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乖乖地呆在床上,雪岚不得而知:但是伯渊确实整天都关在他自己房里,一步都不曾踏出房门。至于雪岚自己,则是尽可能地远离他的「势力范围」,能避开他就避开他。
晚餐过后,她蜷在图书室一角的沙发里看书,已经看得快要睡着了。她整天都觉得很累。
与其说是身上累,不如说是心上累。而这一整天的心事到得晚来,真真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她视而不见的盯着书看,直到老王清喉咙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才将她唤醒。
「纪小姐?」他迟疑地叫她。
「嗯?」她抬起头来,清醒了一些。
「对不起打扰,但是有你的电话——长途电话。」
「噢,谢谢你。她急忙站起身来,朝电话走去。会不是是妈妈打来的?「喂?」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她的眼睛惊讶地瞪大了:「仲杰?]
「嗨,」他的声音轻快而明朗:「我心爱的姑娘今天过得好吗?」
「我很好。」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在伯渊引起的那种风暴之后,能感觉到一个人对自己的关怀、肯定和赞美,实在是一件窝心的事。「你呢?你怎么样?」
「很忙啊。」他笑著说,但是声音里有着掩不住的骄傲和得意。他开始说及他见了那些人,谈了多少生意等等。这就是仲杰的世界。经济和金钱的世界,充满了算计的世界,冷酷且无情的世界……一个对雪岚而言很不真实的世界。她心不在焉地听着,思绪再一次地游开,直到仲杰的话将她唤回了现实:「你一定觉得这些话很无聊了?对不起。」
「呃,不,我只是在想,这通电话可要害你破产了。」她轻快地说,把话题岔开了去。
「能听到你的声音,破产也值得。」他笑:「爸妈回来了没?」
「没。他们还要在溪头待好几天呢。」
「那我走了以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雪岚迟疑了一下,「呃——有件事你该知道……」她咬了咬下唇,不明所以地紧张起来:「伯渊回来了。昨天到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传来仲杰冷淡讥嘲的声音:「他回来作什么?没有陶片可以挖了是不是?」
「不是的,仲杰,他病了。」雪岚急切地说,很快地解释了一下那场意外:「事情就是这样。林大夫昨天到家里来看过他。今早他来了以后,告诉我们说,伯渊的情况已经好很多了。」
「那么现在谁在照顾他?」
「小杨,王伯伯,还有我。」
又一阵沉默。「他干嘛不到医院去?」
「因为医院没有空床位了。何况就算待在家里,我们还是可以把他照顾得好好的呀。」她说,拒绝将仲杰的话解释成恶意。然而只一想到她是如何「照顾」伯渊的,雪岚的脸忍不住热辣辣地燃烧起来。谢天谢地,隔了这么长的距离,仲杰看不到她的脸。
「他什么时候走?」
雪岚皱了皱眉,吞了一口唾沫。「我不知道,他还没痊愈呢。」她不大高兴地说。
[雪岚,]很明显的,仲杰听出了她的不悦:「你以为我反应过度了,是不是?相信我,我对我老哥太了解了!只要有任何可乘之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取走我所拥有的东西!而你是我的,我爱你!」
「仲杰,我并没有答应——」
「你是我的!」他顽固地道,仿佛根本没听到她所说的话。
他的话里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以及一种强项的决心,使得雪岚不明所以的恐惧起来。
「这太荒谬了!你说伯渊……这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你想像力发挥过度了啦!」她无力地说,希望能打消他那莫名其妙的念头。
「你根本不了解他!」
雪岚一时间无话可答,而仲杰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他们的对话出现了空档:而,荒谬的是,雪岚满脑子想的只是:这样的电话一分钟就要花掉他多少钱。而后仲杰打破了沉默:「我得走了,雪岚,我还有应酬。我的时间表排得太满,这个周末以前是赶不回去了。」他停了一停,接着道:「我知道你以为我对我老哥有某种偏执妄想狂,但是雪岚,相信我,我会这样是有原因的。他要到什么地方去,要做些什么我全不管,但是这其中牵扯到你!我爱你,只一想到我可能失去你——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都令我无法忍受!你明白么?」
「不明白!」雪岚气得脸都绿了:「你好像以为他只要对着我勾勾手指头,我就会倒进他怀里去似的!你以为他是谁呀?你又以为我是谁呀?」老天哪,他真的把她当成肉骨头来抢了是不是?她紧紧地握住了拳头,狂乱地想把伯渊的那一吻给推出脑海。
「你不懂!我老哥是个花花公子,手段高明,女孩子一向被他骗得团团转。他换女朋友的速度就跟换衣服一样快——」
雪岚把话筒拿远了些,不想再听到那些可怕的言语。「我知道了。」她冷淡地说,突然好想摔电话。
「他的劣迹多着呢!你一定得相信我——唤,天,我老板来了!我得走了,雪岚,记得我说过的话,还有,」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记得我爱你!我明天会再找个时间给你电话。」他匆匆地挂了电话。
