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他打开了灯,“只有你一个人在啊?怎么不开灯呢?”
看到梦笙脸上的泪痕时,他轻快的语气僵住了。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关心地问,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梦笙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李——李均阳下午来过了。”她轻轻地说。再不找个人谈谈,她会崩溃的。她知道自己忍受度在哪里。
罗志鹏慢慢地点了点头。“他是小豪的父亲,对吧?”
梦笙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罗志鹏耸了耸肩。“那很明显啊,他们父子俩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我还怀疑我怎么早没看出这点来呢?”
“嗯,他们是长得很像。”她无可奈何地承认。
“李均阳知道了吗?”
梦笙点了点头。“嗯,他要我嫁给他。”
“嘿,这是好消息啊!”罗志鹏大为高兴。
“是吗?”
“怎么啦?”她的冷淡使得他皱起了眉头,“你不想嫁给他?”
“我想什么根本无关紧要。他要的只是他的儿子,我不过是个附属品罢了。他倒是挺慈悲的,嗯?我好像应该为了这点恩惠而感激莫名才是。”
“你搞错了吧,梦笙?”罗志鹏的身体因关切而前倾,他的表情异常严肃,“就我昨晚得来的印象,我敢说他非常在乎你。”
梦笙无力地笑了一下,对他的安抚异常感激,但她没有说话。嫁给李均阳也未尝不好,起码她不用再找别的工作了,而她也不必为了离开罗家绞尽脑汁想借口。她和杜绫之间的谈话当然只是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她绝不会向罗志鹏说的。她完全可以谅解杜绫,可是罗志鹏必然会因此而生气。这对这个家庭的重建可不是一件好事。
“你不相信我的话,嗯?”见她沉默不语,他追问道。
“如果你想听实话的话。是的,我不相信你。”
罗志鹏皱了皱眉。“他昨晚和我聊天,怎么绕话题都在你身上打转,好像怎么问都问不够似的。他连问都没问小豪一声。这还不够证明他真的关心你吗?”
梦笙羞得耳根都红了。老天哪,他都问了她些什么呀?发现自己成为这两个男人的话题实在很糗。她忍不住开口抗议了:“喂——”
“别打岔,听我说完。”罗志鹏不理会她的脸色,自顾自地往下说,“梦笙,我认得李均阳很久了。他不是一个很好懂的人,因他内敛且复杂。而且,过去那两三年里,他不知道逢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整个人都沉掉了,变得异常忧郁。我是不晓得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会一厢情愿地认定那是因为你的关系;但是我觉得他真是非常、非常在意你的。所以说,既然他向你求婚了——我希望你把我说的话仔细考虑一下,不要太仓促地下决定。”
他的关心使她深受感动,不自禁地朝着他微微笑了。“其实我——已经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了。”她迎着他询问的眼神,慢慢地加了一句,“我会嫁给他的。”
罗志鹏颇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头。“你一点待嫁新娘的喜气也没有。”
“我怎么可能会有?这又不是那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结局,只不过是……一门生意而已。他要小豪,而这种安排对小豪来说再好不过,如是而已。”她的笑容里有着悲伤,“反正在现代这个社会里,感情本来就不是什么决定婚姻的要素。”
罗志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你不是那样的人啊。你太纤细,太敏感,太多情。你浑身上下连一根生意人的骨头都没有,怎么受得了这种安排?”
梦笙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的话刺入了她心灵深处,触动了她最深的隐忧。然而她又能怎么办呢?这不是讨论就可以解决的事。命运已经将她逼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步,便是龙潭虎穴她也只有闯它一闯了。至于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给吞灭个尸骨无存,根本不是她现在所能考虑的了。她站起身来,不想再继续讨论下去。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淡淡地说,“我该去给小豪洗澡了。”
罗志鹏也跟着站起身来,满怀忧虑地叹了口长气。“李均阳会好好照顾你的,这点我很确定。可是梦笙,我实在放心不下——”他深深地看着她,“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可千万记得我是你的朋友。”。
她感激地朝着他微笑,觉得泪水又涌进了眼眶。一低头,她头也不回地回房去了。
小豪已经在他的小床上睡得很沉。身子洗得很干净,居然还洒了不少爽身粉。景光可真是克尽厥职啊。想到那个大男孩大手大脚地替小豪洗澡的样子,梦笙忍不住微笑了。她亲了亲他的小脸,然后听到门上轻微的剥啄声。
来的人是景光。可是并不是平日那个明朗快活的景光。他的眼神忧郁,面色沉重。
梦笙把本来要谢谢他替她照顾小豪的话给忘到九霄云外。“怎么啦,景光?”
