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欺骗你,真的,子建,相信我这一次……”
他瘫坐在沙发上,手无力的掩住自己的脸庞。“那你会留在台湾吗?”他抬起头来看我,“你会为了我而留下吗?”
我……我会为了他而留下吗?我自己也茫然了。我并不想保持沉默,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愿意为了他而放弃自己努力了十几年的目标吗……
他自嘲,“不会,我知道你不会……你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你父母的期望,你自己的价值永远是比我重要的,不是吗?”
“子建……我……不能放弃前途。”我低下头,不去看他的脸,怕他痛苦的神色让我动摇。
绝情吗?冷血吗?对待这样一个一心一意的男人,我说出了这样伤他的话。可是我有什么选择?如果现在我留下来了,今后我会不会后悔呢?在这样的困境里面,我本能的选择保持现在的样子,即使我也会伤心难过,至少我不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他不语。是早就料到我的回答了?
“其实,你一回来我就感觉到你的疏远了,只是我在自欺欺人而已。”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别说……”
“你……能去美国吗?”我小心翼翼的期待着。
他苦笑,什么也不说,可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那次他醉了后,在车上想跟我说的,是:我不能离开台湾了。
为什么他要求我留下,可是却不能为我去美国呢?随即我就谴责自己的自私,他的父母该怎样面对?刚刚死了大儿子,连小儿子也要离开。
他走到我面前,定定地看着我,“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爱过我吗?在我们交往了四年的这段时间内,你可曾想过这个字?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对我的感情?”
爱?
我猛地一震!
这个问题……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
我看着他,脑海里出现的是他的身影。每当孤独寂寞时,我总会拿出他的信件反复读着。每次面对困难和挫折,总会打电话给他倾诉自己的心声。每次他在我耳边轻前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心里都涌出那种热烈的满足……每次……每次……
这是不是爱?这是不是爱?或者只是依赖而已?
我震惊的发现我根本没有区分爱的能力!
他没有再等下去,他没有再给我一个机会认清我自己……
“夜雨……我们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对情人,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去爱……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可是我看到他眼角的泪光。“既然如此,分手吧……”
我心如死灰的看着他。
“分手吧。让我来说出这句话,算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他抓起外套,从我身边走过,离开了家,也离开了我。
什么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冷……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般……
三年前吧,那次争吵后的感觉。
可是我很清楚,我是不可能再坐在他的门边,等待他把我抱进怀里吻我,爱我了。
是时候离开了……
我机械式的上楼梯,走进我的房间收抬东西,不必要带走的通通扔进垃圾桶。
阴沉的天啊……好像我的心……
当我把行李放进计程车后车箱的时候,我再次抬头看着眼前这栋别墅。我在这里有四年的回忆,在这里储存了我和他那么多的镜头,让我都觉得心痛了,真的是这么简单吗?就这样分手了?四年的感情,就这么断了?
这就是离开。我匆匆进入车子,不让自己有反悔的理由。
脸上不知不觉爬满了泪水,透明的泪水。
我终于知道,分手的颜色是透明的。透用的像一堵水做的墙,一切都是熟悉的,环境、人物、天气……不同的只有方向而已。两个人背对背的分开,间隔了那堵水做的墙。墙上映的是两个人的背影,越分越远,身影从清晰到模糊再到消失……
☆ ☆ ☆
当我带着家族的期待,朋友羡慕的目光走进闪烁着金光的太空中心时,我心里不免骄傲。可是当我参加了第一堂集训,听到我的导师渥特先生的第一句话后,我就明白原来自己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他说:“你们是精英吗?”
哄堂大笑中,有人说:“我是哈佛大学太空工程博士毕业。”
“我十四岁就通过微软的国际资料处理考试。”
我微微一笑,尴尬的想:原来自己是如此平凡。
渥特先生棕色的眉毛一扬,桀骜的味道尽显出来。
“我第一次来到NASA的时候,在甘乃迪太空中心培训,说的是‘给我一台电脑,我可以启动整个太空’。”他爽朗的笑笑,“可是我没有。”他凛冽的扫了培训人员一眼,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响亮。
“NASA是一个整体。征服太空就像是要赢一场篮球比赛,一个人的天才不叫天才,那叫做自我中心!你们的的确确是从全美国最顶尖的大学选出来的,可是如果配合度不好,那么你们就将成为整个NASA历史上的耻辱!接下来的三个月,你们需要进行的是非常密集的训练,包括紧急程式调设,故障排除。这里不是学校,任何人的失误造成的是上千万美元和人命的损失。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我们竟然同时像是军人似的做出保证。
刚才戏谑的情绪转瞬消失了,人们都肃穆起来。我轻轻握紧拳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勇士准备接受挑战。如果我知道后来当勇士的代价,我是绝对不会这么震撼的。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在地狱度过……
☆ ☆ ☆
“蔚丝!你的轨道精确度有误!”
