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言地目送他远去,而后振作起来走向餐厅。
“我们要到海边去!”景安一见到她便大叫大嚷。小女孩的兴奋明显极了。梦笙回之以一笑。罗志鹏在旁边说:“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来?”景光和景安立刻随声附和,用热切的眼光看着她。
梦笙迟疑了。这听来很像一个家庭聚会,某种破镜重圆后的家庭仪式;而,尽管每个人的脸色都那样热切,在这一刹那之间,她却不能不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外人。她很快地瞄了小豪一眼。谢天谢地。他正在对自己哼歌儿,专注于他那小男孩的思绪里,对他们的对话根本没有注意,否则他就要失望了。
“我有好多事要做,所以不去了。谢谢你。”
“家里又没什么要你操心的事。这样吧,我放你一天假,你今天要做什么都随你,但是既然有一天的假,你可以优先考虑和我们去海边玩吧?”罗志鹏微笑着说。景光他们几个在旁边大声同意。而,就在此时,杜绫的声音切了进来:“你们在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
梦笙惊跳了一下。她甚至没注意到杜绫是几时进餐厅来的。景光的声音抢先响起:“我们正在说服梦笙和我们一道去海边。”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挑衅的味道。梦笙飞快地掠了杜绫一眼,后者的眼睛微微地沉了一沉。梦笙的心也跟着沉了一沉。
“呃,不,我……既然可以放一天假,我想去看看月梅,我好久没见到她了。”这个念头,老实说,根本是突如其来的。但这是一个好借口。而且,她也真的好久没看到月梅了。
罗志鹏留乎有点失望。“你不再考虑一下啊?”
“志鹏,不要这样么。江小姐有她自己的计划,不要太勉强人家了。”杜续抛笑容是明亮的——太明亮了,也许。
梦望尽快地喂了小豪吃过早餐,然后告退。整个下午,她都待在月梅的公寓里。老友见面,自然是很开心的了。她暂时忘记了工作上的隐忧,让时间在愉悦中飞逝。等她和小豪回去的时候,都已经超过六点了。
她还来不及回房间去,就先冲进厨房里,好喂小豪一杯牛奶。月梅最恨牛奶这个东西,她家里是找不出这玩意儿来的。可怜小豪这时已经饿得发昏了。厨房里锅碗瓢盆堆得到处是,张嫂正忙得死去活来。
“今晚怎么煮这么多菜呀?”她好奇地问,一面打开了冰箱的门。
“有客人。”张嫂闷闷地说。
“几个?”看这个架式,来的人至少有十个吧,她想。
“只有两个,”张嫂笑了,“但是罗先生说,来的是很重要的客人。既然是大客户嘛,这个晚餐可就不能煮得太小气了。”
“晚餐什么时候开始?”她问。
“他们七点左右到达。所以大概是七点半以后吃晚餐。”
七点半!那就是说,她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准备了。罗志鹏邀朋友或客户回来吃晚餐,这已不是第一回了。每次碰到这种情形,他们总是穿得很正式。只剩一个多小时呢,她得喂小豪吃饭、替他洗澡,哄他上床去睡,然后还得给自已冲个澡,化点妆……她快马加鞭地把事情一样一样办完,在衣橱里挑了件黑色的波纹皱丝晚装。黑色很适合她。是适合她的肤色呢,还是适合她的心境呢?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再朝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镜里的人美丽而优雅。然而这样的美丽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的喜悦。
确定小豪睡得很沉之后,她便下楼到休息室去了。笑语声自里面传了过来。她全无准备地打开了门,眼前是她绝未料到的景象——李均阳懒懒地坐在椅子里,正和杜绫一同大笑。
她的眼睛睁大了,心脏抽紧了。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告诉自己:这是个恶梦!但,更糟的还在后头。
罗志鹏站在吧台前头,正和一个高挑的女人说话。那个全世界她最恨的女人——李均阳的情妇,乔丹丽!
她很想立刻拔腿就跑。事实上她已经转过身去了。但罗志鹏看到了她。
“梦笙!快进来!你想喝点什么?”他笑着朝她走去。于是她知道要走已经太迟了。她被逮住了。
第五章 惊梦
她一生中再没有经历过这样尴尬而可怕的时刻。所有的谈话骤然中止。那死一般的寂静易碎而可怕。血色涌上了她的脸颊。她可以感到他的眼睛正死盯着她瞧,她只有刻意低着头,不去看他。
“我来介绍一下。”罗志鹏带着微笑走了过来,把她的沉默当成了害羞。
“我们已经认识了。”李均阳低沉的声音近得使她立时抬起头来。他就站在她的身旁,不可测度的眼睛一直看进她眼眸深处。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在这个地方看到她,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李先生,你好。”她勉强地说。
“真巧!”罗志鹏笑了,完全不曾注意到她的紧张。
“是很巧。”李均阳淡淡地笑了笑,眼睛可不曾离开过她。梦笙勉强自己掉开眼睛,向乔丹丽笑了一笑——虽然,她真正想做的事是拿把刀子杀过去:“乔小姐。”
“嗨。”乔丹丽冷淡地回答了她的招呼,眼底有着愤怒和惊讶。梦笙情不自禁地有些得意——原来你也并不是全然无感的,原来我的存在也会教你坐立不安。但乔丹丽为什么会对她有这种反应呢?她一直都是占上风的那一个,每次都将梦笙击败得惨不忍言。何况她依然拥有着李均阳这个最大的战利品,又何必将我这个小土蛋放在眼里呢?