他有好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瞪着窗帘发呆。就在梦笙忍不住要再开口询问的时候,他猝然间说话了:“那个李均阳——就是小豪的父亲吧?”
梦笙忍不住叹了口气。“嗯。”
长长的沉默。景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半天才又挣出一句话来:“那么你……我是说,你们……”
“我们要结婚了。”梦笙轻轻地说。她真不想伤害他,可是她实在无能为力。
“那么你就要走了。”他呆滞地说,连看也不看她。
梦笙突然间觉得心痛。他还这样年轻呵,也许是太年轻了?她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我是要离开了,但我们还是朋友啊!”
他转过头来凝视着她,眼睛里充满着无言的悲伤。然后他微笑了,一个悲哀的微笑。“是的,我们还是朋友。”他低声道,然后站直了身子,“祝你幸福,梦笙。”他说着,突然间低下头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梦笙惊讶地碰了碰自己脸颊,无言地看着他年轻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处。为什么生命中总有着这样多的挫伤,这样多的无奈?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伤害别人,可是……她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察觉到无声的泪水又已滑下了自己的脸颊。嗳,她最近哭得实在太多了!
第二天下午,李均阳准时来了。
他穿得很正式。昂贵的英国毛料,三件头的深色西装,更衬得他挺拔不群。一般人是很少作这种打扮的,尤其是在亚热带地区的夏天;但罗家的客厅里有着很强的冷气,而且很显然的,无论李均阳到什么地方去,一定都是搭的冷气车。梦笙看了自己身上退色的牛仔裤和棉衬衫一眼,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下。英国毛料的三件头西装,只有他这种有钱人才摆得出这种派头!
听到她推门而入的声音,李均阳自窗边转过身来。他们的眼神相遇了。而他脸上浮起一丝柔和的微笑。
“嗨。”他说。梦笙艰难地点了个头算是回答,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幸得张嫂进来了,方使得场面不至于那么尴尬。但她放下了一个盛着咖啡壶和点心盒的托盘之后,替他们两人各倒了一杯咖啡,便就退了出去。梦笙无措地作了个手势请他坐下,顺手拿了一片饼干塞到嘴里。吃东西是避免说话的上佳方法。她紧张地拿起另一片饼干。他们之间的寂静几乎凝作实质,窒重得使人难以呼吸。梦笙艰难地吞下了口中的饼干。难道这就是他们今后在一起生活的模式么?当真是前途多艰。我也许会被逼疯的,她愁惨地想。天哪,天,这种日子可真是不容易过!
“小豪呢?”他的声音猝然间划破了寂静。
“呃——景光和景强带他出去玩了。”她本能地回答,“我想这样比较好。”
他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上的杯子。“所以呢?你作好决定了没?”
梦笙深深地吸了口气,尽全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抬起头来看他:“我会嫁给你。”她的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但我要把话说在前头:我讨厌你,鄙视你,看不起你!我嫁给你只是因为我别无选择。你听清楚了吗?”
李均阳脸上的肌肉绷紧了,眼神变暗了。但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里连一点感情都不带:“这不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了。反正我也不在乎你怎么看我。我只是为了小豪才娶你,记得吗?”
猪!他永远不会忘了提醒她这一点!梦笙咬牙切齿地道:“这也不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了。我到底什么时候必须嫁给你?”
“下星期四。”
下星期四!梦笙惊得手都抖了,杯子里滚烫的咖啡泼将出来,她痛叫出声。李均阳赶了过来,一把接过她手上的杯子,抽出自己的手帕来就往她身上擦。但梦笙一把将他给推开了。他的碰触和他的假情意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
“离我远一点!”她嘶声道,“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为什么还不走?好,下星期四就下星期四,可是在那之前我起码还是自由的吧?现在,能不能请你回去?”
李均阳站直了身子,嘴唇抿得像一条直线。“如你所愿。”他说,慢慢地转过身子,走了出去。留下梦笙跌坐在地上,兀自为了她将临的婚事而颤抖不已。
第七章 无欢
一个星期以后,他们静悄悄地结了婚。
结婚以前,李均阳坚持要她买件礼服来穿。乍然听到他的建议时,梦笙忍不住大笑了:“你少荒谬了,买礼服干嘛?这整件事根本只是一个闹剧,作什么撑这种场面?穿什么不都一样?”