“噢!对……对不起,我马上去改!”“记住,如果这架飞船是飞往火星的话,现在早就出了太阳系了!”
渥特先生其实是太夸张了,用的语气也非常轻蔑。蔚丝大概没有受过委屈,眼泪已在眼睛里打转。
“航太卫星燃料泄漏,捷森,你该怎么办?”
满中心跑着搜集资料的捷森惊讶的顿住,“可是渥特先生,我们在类比测试中已经检查燃料系统了。”
渥特先生典型的笑容漾起,“太空中永远有意外,一颗陨石也可以造成失事,卫星的周边不是百分之百的防震。”
捷森顿时没了主意,“渥特先生,你这是在鸡蛋里找骨头,如果在未出大气层的时候卫星燃料泄漏,摩擦的热量足够在短时间内让卫星爆炸,我根本没有机会做出任何决策。”
“我是在问你,你该怎么办,没有问你能怎么办!”
“我……我……”
“你的培训期将延长一个月!”
“渥特先生!”
“打开监测器……”
“第一节燃料脱离……”
“卫星主体进入正确轨道……”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虚拟的声音和发射场景之中,人们又开始四处奔跑搜集着不知道从那个印表机吐出来的资料。无数的电缆好像成为整栋大楼的血管,四通八达的延伸。电脑启动、关闭,执行命令的开始,结束的提醒声音,类比人声,人的脚步在电线襄面穿梭的声音交接成一曲奇异的音乐。我好像觉得四周都变模糊了。只有我眼前的荧幕才是最真实的,上面荧光绿色的程式指令取代了我的感官。只有某处轻轻松了口气,“又躲过渥特先生一次突袭了。”
在NASA的工作虽然紧张,可是也是有愉快的时候。轨道程式的设计并不是前线的工作,通常在发射前好长一段时间就核对完结了。可是由于这份工作有时的临时性,我也越来越频繁的在现场目睹发射盛况了。那巨大的声音竟然比天籁还会让我满足,满眼的火焰烤着每寸身,我的眼睛里面塞着眼泪,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哭,也不知道是为了谁而哭……
一个星期天,我到天文中心的天文台着星星,在高倍望远镜下,那神秘的星星无所遁形的展露出它们的面目,不能再用钻石形容了,说白了,那些星星只是些星球而已。
我身后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渥特先生。
“来看星星?”
“嗯。”我稍稍移动身体,让他坐下。
“我每个星期天都来这里。”
“你喜欢星星?”
“不。”他笑得勉强,“只是在提醒自己,提醒自己的梦想罢了。”
我看进他的眼底,有着那么明显的压抑,我轻轻一颤,压抑!郭子建曾经在我眼里看到过这样的无奈和压抑吗?
提醒梦想。梦想,是根本不用刻意提醒的。
我再次回头看清晰的镜片,那亿万年的光华在孤独的宇宙中穿梭了数千万世纪,到达我的眼中,只不过是些七零八落的光子。再高深的现象也有最基本的解释。唯一神秘的,永远是人心,我的心,有谁能够解释呢?为什么在一切都那么满足的时候,心底还有那样的冷然呢?
我那个时候和郭子建分手刚好一年,终于习惯了没有他来信的空虚感觉。由于工作的辛苦,我每天回到家就只能睡觉,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被抽干了。
也许就是这样子,我几乎是没有感觉的过了三年,随着工作的渐渐顺手,生活的渐渐平静,我那种空虚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头来。人啊,就是这样的不满足。
第七章
二○○○年十二月我终于决定回内华达州父母的家中看一下,近五年没有联系,上个月突然接到母亲的来电,希望我回去过耶诞节。在里偌机场下机后,我原本以为能够看到母亲的身影,可是我却见到一个男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我的中文名字。
我犹豫的走过去,“请问是……”
他放下牌子,温柔地笑道:“你一定是夜雨,伯母让我来接你回家。”
“你是……”是什么亲戚吗?我好像没有多少亲戚在美国。
“噢,忘记自我介绍,其实我是你母亲家的一个远亲,我是你母亲的母亲的父亲的表弟的二老婆的第四个儿子。”他一口气说完。我苦笑不得地摸摸耳朵,什么跟什么嘛。这个家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他大概看出我的想法,抿嘴一笑,“还怀疑吗?要不要我重复一下我们的关系?”
