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以为他会再打电话来的,但他没有。自那天以后,她再也不曾见过他,也不曾得到他任何消息。她对自己说:我很高兴。我恨他,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了。然而她的感情,即使是对她自己,也并不曾说了实话。过去那长长的三年里,她仿佛是睡了个很长的觉,却终于被这重逢来惊醒。所有刻意压抑的心情都蜂拥而来,所有的痛苦都在她心里重行燃烧。
在过去的三年里,她已经在心里为李均阳建立起一个固定的形象:他是无感的,强硬、冷酷而自私的,对忠贞诚信全无概念,只晓得他自己的享乐。她因这一切而恨他。他曾经玩弄过她,厌倦了她而后抛弃了她。她的心碎了,自信和自我评价全毁了,而他并不曾因此受到一丁半点的责备,只抛下个怀孕而孤独的她,愁惨而不知所措。这形象已在她心里镌刻了三年之久。每回想到他,刀子能感受到的便只有痛苦和恨意。
重逢并不曾改变这一切,只是逼使她去认知他的另一面。那使得她爱上了他的那一面。他并不是个易于了解的人。他们短促的交往过程充满了甜蜜和激情,而李均阳并不轻易谈及他自已。他是个非常隐私、自性取足的人。但她仍然自他所说的话、他对待别人的方式以及别人对待他的方式里看出了许多。她不能不承认他是仁慈的、吸引人且温柔的。他强壮、充满智慧,对人类充满了爱。
每想起他的微笑,他使她大笑的方式;每想起他的睡相,他刮脸的样子,以及他解衣情状……这种种混淆几乎要将她的给撕成两半。这不对的。她已不再爱他,基至不再在乎他了,那些可笑的记忆不该再对她有任何影响才是。她早该把它们全忘光的。过去三年里,她以为自己真的做到这一点了;可是再度相逢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活在什么样的谎言里。她在心里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到而今却不得不将他视为一个人——一个不得了的吸引人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不管她有多么不愿承认,仍然无可置疑地影响她的感情。那真吓坏了她。
但是,别再想了。她即将开始一个新生活,而李均阳也已不再来打扰她……她应该觉得快活才是。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小豪又抱紧了些。但他扭开了。他仍因着这辆大车而兴奋不已,两眼睁得老大地望向窗外。
罗志鹏带着景安和景强在门口迎接他们。
“我替你拿行李,你去见见孩子们。”罗景光愉快地说。江梦笙滑出了车子,把小豪抱在手上。罗志鹏向她微笑,眼睛里充满了温暖的欢迎之意。
“在他们把我烦死以前,我最好先向你介绍我的孩子们。”他说,“自从他们知道你要来以后,家里就不曾安静过。”
景安是个漂亮而害羞的小东西,眉眼长得和她爹一模一样。景强则强壮、早熟而明朗,缺了一颗门牙。很明显的,景安和景光是罗志鹏的第一任太太生的,景强则长得完全像杜绫。江梦笙也向他们介绍了小豪——这个小孩此时已经筋疲力竭地软在她的臂弯里了。
景光忍不住笑了:“我想他该睡个午觉了吧?”
“嗳,他太兴奋了。”江梦笙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发。
“景光会带你到你房间去。等你将小豪放上床去睡,梳洗一下以后,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聊聊天呢?”进屋的时候,罗志鹏边走边问。
“好呀,我很乐意。”这个家庭的温暖向她整个人包围过来,她的疲倦和忧虑消失了。
“我和姊姊带你去你房间!”景强大声道,在他们身边跳来跳去。
罗志鹏拉住了他的手。“江阿姨需要一点属于她自己的时间。”他对小男孩说,“在一起的时候多得很呢,不要急呀。”
景强定定地看她。“好吧。”他不大甘愿地说。江梦笙因他那孩气的庄重而莞尔了。
不顾她的抗议,景光坚持替她将她所有的行李搬到她楼上的房间去——漂亮的房间。
“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他问,将她的行李箱放在地上。
“这样就行了,谢谢你。”