雪岚麻木地挂回了话筒,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阵子。她早已感觉到这兄弟两人之间源远流长的争执及敌意,今晚仲杰发现他哥哥回家后,这种敌意更是浮显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而这一回他们争执的重心是她……或者说,仲杰以为是她。根据仲杰的理论,伯渊对她所表示的一切兴趣都只基于一个前提:因为他认为她属于仲杰,所以想将她夺为已有。仲杰的话是真的么?雪岚困惑地摇了摇头,想到他的温柔,他的坚持,他的暴烈……如果仲杰所说的是真的,他岂不是应该甜言蜜语地引诱她么?怎么可能反而这样反覆无常地对待她?更何况,他第一次来找她的时候,她早已和仲杰解除婚约了。而他那样不厌其烦地照顾她,带着她走入一个新的生活,为她安排开刀的事,又邀她住到自己家里……这一切的安排,岂不好像都在为她重回仲杰身边铺路一样?仲杰的理论根本说不通嘛!雪岚对着自己摇了摇头,断定仲杰只是反应过度。然而即使如此,他所说的话仍然使她不快:并且,再一次勾起了她想遗忘的、今早所发生的事。雪岚揉了揉自己额角,觉得脑袋又已开始作疼。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走回图书室去,拾起那本看了一半的书回到自己房里,疲倦地锁上了门。
第八章
秘密
第二天早上,雪岚吃过早餐,下楼去拿报纸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伯渊。他站在餐桌旁边,正在给自己倒咖啡。他穿著一条褪色的牛仔裤,一件淡蓝色的运动衫,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血色已经回到了他的脸上。他整个人看来清爽、整洁,并且——英俊得教人心跳。
「早。」他简单地向她打招呼,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
「早。」雪岚紧张地道。虽然已经吃过饭了,但为了不至于手足无措,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咖啡。当他移动的时候,她注意到他还有一点跛。
「你的脚还疼吗?」她忍不住问。
「有一点。」他不耐地道。
「那……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他耸了耸肩。「快闷死了。」还是那种不耐的语气:「如果继续闷在屋子里,我大概会疯掉。」
「那就出去走走嘛,又没人拦着你。」雪岚淡淡地道,刻意装得漠不关心。
「你今天有什么计划没有?」他突然问。
「呃,」她别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在咖啡里放糖和奶精,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还没有。我才刚起床,脑袋还没开始工作呢。」
「那么我们一起出去怎么样?吃个野餐什么的,在外头待上一天?」
他的声音里没有愉悦,也没有邀请:他的眼睛深不可测,他的表情像一幅抽象画。一股怒气从她心底很快地窜了出来。雪岚昂起了下巴,毫不客气地道:「我不认为你真的想和我出去。」
「那你就错了。」
「是——么?」雪岚拉长了声音:[这么说来,您阁下是那种睡得全身发僵,以致于一早起来连笑都不会笑的那种族类罗?」
他坐直了身子,眼光像剑一样地扫了过来。雪岚的心跳停了一拍,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有么反应。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笑了,并且是,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一个阳光一样的笑容,笑得她的心小鹿般乱撞。
「对不起,雪岚,我们从头来过。」他咳了一声,彬彬有礼的道:「纪小姐,你愿意陪我去野餐吗?」
雪岚忍不住笑了。她怎么能拒绝那样的笑容呢?「我很乐意。」她说。
「好,那我去准备一下午餐,再去看看车子的情况怎么样。我们半个小时后在车库碰面,可以吧?」
雪岚点了点头,看这他硕长的身影向厨房走去,一股强烈的喜悦贯穿了她的全身。和伯渊出去玩上一整天!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她匆匆地上楼去换衣服,注意到明亮的阳光自窗口的垂帘穿了进来。
他们去了花园新城,然后步行到兰溪。溪边石径上覆满的林木将阳光滤去了许多,徐来的清风更吹得人心旷神怡。溪水极清,淙淙的水声晶莹如玉。伯渊整个人都松驰下来了,而雪岚不由自主地要拿他和仲杰来比较。仲杰对户外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对大自然的美与和平也全然没有感应。他的生活里只有野心和目标,也因此充满了规律和速度。和他一起在乡间小道上漫步简直不可想像的事……