“不用了!”我连忙制止他,可不想让他几百辈子的家谱把我弄成白痴。
他爽朗的笑了,伸出手来,“董家华。二十八岁,在休士顿拥有一家诊所,单身,性别男,喜欢读书,研究心理学……”
“Stop!”我再次哭笑不得的阻止他,“可不可以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我家里出事情,才让你来接机吗?”
“其实我是偶然遇见你家人的,被他们热情的留了下来。根据我的经验,他们让我来接机主要是为了想让我们见见面,实际上就是变相的‘相亲’。”
“相亲?”不可置信的瞪着他,我的声音直接高了八度。不会吧……
☆ ☆ ☆
“妈、爸。”我规矩的把行李放下,生疏的唤了他们。
两个人转过头来,父亲那有些驼了的背让我心里酸酸的。
时间过得好快啊,记得我最后一次在这个房子里,和他们大吵一架,一手提着行李大步离开,丝毫没有回首。而现在的第一眼就看到他们的老相,心里又那么没骨气的软弱酸楚下来。
“回来啦,坐。”妈妈拿出茶具准备彻茶。茶香顿时在沉默的空间流溢。
我尴尬的坐下,这种沉默真是折磨人。
“这次回来,和家华好好谈谈吧。”
“什么?”
“和家华好好谈场恋爱,你该到结婚的年龄了。”她很理所当然的劝导我。
真是直接啊,我在心里嘲笑着。刚才还有的心酸瞬间消失,他们以为他们有什么理由干预我现在的生活?
“妈。”我努力的压制自己,不让自己露出怒气,“我现在还不想交男朋友。”然后我歉然的对董家华点点头,表示我并不是针对他。
她眼睛一眯,我熟悉她那受到挑战和质疑时的动作,“你都二十七了,还没有男朋友,你想什么时候结婚?”
“我有分寸,妈妈。”
气氛倏地紧张起来,我们就这么对峙着,不想在董家华面前撕破脸。
“伯母,我想夜雨肯定要先和我交往一下,才能决定。”董家华在我父母面前开始扮演善良的和事佬。该死的他,早知道他这么伪善,我根本不会对他感到抱歉。
妈妈似乎觉得自己太唐突,于是缓和脸色:“刚下飞机,去洗个澡吧。”
我有些赌气的,猛地提起自己的行李,绕过董家华想要帮助的手上了楼梯。
我看着自己淡蓝色的房间,心里不禁一阵感慨。很干净整洁的摆设证明这里经常有人打扫。在蔑年前跟父母大吵一架后,他们还会留着这间房间,按照母亲的性格好像不太可能。在刚来美国的日子里,我就在这间房间中哭泣。离开家里,我唯一可惜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这间房间。
我笑着摇摇头,拿出换洗的衣物,走进浴室。
浴室里升起的雾气,热水的温暖逐渐让我放松神经,舒服的泡起澡来。很久没有那么放松了。
我看见对面墙壁上硕大的镜子,不禁仔细的看着现在的我。长发披在肩膀,有一份独特的味道。不剪头发是因为没有时间,轻轻抚摸眼角处,似乎还是很平滑,没有皱纹。我微微自嘲,即使我认为自己不够女人化,可是女人的特质还是没有消失的。手指渐渐下移,颧骨、鼻梁、面颊、下巴……
从二十岁到二十七岁,女人最宝贵的时间中我都干了什么呢?
问到这个问题,我才发觉我的回忆中充满的是忙碌,牢记的资料、需要设定的程式……
眼前的这个女人竟然让我觉得有些陌生……
还有什么是能够让我熟悉的?我的指尖接触凉凉的镜面,透明冰冷的感觉,像泪水。
然后,郭子建的影子就像《哈姆雷特》中国王的幽魂飘了出来。他唇的吻感……他的手摩擦出的火花……
三年了,他的味道还这么的能让我回忆吗?我烦扰的把有关他的回忆抛开,他的脸庞经常就是这个样子,在我稍稍放松的时刻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有些失常的从水中站起来,大概是紧张惯了,突然空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
擦干身体,我换上衣服走出浴室,可是在门口就愣住。
董家华就那么自然的站在窗边。我一眯眼,对于他的无礼马上做出反击。
“请问你就这么站在我的房间?在我洗澡的时候?”
他微微一笑,斯文的脸上浮现笑容,“我知道你不会歇斯底里的大叫。”
“你很无礼。”
“我知道。”
不知道怎的,一向对人有礼的我竟然想一拳揍扁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