“你不在乎我在乎。”他坚持,“婚礼总是婚礼。”
“噢,好吧。”她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他要摆阔就让他摆吧,反正这一切本来都是他的主意,和他吵一架一点用也没有。而他因她的同意而大乐了,眼神里闪着那样温柔愉悦的光彩,使得她差点忘了呼吸。
更叫她意外的是那个婚戒,黄金的镶座,无瑕的钻石,组成一个非常美丽的戒指,那并不是一个巨无霸型的,用来摇阔的暴发富户戒指,毋宁是他特意挑来配合她那纤细的气质的。但她并为想要它——仿佛是,只要戴上了它,她就名正言顺地变成了他的所有物一般。但他不理会她的抗议,不由分说地将戒指戴在她手上。梦笙无法可想,只有让那戒指留在那里。
这一个星期过和飞快。她从来不知道做个新娘有那么多麻烦。罗家全家人帮了她好大的忙,杜绫尤其热心。也许是潜意识里的补偿作用吧?她显然对梦笙的婚事异常欢喜。而梦笙只有回之以微笑,毕竟她已经回头回路,又何必给别人带来无谓的困扰?
然而,不管怎么强自振作,她也提不起劲来和李均阳讨论生活的一切细节。诸如婚礼的安排,婚后要住在那里等等。她一点概念也没有,也不想有任何概念。仿佛只要故意忽视这些东西,她就可以假装这桩婚事离她还很遥远一般。典型的鸵鸟心态,她知道,但她就是不想去面对这个现实。反正李均阳会安排一切的。这—切既然是他的主意,他爱怎么搞都随他去好了。
李均阳倒是热心得一塌糊涂,他要忙的事必然比她多了好几倍,可是他居然还腾出了一个下午来,带她和小豪到六福村动物园去玩。她没有拒绝,因为这是小豪开始接受自己父亲的时候了。而小豪也真和李均阳处得极好。这只能说是父子天性吧?他对这个陌生人完全不加排斥,整个下午都粘在他的身上,梦笙不由自主地吃醋了。她的儿子,她唯一所爱的儿子居然被这个她一点都不喜欢的人占了过去!而,李均阳显然为此十分开心,他显得温暖、幽默而悦人,一直不停地逗得小豪格格发笑。不管梦笙多么努力地去讨厌他,面对他那样的温柔和明朗,她所有的憎恶全都无法真的凝聚。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有时居然还会回他以一两个淡淡的笑容,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神便会发亮,仿佛看到什么无价的珍宝。然而那样的眼神使梦笙觉得恐惧,仿佛他又在计算她什么一般。等小豪玩累了,她也就再一次地陷入沉默里。李均阳试了两次,想将彼此间的僵局打开,发现自已徒劳无功后,他也就放弃了。
当然啦,那个放弃只是暂时的。因为隔天他又打电话来了,再一次邀她和小豪出去玩。然而她可以为自己留下来的时间少得可以,而她的心绪混乱得过分……因此这一回她拒绝了他,他显然不开心了,但梦笙才不管他开不开心呢。气死最好,这样我就用不着嫁你了!她有些孩子气地想。
不幸的是,李均阳的神态十分坚韧,并没有那么容易气死。只是一眨眼间,她结婚的日子便已经到了。
他们是在地方法院公证结婚的。礼堂很小,除了法官和证人之外没有观众。她茫然地听着他宣读他的誓言,任由他将婚戒套在她的手指上。这一切来得太不真实了!她几乎以为自己是一个观众,正看着一部荒谬的电影。但这一切全是真的,再真也没有了。法律上记得明明白白,她已经是他的妻子……这个想法使她颤抖。李均阳看了她一眼,看着她空茫的眼睛,嘴角不觉一紧。但他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简单地道:“上车吧。”
“去哪里?”
他微笑了。“到时你就晓得了。”他发动了车子。
梦笙困惑地看着他。笨,他做了些什么安排,你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声?这下可好,被他给载去卖了都不知道!她困惑地咬住了下唇,虽然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人要是不肯说的话,便拿挖土机去挖也挖不出什么来,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再试一次:“喂……”
“不要吵,梦笙,就要到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而那笑意里的温暖宛若春阳。梦笙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老天呀,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嫁给了这个有着这样可怕的声音和笑容的人,老天呀!
车子在兄弟饭店前停了下来。她这才知道他安排了个婚宴。步入那装饰精美的房间时,她惊愕地发现:每一个人都在那里。当然有一些人是她认得的,但对她有所意义的人,罗志鹏、杜绫、月梅、小豪,还有她才认识没有好久的、李均阳的管家秦太太。她一直到了最进才知道李均阳没有其他的亲人,一直独居在东区的一栋豪华公寓里。单身汉的日子过起来大概是挺不方便的,何况他常常要出差,所以就给自己找了个全天候的管家。长久以来,这位秦太太无异已是他的家人了。梦笙见过她一次,对这位慈和的中年妇人印象很好。现在,小豪正被秦太太抱在怀里,睁着好奇的大眼东瞧西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