杜绫走了过来向李均阳打招呼,尽她女主人的职责,总算引开了他的注意力。她松了口大气,却听到罗志鹏的问题在耳边响起:“你们认识多久了?”
“有好多年了。”她刻意的不动声色。“你呢?”
“喔,我们是多年老友了。”他握住了她的手臂,“坐吧,开饭了。”
江梦笙设法让自己坐在景光的旁边,以使自己夹在他、罗志鹏和乔丹丽之间。李均阳则坐在对面,仍和杜绫说着话。他仍然有着她记忆中那轻松的幽默感和温暖的笑容,阳光般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呵,那笑容……她常常在小豪脸上看到的笑容!
她低下头去,凝视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水。李均阳的儿子就睡在她楼上的房间里,而他对此一无所知。但杜绫、罗志鹏和景光则是知道的。苍天哪苍天!她怎么期望:在今晚之后,李均阳仍不知道小豪的存在?
她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身体因恐惧而僵硬,手指紧抓着自己的杯子。只要一个不经意吐出的字……她额上沁出了一层轻细的汗水。她好想逃。逃到再也没有人认得她的地方去,一直躲到地老天荒。但她偏偏是无处可去的。这场晚宴正对她预示着灾难。
她的视线满屋乱绕,突然间遇上了李均阳的。他们的眼神激烈地锁住了。她的呼吸卡在喉咙里。
他的眼神幽暗而严肃。她无法了解那两汪深潭中盛载着什么?但他们之间确实有一种激烈而痛苦的感情在震荡不已。梦笙率先低下了头,两颊烧得通红,心脏狂跳不已。她连忙转向景光,挂上了轻快笑语的假面。但她清楚知道:李均阳还一直看着她。
整个晚餐时间她都紧张欲绝,只在有人跟她说话时才说话,一直怕别人终会提到小豪。张馊煮的菜很好吃,但她根本胃口全无,只有把它们在盘子里翻来翻去,仿佛它们是一碟锯木屑。
随时间的流逝,她愈来愈发觉到一件事:她愈安静,别人就愈不会注意她。餐桌上主要的谈话是生意上的。而其余的空当里,则完全是杜绫和乔丹丽的天下。杜绫对她有着戒心,乔丹丽对她有着敌意;两个人都不会主动来找她说话。这对梦笙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所以她就尽可能的安静。晚餐结束后,当别人都到休息室去喝咖啡,继续聊天的时候,尽可能溜得远远的,在餐厅窗前徘徊,一心希望这个晚上能够尽快结束。
几分钟后,一个轻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迅速地掉过头来,一回头就看见了李均阳。
江梦笙倒抽了一口冷气,转回窗前去,希望他会离开,但心里也知道:他是不会离开的。果然,她没有听到任何移动的声音,但他突然间便已来到她的身边。
“请你走开。”她哑声说道。但他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反而慢慢地开口:“作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她耸了耸肩,移开了几厘米远。“我不想喝咖啡。”她冷淡地说,看也不看他。
“你……为罗志鹏工作还愉快吗?”这问题听来很随意,但他仍然看着她。她紧张地转向他,害怕起他问这个问题的动机来。整个晚上绷得过紧的神经已经使得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我不想和你说话,你看不出这一点吗?拜托你走开行不行?他们一定已经开始想念你了。乔小姐——”她的话声突然中断,因自己所说的话而愤怒,脸颊忍不住红了。
李均阳笑了起来。“真是的,梦笙,我差不多以为你是在吃醋了。”他戏弄道,伸出一手轻轻的刮过她的脸颊。
他的碰触使得她全身大震,立时向后退开。“不要碰我!”她低声道,浑身上下尽是敌意。他的嘴角抽紧了。
“你究竟是怎么啦?”他的声音虽然冷静,但极愤怒,“每回我一接近你,你就像个受惊的孩子一样地跳开——能不能拜托你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
“你为什么就不能离我远一点?”她木木地重复道:“你从不接受暗示的吗?”