“那么,待会儿楼下见。”他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子,准备离开。
“景光——”她阻住了他,“谢谢你替我搬行李,也谢谢你对我这样好……今天,还有我来面谈的那天。”
他耸了耸肩,脸上的表情很严肃。“从一开始,我就希望来的人是你。我很高兴你来了。”在她有所答复之前,他已经走掉了。
她放下了小豪,喂他喝了些果汁。一抹微笑浮上了她的唇角。一切都会好好的,她知道。多少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生命中充满了希望。
在小豪喝果汁的时候,她彻底的将这房间审视了一遍。房间很大,家具很豪华。休息室里饰以暗色的地毯和浅色的墙,家具是浅色的皮革和深色的木头。两间卧房,一间是给她的,有着一架电视机,一个私人电话,还有长长的落地窗。与这房间相连、一间较小的房间,漆成了明亮的黄色,是给小豪的,窗框上满是木制的动物图形。浴室很大,整套卫浴设备是宝蓝色的瓷器,墙上则贴着蓝白二色的瓷砖。多漂亮的地方!她心满意足地叹息。
她还没哄小豪呢,他就已经睡着了。她亲了亲他柔软的细发,自去洗了个澡,换了身粉色的棉质洋装。想到罗志鹏本来想要的是个年长些的女人,她把头发刷得发亮,然后挽了髻。这个髻子果然使她看来成熟多了,她满意地想,顺了顺自己的衣服。
再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再看一眼睡在床上的小豪,她安心地下楼去了。
笑声将她引向了休息室。门是开的,但她有点紧张,不能确定自己该不该进去。
罗景光转过头来,看到了她。“请进呀。”他微笑着,站起身来迎向她。
江梦笙走了进去,坐了下来。景安和最强坐在靠窗的长沙发上吃着饼干,罗志鹏则和他身旁坐着的年轻人说着话,两个人手里都端着一杯咖啡。江梦笙惊讶地看着他们。这不是英国人吃下午茶的习惯么?
景光看出她的疑问,对着她笑了:“老爸以前在英国留学时学来的。他说这是个好习惯,值得保留。来点咖啡怎么样?”
“好,谢谢你。”她感激地啜着咖啡,但婉拒了他递过来的三明治和饼干。下午茶呀?真讲究!
“梦笙,这位是周为义。”罗志鹏介绍道,“为义,这位是江梦笙小姐,她是孩子们的保姆。”他冲着景安和景强一笑,“可怕的工作。”
周为义的眼里露出激赏之意。“很高兴认识你,江小姐。志鹏忘了说的是,我是他表弟,也是他的同僚。”
“你好,周先生。”
他高瘦而黝黑,三十不足年纪,和罗志鹏的长相颇有相似之处。他爱笑,有些孩气的微笑甚是迷人。但他也是充满了自信和野心的。一个精明的年轻经理,她并不信任他,但她喜欢他。
时间轻快地流过。在她发觉以前,四十五分钟已经飞掉了。于是她起身告辞,回房去看小豪。因为她不希望: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但她其实并不需要担心。小豪睡得好沉,全然的人事不知。
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把衣服挂到衣橱里,把小豪的衣衫收到他房里的衣柜里,再把她自己的一些零碎东西四面摆开。而后,她舒适地躺进了皮椅子里,长长地将双腿伸开。
天气如此暖热,阳光如此明亮,她的眼皮不可遏止地往下掉。即使她试着抗拒,但这些时日以来的疲累终于征服了她……
门上传来的轻敲不曾将她惊醒,一直到罗志鹏在她肩上轻拍,才将她自睡眠唤了回来。
“均阳?”她呢喃,仍然沉浸在梦境之中。
“不,是罗志鹏。”那人安静地回答。
她霍然惊醒,窘得脸都红了。“噢,真对不起……”
“别这么说。是我打扰你了。”他微笑。
“不不,我……我真的不该睡着的。”她觉得好狼狈。
她梦见李均阳了吗?她不记得了。但她说了他的名字——这就已经够糟了。
“为什么不应该?”他的眼睛带笑,“搬家是很累人的事。”
江梦笙直直地坐了起来。从她所在处看去,小豪仍然睡得很沉。
“现在几点了?”
罗志鹏看了看表。“六点二十五分。”
梦笙叹气了。她居然睡了一个小时还多!“真对不起……”她又说,觉得自己在上工的第一天就给了人一个很差的印象。
“算啦,”罗志鹏温和地说,“你不介意我坐下来吧?”
“只管请便。”她朝身边的一张椅子指了一指,“我不是有意要如此无礼,我……”她说不下去了,脸上又红了起来。
罗志鹏凝视着她。“你很紧张啊?”
