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想好好杀你个十七八刀的,看样子是没机会了。不过杀一个人反正花不
了多少时间,我只要知道自己已经解决掉你也就够了。”他亮出了那把已被他玩
弄了一个晚上的弹簧刀,刀尖上的闪光就像他的笑容一样无情:“这实在减少了
我不少乐趣,不过有时候人总得稍微迁就一下,”他的笑意直咧到耳边:“再见
啦,婊子!”
刀光毫不犹豫地对着她当头刺落,月伦聚集了所有的勇气举起手来,狠命按
下了喷雾瓦斯的喷头。气体喷出的同时她身子一矮,竭尽全力地扑向门前,每一
根神经都知觉到徐庆家的身体紧紧挨着她擦挤过去。徐庆家在她身後发出一声惨
叫,月伦的手拚死命抓住了门把;而後她听到暴戾的咀咒夹着风声自背後扑来─
─
她已经尽可能地快了。然而就在她跌出门口的一刹那,她仍然察觉到了背上
猛地里一凉。两条结实的手臂以流星撞击的速度迎着了她,忽一声将她拖了出去
。而後一条人影自她身边冲向前去。她听到了拳头与肉体相击的声音。
“月伦,月伦,你没事吧?”思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牙齿上下敲击。她
本能地反手抱住了他,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向他寻求安慰:“我┅┅我┅┅我没
事,”她说。至少至少,在她开口以前,她还以为自己没事的。但那黯哑而抖颤
的声音简直不像是出自她的喉头,而她发现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料来,抖得
骨头都快散了。
“屠夫,小心!他有刀呀!”
是谁在喊叫呀?听声音像是张鹏。而这声音使她惊觉到:徐庆家还未就逮。
她立时抬起头来,看向那两个正在缠斗的男人。
施 维,无论就哪一方面来说,都是个占了上风的人物。他的个子少说点也
比徐庆家高了十五公分,一身都是精壮的肌肉;那移动迅疾、进退有序的脚步,
则证明了他有相当的武术涵养。反过来说,除了手上有一把刀之外,徐庆家看来
是狼狈极了。他的假发已经歪掉,高跟鞋则大大地限制了他步履的灵活。更惨的
是他的眼睛──吃了月伦一记喷雾瓦斯之後,他的双眼显然到了现在还没有办法
完全睁开,兀自红肿流泪。然而也正因如此,使这个宛如困兽的人更为难测,更
为可怖。他把手上的刀子挥得像个光轮,使得施 维无法挨近他身前三尺。
“屠夫,让开,我来应付他!”张鹏不知从什麽地方弄来了一根鸡毛 子,
右手握着毛 ,左手插着腰,已然摆出了个西洋剑的斗剑姿式,却被林勇观拉住
了。
“还是我来吧!”他沈沈地说:“你们这些受正统武术训练的家伙打这种流
氓架太吃亏了!”拳头一握他便要冲上前去动手,但另一条影子的动作比他更快
。在大家都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麽事之前,唐大汪已经一口狠狠地咬在徐庆家的
小腿肚上,咬得他大声惨嚎。
林勇观毫不犹豫地跟着扑上前去,照着徐庆家的肚子就是一拳。他本来以为
这一拳可以教徐庆家当场弯下腰来的,却错估了他对手肚子上那层又厚又重、保
护性强烈的脂肪层。徐庆家闷哼一声,负痛朝前挥出一刀。林勇观眼明手快地朝
後一闪,徐庆家一脚将唐大汪踢开,大吼一声便朝月伦扑了过去。
接下来的事就没有人弄得清楚了。先是思亚护着月伦滚了开去,而後是徐庆
家张牙舞爪地挥着刀子乱砍乱杀。没有人知道他那时在想些什麽:是在愤恨之中
想多伤一个人就算一个呢?还是在试着夺路冲出呢?然而他的眼睛使他看不清道
路,也可能是争斗间的混乱蒙蔽了他的感觉;渴乱之中只听得他发出一声刺耳的
惨叫,而後每个人都发现徐庆家正从楼梯上翻了下去,毫不留情地朝下滚。肉体
撞击在水泥上头的声音刺耳而惊心,而徐庆家除了跌下去时发出的惨叫之外再无
声息┅┅
等他终於跌到楼梯底下停止了滚动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吐出了一
口大气。林勇观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下楼去,张鹏在上头大声喊他:“阿观,小心
呀!”