“我想你高估你语言的敏感度了。”
她愤怒地别开了脸,毫无来由地觉得受伤。泪水全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就在此时,景光在餐厅的通道上出现了。
“对不起.打扰一下……梦笙,小豪在叫你。我想他作了个恶梦。安安正陪着他,但他一直哭着要妈妈。”
梦笙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这是她一直害怕着的时刻,也许早自小豪出生时便已存在了。她已经害怕了整整两年。而,奇异的是,在恐惧之余,她竟然感觉到了一种奇特的解脱。
“我就来。”她安静地说。再没看李均阳一眼,她迅速地踏上楼去了。
小豪坐在床上,小脸哭得惨兮兮。景安在一旁统来绕去,试着安抚他,十足小妈妈的架式。看到梦笙上来,她明显地松了口大气,回自己房间去了。梦笙把小豪抱了起来,他立刻八爪章鱼似地把妈妈抓得死紧。她轻轻晃着他,用她清越纯真的声音唱歌给他听。等他睡着以后,她再一次把他放回他的小枕头上,替他盖上被子,留下了盏灯,然后踱到她的休息室去。
她不想再下楼去了。现在,李均阳已经知道她有个小孩的事了,她实在不想去面对他。但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就开溜,在社交礼仪上是说不过去的。她叹了口气莫可奈何地离开房间,再度下楼。只要向罗志鹏打过招呼,她就可以回房去了。但是这个招呼里,可是满含危机的啊!
李均阳不在休息室里,这使她松了口大气。杜绫正和乔丹丽说着话,罗志鹏则和景光在吧台边说笑。她直直朝他们两人走去。
“他怎么样?”景光一见到她就问。
“很好——又睡着了。”她朝着他们两人微笑,“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去睡了。我头痛得厉害。”
她尽快的地逃了出去,咬着牙对乔丹丽道晚安,后者显然对她的离去乐得要命。当休息室的门在身后阖上时,她真觉得如释重负。
但她的轻松为时甚短。向楼梯口走去的时候,李均阳突然间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眼神冷硬,嘴角紧抿。
“景光告诉我,你有了一个孩子。”他直逼本题地说,眼神仿佛要刺穿她下垂的脸。
“那干你什么事?”江梦笙全身的肌肉紧抽了。虽说心里充满了恐惧,但如果必要的话,她是不惜一战的。
他的眼神焚烧着她。“你的爱人怎么了,江梦笙?那个只一想及便能使你为之融化的男人呢?他遗弃你了吗?这就是你必须在这里工作的原因吗?”
梦笙张口结舌地注视着他,相信他们两个中定然有一个疯了。而后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想法,忍不住大笑起来,高昂而歇斯底里。李均阳完全不晓得他就是小豪的父亲。他压根儿都没想过他可能是。她应该为此而高兴的,可是她不知为了什么,在如释重负的轻松之外,竟因此而更加很他。
“小豪的父亲是个没心少肺的混蛋。”她带着易碎的微笑说,“我除非是疯了,才会想要那只猪。”她凝视着他,暗色的眼晴狂怒地燃烧,“现在,能不能请你不要挡着我的去路——”
“梦笙……”他试着阻止她,下巴绷得死紧。
“呵,李先生,原来你在这里!”杜绫甜美的声音插了进来,“过来加入我们吧。”
在他们两人说话之时,江梦笙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上楼去了。
一回到自己房里,她立时做了件没有做过的事——将门锁上,而后疲倦地跌进椅中,举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天哪,天,她从来不曾如此精疲力竭过!
现在,李均阳已经知道她有个儿子了。但他想都没想过,他竟然不曾怀疑那是他的儿子。很笨,不是吗?因为他根本没有理由去怀疑。毕竟他们已经三年不见了。他不可能知道她根本没有别的男人,更不会知道:她对别的男人根本连看都不看。这是什么时代了啊?离性解放已经快二十多近三十年了。何况他自己是那样的一个花花公子。理所当然会以为天下人都和他一样的用情不专啰。是啊,他根本没有理由去怀疑的。他自己在这三年之中所有的女人,大概多得数不清了吧?乔丹丽当然是其中之一。虽然他们两人显然还没有结婚。她还为他工作吗?
有这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啊……梦笙摇了摇头。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乔丹丽的情形。那是在李均阳到南非去了四个礼拜之后的事。李均阳以前曾经提到过她。她出身富户,是他一个好友的女儿,也是个能干的秘书。
记忆随着“南非”二字潮涌而回。他走后的那四个礼拜,是她一生中最长的日子。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希望他会送来任何消息。但是他音讯全无。小小的报纸上似乎很难得到任何消息,但她仍每天去看报——以冀万一。他答应过给她电话的。他答应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