“紧张得要命。”她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我希望在上班的第一天给人一个好印象。”
“就我所知,你的确给了每个人一个很好的印象。不管怎么说,你明天才正式开始工作,所以你今天是自由的。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还缺什么,住得舒不舒服。”他点起了一根烟,接着道,“我今天本来是想自己去接你的,但被一个很重要的电话给绊住了。”他笑了起来,“所以景光就自告奋勇地去了。”
江梦笙也笑了,再一次放松下来,因他的所作所为而喜欢他。“这房间实在太好了!我真没料到自己能拥有这么大的空间。你有个很漂亮的家。”
“好像……还不够漂亮。”对他声音里突如其来的黯哑使得她抬起头来。
“我不明白……”
“那是我想和你谈的另一件事。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关于我婚姻的那些谣言了吧?报上登得天花乱坠。而,既然你要照顾孩子们,我想你应该知道真相。”
“喔,不——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任何事的。”虽然他脸上一无表情,但她可以感觉出他心中的痛苦,并因此而对他感到极大的同情。
“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犯的错和杜绫一样多。但报纸上连提都不提。这对她是不公平的,而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他的声音干干的。
江梦笙扭紧了她的手。很明显的,他还深爱着他的妻子。而她太明白因爱而来的痛苦了。
“我想我……了解你的感受。”她温柔地说。
“嗯,我想你是了解的。”他站起来,一手拂过自己的头发,“别谈这些伤感情的事了。晚餐七点开始。待会儿见了。对了,还有,欢迎你来。”
“谢谢。”她的微笑明亮而美丽。
他转身离开了房间,将她留在深沉的思绪里。罗志鹏和杜绫啊……婚姻的破裂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她非常喜欢罗志鹏——即使她认识他的时间还这样短。隐藏在那生意人的强硬外表之下的,是一个爱家的人,温暖而慷慨。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奇异的了解——一种一见如故的稀有感情。她可以带着任何困难去找他。任何困难。只除了李均阳。
李均阳!梦笙苦笑着甩了甩头。她是怎么啦?李均阳已不再是什么“困难”了。她此生会不会再见到他都殊未可知呢。而,这也许就是她和罗志鹏一见如故的原因了。他们两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所爱,并在对方身上看出了这一点。
想到这里,热泪涌进了她的眼眶。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忘不了他呢?为什么到了现在,她仍然记得他们相处时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个细节?她甚至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他所穿的农服。她记得门铃准八时响起,而她的胃紧张得打结。打开门来看到他的时候,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深色西装正式而昂贵,他整个人干净而优雅。他的眼神温暖。看着她的时候,眼底充满了赞美之意。她的紧张消失了,不由自主地对着他微笑。
那天晚上,她过得晕陶陶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家昂贵的餐厅里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他专注的眼神使得她相信自己是美丽而可爱的,他温和的取笑令她感觉到的不是自已的笨拙,而是天真;他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灵,如同她相信她占据了他的一样。在那样温暖、浪漫、迷人的夜晚,她根本忘了去怀疑:为什么他会想和她这么个刚出校门的小土蛋在一起。
而后他开车送她回去。时间已经很晚了,街道上空无人迹。他伸出手来,顺了顺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他深沉的眼睛在她脸上流连了一阵子,使得她心脏狂跳不已。但他终于只是微微笑,向她道过晚安便走了。
江梦笙有些惊讶,甚至是有些失望;但在内心深处,却又因他的绅士风度而深怀感激。如果说自他们初次相遇时起,她的心里便已充满了他的影子,那么那晚的约会,便令她轻轻易易地跌进了爱河。她根本没有能力去制止——或者,她也根本没想过要去制止。
此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公开地追求她,把她给捧上了云端。他带着她看电影,听戏,参加宴会,参观各种展览,兜风……而,在他们共享的美好时光里,除了迟迟而来的亲吻之外,他没有做出任何其他越轨的事。她的日子是一个幸福得教人喘不过气来的美梦,而她一直是那样的天真无邪——一直到那个最终的、美好的夜晚。
这个记忆已经在她心里过上千千万万遍了。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她当然负担不起一整层公寓,这层公寓是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子合租的,一个人拥有一间卧房。但她那两位室友常喜欢晚上看电影、逛街、约会,江梦笙常常是一个人在家的。这天晚上也不例外。她因为一整天忙乱的工作而精疲力竭。门铃响的时候,她才刚刚从浴缸里跨了出来。
她披了一件薄薄的丝袍,匆匆跑去应门。再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李均阳。这使她又惊又喜,双眼因喜悦而发出了光芒。
“我可以进来吗?”
“呃……呃,当然可以。”发现他的眼睛在目己温而贴身的丝袍上溜来溜去,她情不自禁的脸红了。虽然他一向十分君子,但自己这个样于也实在太那个了一些,莫怪他会有这种反应。她本能地环住了臂膀,向后退了几步:“你坐一会。我……我去换件衣服。”她嗫嚅地说着,转身向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