但这叮嘱其实是多馀的,因为徐庆家已经不能再伤害任何人了。林勇观才来
到他的身侧便已发现:那角度奇异的颈子是颈骨断折的结果,而颈骨断折的人他
还没听说过有活着的。他轻轻地将那具已无生命的尸体翻过来,看到了一对兀自
半开、心有未甘、却已经没有半点活力的眼睛。弹簧刀握在他死命抓着的手里,
刀上还带着未乾的血迹。
血──血迹?林勇观身子一颤,爬起身来就往楼上冲。还没冲上楼便听见思
亚焦急的叫喊,而後他看见月伦软软地倒在小五怀中,背上一大片血迹殷红。
第十章
【第十章】
月伦整整在医院的病床上趴了四沆。
单独一个人在纽约待了四年,“报喜不报忧”已经成了她的第二天性。所以
这回她被徐庆家威胁、恐吓、乃至於攻击的事,远在台中的父母通通都不知道。
到而今事情已经成为历史,就更没有必要去说它了。
刚送进医院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神智一直昏昏沈沈地,大约是止
痛剂的关系罢!等到药力退了以後,背上那道伤口便毫不留情地啃咬起她的神经
来,疼得月伦直冒冷汗,只好又吞了两颗止痛剂。
那四沆她过得极不安稳。惊吓的後续反应,长期紧张後的骤然松弛,还有,
徐庆家的死亡对她造成的冲击┅┅更别提那道足足缝了十七针的伤口了。而且还
有警察来问她一箩筐的问题。幸亏他们早早报了案,事情发生当天的目击证人又
太多,所以警方的询问只是一个公式而已。
这些天来她睡得很浅,不断地受恶梦的侵扰,清醒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伤口
的阚痛而暴躁易怒,就是沈入那些冲击带来的思绪里去,变得沈默而安静。
这种沈默使思亚紧张,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旧有的疑虑开始冒
出头来啃噬着他:会不会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便“发现”她不再爱我了呢
?然而他不敢问她。一来是因为她还太苍白,太虚弱,二来是他怕问了只有更糟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加倍待她好,同时乐观地期望: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终有
能得胜过徐庆国的一天。
问题是,他陪伴她的时间太少了──远比他所能期望的更少。为了应付徐庆
家,他已经请了够多的假,再请下去可要被炒鱿鱼了;晚上的时间里,医院又不
许探病的人停留得太晚。更何况月伦的身边总是有人陪着她──朱雪德是在月伦
送医的那个晚上起,就自愿了担任她的阖别护士,而高 维他们白天要上班,也
只有晚上才能来看她。思亚只好很嫉妒地看着:月伦把仅有的清醒时间拿来和他
的好友们说话,只在空档之间对着他投来温柔的笑容。那笑容使他心安,使他知
道他们之间的联系还在,可是──可是,老天哪,那不够啊!
好不容易,月伦出院了。由於朱雪德的坚持,月伦出院後先住进了唐家。“
背上带了那麽长一道伤,你怎麽活动嘛?不谈其他,光洗澡换衣服都有问题了!
”而月伦必须承认唐妈妈的话十分有理。六月的溽暑时节,一天不洗澡可是要人
命的事,别说一个星期了!
住进唐家的日子,使她享受到了多年未有的纵宠。为了养伤,她大半时候都
是趴在床上的,有精神的时候就看点书,没精神的时候就听音乐。不过最多的时
候,她只是趴在那个地方发呆。伤口渐形愈合的时候,她的神智也渐渐地清明起
来。几年以来的第一次,过往岁月开始一幕一幕地在她脑中重现,与思亚不断交
叠,不断比较。
这样的回忆对她而言,不可否认地带着痛苦,但是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这是
一个非有不可的过程。徐庆国在她的记忆中埋藏得太久,是她以崭新的眼光和心
情重新检视他的时候了。
在这样的心情底下,她和思亚在一起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谈到徐庆国。而
这种谈论使思亚紧张。他所有的理智都在告诉他说:月伦肯谈论过往是个好现象
,可是他的感情拒绝听从他的头脑。月伦出院之後的第四沆,思亚终於忍不住发
作了。
那是在晚餐过後,月伦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思亚很自然地跟了进去,坐在
床上和她聊沆。唐大汪在旁边绕来绕去,唐小汪则跳到床上和她玩。这几天下来
,小炳巴狗已经很习惯她的存在了,成天和唐大汪争取她的注意。月伦试着左拥
右抱,可是背上的刀伤使她难以如愿。
“伤口又痛了吗?”思亚关心地问,注意到她很不舒服地狞着眉头。
“光是痛的话倒还好,问题是它开始愈合,又刺又痒的阒厌极了。”
“忍耐点吧,过几天就好了。”他只好这样安慰她:“幸亏只是皮肉之伤。
要是伤到脊椎可就糟了!你都不知道我那天吓成什麽样子!”
想到那千钧一发的情状,月伦还忍不住要颤抖。“幸亏大鸟他们都没受伤,
否则我──”
“嘿,嘿,不是说不要再去想了吗?”思亚连忙打断了她:“事情反正都过
去了!徐庆家再也没有办法伤害任何人,”
月伦紧紧闭了一下眼睛,抗拒着记忆中那具了无生气的尸体。“我并不──
希望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她低低地说:“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呀!徐庆国
的死亡或者和我并不相干,但徐庆家┅┅”
“月伦!”思亚怒喝,唐小汪吓得从床上跳了下去:“不要再说了啦!你这
种罪恶感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根本是那小子咎由自取,不要这样乱用你的同情心
好不好?”
