知道，那天我的眼泪没有停过，眼前萤幕上闪过的电影情节，丝毫没有在我的脑海里留下印象，连他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心里只是响着这个声音……如果不笑，就只好哭了……
☆ ☆ ☆
我把身体靠在身后的物体上，上半身微微仰着，半开的窗户给了我新鲜的空气，我有些贪婪的呼吸着熟悉的空气，体会着拥挤却充实的味道。
在美国忙碌的日子里，没有机会这样惬意的回忆着以前的事情，现在突然想起来了，才发觉那些点点滴滴似乎仍然那么清楚。赵凝儿的身影和甜美的笑容；许晴晴义正词严和不时感动的面孔；郭子建温暖寡言，深奥眸子的注视；刘锡胖胖的身形和憨厚的声音；邹劲精明的言语……
其实每一个我可以记得的场景，都是我心底最珍惜的瑰宝，只是……我没有时间温习罢了。
我走出幕帘，仿佛是有什么事不能错过。
华丽的大厅那头，有个熟悉的身影。
我绽开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看到赵凝儿像是只轻盈的蝴蝶般飞舞过来。我好想她！
“雨！”她快乐的扑进我的怀抱。
我承受了她的重量，不由得往后一退。过了一会儿才看到她抬起头来说：“我真想你！”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一颤，似乎听到这句话，是那么感动，感觉自己也是被人需要的。
“我也想你呢！”我扶她站好，佯装冷眼的打量她，挪揄地说：“你长大不少了呢！”
她低头一看我的视线，脸红的撒娇，“你……真是的，刚回来就这么捉弄我？”
仍然是那么甜美的脸，虽然生疏感是存在的，可是我知道光是见到她，自己这次回来就值得。
赵凝儿是个乖乖女，并非是内向，而是围绕在她周围那份宁静的气氛。很不可思议的，我是个开朗的人，至少表面上是，可是和她却成了莫逆之交。我们之间几乎是无所不谈，除了……那段日子的困扰，仿佛是心意相通似的，我想的，她是能体会的。
去了美国，我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朋友满天下，知交无几人的感觉。每当孤独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在心头，非常怀念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那时我才知道，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竟然算得上悲哀。
“听说你在T大啊？”
她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啊。幸运嘛，就考上了。”
我没有反驳，可是我知道，她柔柔的外表下，头脑是不输人的。
我再度打量她，一袭浅蓝丝绸长裙，没有晚礼服那么正式，可是柔软的质料完美的勾勒出她的身材，显得楚楚动人。
回想起十三、四岁的时候，身为女孩子的我开始意识到美丽的意义，却要背负那么重的压力，有的时候我疼得喘不过气来。可是那时的她是男孩子的中心，是每个人口中的美丽女孩。在我的心灵中，我首次体会到羡慕和嫉妒。
多年后，乖乖女仍然是乖乖女，可是我不是我了。
“你呢？”她问我。
“我在普林斯顿读大二，学程式设计。”
“是喔！”她高兴地说：“不愧是我们班上的才女！”
受过的恭维实在太多，我已经没有感觉了。
我抬起头一看，她身后站着一个很高大的男人，浓黑的头发，深邃的眼睛透露着些许激动，多么熟悉的眼睛啊。他没有穿正式的西装，只是棉质上衣，黑色长裤，却无疑的显示出他的好身材。有这样身材的人应该去当模特儿，我在心里想着。可是等我看到他带些书巷气的脸庞时，我立即知道我刚才的观点实在是太片面了。以他的睿智，应该是个运筹帷幄的人才对，表象虚华的环境是不适合他的。
我又一瞥动人的赵凝儿，笑道：“连男朋友都带来了？”
我惊讶的看到那个男人黝黑的眼睛闪了一下，他是个容易受波动的人吗？
赵凝儿呼，“夜雨！你记不起来吗？他是郭子建啊！”
我这下更加讶异了，“郭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