他们在斜坡上铺了一方毯子,撑起了一把大大的阳伞。不知名的山鸟在他们头上唱个不休,底下的溪水潺潺吟唱。微风送来野花的香气,极目所见的树木和草地青碧如洗。伯渊放下野餐盒来,将他准备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开。水晶盅里有着鲜红的荔枝及莲雾,竹蓝子里摆着三明治、果汁,还有一些卤味。雪岚愉悦地吃着,享受着这种全然的轻快和野趣。他们谈得不多,但彼此都觉得十分自在。而后伯渊打了一个呵欠,将一条多带的小毯子卷了起来当枕头,向后一躺,问,「我睡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我不认为你真的在徵求我的同意!」雪岚对着他皱了皱鼻子。
「没错。」他笑着,又打了一个呵欠,然后闭上了眼睛。他很快地沉入梦乡,呼吸变得平缓均匀。雪岚低下头去看着他,清楚看见他脸上还有著疲病的痕迹。他还没完全痊愈呢,她心疼地想,怜惜地轻轻拨了一下他前额的头发。这是一个很亲密的手势,她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自己和这个人十分亲密呢?雪岚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那一夜的回忆突然间回到她的脑海。雪岚颤抖了一下,急忙站起身来。仿佛只要这样,她就可以把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全然忘记。然而当伯渊这样接近地躺在她身边的时候,要想否定她的记忆实在是太困难了。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往外走去,开始了她的探险。
她沿着石板铺就的长阶往上走了一阵,而后脱下脚上的凉鞋走进溪中,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撩着裙子,顺着水流往下走。冰凉的溪水使她暑意全消,河岸上遍生的野花引出了她脸上温柔的笑容。她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拈起了一柗圩仙男』ā?
她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但却本能地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猝然回过身来,正正地看进了伯渊深沉的眸子。她惊喘,手上的小花跌进了水中。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吓你的。」他从他倚靠的那棵树上直起身子,朝著她走了过来:「我只是忍不住要看你。像这样的站在水中,你看来就像是一朵出水的芙蓉。我想我一直到了现在,才明白曹子健的心情。」
雪岚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她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曹子健的洛神赋里那一句:俯而察之,灼若芙蓉出绿波。这太夸张了,她怎么能跟千古美人洛神相比呢?但他的眼神那样认真,一瞬不瞬地盯在她的身上……雪岚无措地低下头去,拾起了那朵小花,试着想转移话题:「我……我没什么好看的啦。这些花才真是自然界的奇迹呢。」她不知所云地道,眼睛死盯着手上的花朵。「你瞧,这种温柔的紫色,这样娇艳的花瓣,每朵花都是一个自足的宇宙。」她停了下来,复明的喜悦,以及视觉的奇迹,如同过去几天一样,再一次流过她的心坎。泪水一刹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来,对着伯渊献上了最真诚的微笑:「如果不是你,我再也没有法子接触到它们的美了。伯渊,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我的谢意才好。」
他的脸色突然间暗了下来。「我不要你感激。」他冷淡地说,声音冷漠而疏远。
雪岚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说错了什么:「但我是真的感激你呀!我怎么可能不——」
「那就是你照顾我的原因吗?那就是你上床来暖我的原因吗?」他一字一字地问。雪岚羞得满脸通红,无助地摆了摆手,试着打断他,但伯渊理也不理,毫不留情地接了下去:「那就是你和我出来野餐的原因吗?」
「不!」雪岚叫了出来:「我和你出来是因为我想和你一道野餐!但就算我是因为感激才和你出来的,又有什么不对呢?」
「你到我家来了以后,和仲杰在一起的时间大约不少吧?你又为了什么和他在一起?也是因为感激吗?」
雪岚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这个人扯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和他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彼此碰面也是很自然的事呀!」她耐着性子解释。
「才怪!为了上班方便,他自己在台北有一层公寓,平常根本不住家里的!」
雪岚耸了耸肩。「那——大概是他想和我在一起吧。」
他的眼睛几乎刺穿了她。「那么你——还爱着他么?」
霉岚倒抽了一口冷气。在他那样喜怒无常地对待过她之后,在仲杰昨晚的那通电话之后,如果她还会让他看出她在想些什么,那她就真的该死了。雪岚昂起了下巴,倔强地瞪了回去。「也许。」她不动声色地道。至少至少,她希望自己看来真的是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