“你说我乱用同情心?”月伦的脾气也来了:“你自己才是冷血动物呢!不
管怎麽说,徐庆家只是杀人未遂,法律上──”
“我管他什麽见鬼的法律不法律!”思亚吼道:“那小子已经疯掉了你不知
道吗?难道你宁可他关上几年再出来找你算账啊?谢谢!大鸟说他要是再去陪你
上一堂托福,他就要尖叫了!我也一样!所以省省你那见鬼的人道主义精神吧!
神经错乱了就是神经错乱,对别人有威胁就是对别人有威胁,那小子跌断了脖子
我他妈的高兴极了!他那个神经病的哥哥死在外岛我也高兴极了!我才不管他们
有什麽地方值得同情,只要他们离你远远地再碰不到你一根汗毛,他们是怎麽死
的我他妈的才不在乎!冷血就冷血,他妈的我就是这麽冷血你要怎麽样?”他旋
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月伦惊愕地伸出了双手,还没来得及再说什麽,房间的门已经“砰”一声在
她眼前关了起来,而後她听到客厅的门开了又关,显然思亚已经冲出去了。这是
什麽跟什麽嘛?打从他们认识以来,思亚什麽时候跟她发过这麽大的火,还发得
──完全莫名其妙!月伦又生气,又委屈,忍不住鸣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怎麽了,怎麽了?”朱雪德听到吵架的声音赶过来,却被月伦给挡回去了
。“没什麽,唐妈妈,我和小五有一点──意见不合,”她抽噎着说:“您让我
静一静好吗?”
朱雪德很明显地还想说些什麽,却终是什麽都没有说,只莫可奈何地摊了摊
手,便叹着气走出去了。
月伦哭了个天昏地黑,也不知道那来的这麽多眼泪。或者是想将这麽多日子
以来累积的委屈、愤怒和恐惧一次哭完罢?唐大汪和唐小汪很着急地在一旁探头
探脑,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安慰起,最後只好缩在房间一角去垂头丧气地蹲着。
乱七八糟哭它一顿之後,月伦觉得心情好得多了,这才开始擤鼻涕,擦眼睛
,将心思调回思亚发的脾气上头去。她的心思在沈思中渐渐透明,思亚细微的言
谈和反应也逐渐在她脑中积聚成形,使得月伦懊丧地叹了口气。真是的,她怎麽
会早没看出来呢?小五是在吃徐庆国的醋。她实在应该更细心一些的。只是小五
一向那麽乐观,那麽自信,而她也以为自己已经将自己的感情表达得够清楚了,
以至於忽略了小五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
话说回来,她能怪思亚有这种感觉麽?这些日子里,她确实谈徐庆国谈得太
多了。也许,他在她的心中确实已经盘桓得太久了?但这应该是结束一切的时候
了罢?为了她自己已经成长的内在,也为了她而今深爱的男人。徐庆国属於过去
──也应该永远只属於过去了。无论是她对他的情感,还是他留给她的记忆。
但是,在她将过往岁月抛开之前,有一件事她必须先做:那是她欠自己的,
也是她欠徐庆国的。而,这个债已经拖欠得太久了。
她静静地站起身来,想着该如何向唐伯伯和唐妈妈开口,最後终於决定留一
张简短的纸条子。她不想面对朱雪德善意的询问和安慰──还不想。
静静地将她写妥的纸条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月伦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唐家。不
知道唐小汪好奇地跳上了桌子,对着纸条又闻又嗅,猛然间打了个喷嚏;白纸被
吹得飘离了桌面,飘呀飘地飘到沙发底下去了。
半个小时之内,月伦已经上了往新竹的中兴号。背上的伤又开始发痒了,月
伦只得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肩。窗外夜色漆黑,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到了新竹之
後要住那里呢?她没有概念。只知道收束过往的意念强烈得她无法再等待,无法
再延宕┅┅
而她有多久不曾再到新竹来了呢?月伦屈指算了一算,而後难以置信地摇了
摇头。六年半!真的有那麽久了麽?她还清楚记得她上一次到新竹来──也是她
最後一次到新竹来,是大二的那个寒假,应徐庆国的邀请到他家去玩的;也就是
在她住在他家的那两天里,她见识到了:人世夫妻并不都是相互扶助、相互爱惜
的;而,对某些人而言,悲惨的婚姻生活并不仅止是相敬如冰而已,简直只能用
炼狱来形容┅┅
车身的停伫告诉她:新竹已经到了。月伦在车站犹豫了一阵,思索着要不要
等到明天。并不是说她有什麽忌讳,只是她不想空着手去看他。而时候已经这麽
晚了,要她到什麽地方买花去呢?更别说金纸和香烛了。
二十分钟後她住进了一家简陋的旅馆里,对着惨白的日光灯发呆。这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