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他不甘不愿地说,对自己刚刚听到的话彷佛还有怀疑:「你姊姊——嫁到马来西亚去了?」
「不是的。」她耐着性子作进一步的解释:「她结婚以后原来住在台北,天母那一带。我到台北来读书的前几年,还有事没事就往他们家跑的。可是差不多一年多以前,因为经济政治上的种种因素,我姊夫决定到马来西亚去设厂,就开始两地飞来飞去。后来因为新厂刚刚成立,要处理的事太多,他就干脆搬过去住,把我姊姊也接了过去。当然这只是暂时性的安排,等那边上了轨道,他们就要搬回来了。不过现在——」她耸了一下肩膀,没有再接下去。
「我明白了。」学耕慢慢地说,眼睛里有着受挫的神色:「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一整个月呢?早些回来不行吗?」
「还说你不会给我任何的压力呢?」她白了他一眼,心里头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甜意:「我和姊姊他们说好了要在那儿呆一个月,如果缩短了停留的时间,他们会很失望的呀!」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怎么耐烦地说,一手重重地耙过了前额的头发:「只不过——一个月实在太长了!」
她完全明白他的感受,因为她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觉。真是太不巧了,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到了这么个人——她迟疑地咬了咬下唇,还不知道该当如何反应才好,学耕已经站起身来,拿起了帐单:「走吧,」他简单地说:「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她的心像石块一样地沈了下去。这就是结论了?结束了,什么都没有了?是吧,一个月实在是太长了,尤其对生活步调瞬息万变的台北人来说。她沮丧地拿起了自己的提包,跟着他走出了餐厅。
范学耕有一辆车——是什么车她可认不得——就停在他所住的大厦的地下停车场里。他领着她坐进了车子里,问明了她的地址,一言不发地发动了引擎,近乎横冲直撞地将车开上了路面。还好时间已经相当晚了,路上的车辆不多,否则像他这种开车法,不出车祸恐怕很难。
苑明一路提心吊胆,在无言中默默地感受到一种啃噬她肝肠的委屈和伤痛,使得无以名状的泪水几次都已冲上了她的眼睛。如果不是倔强的性子支持着她,那泪水只怕早已破闸而出了。
车子一在路边停下,苑明的第一个冲动便是推开车门跳将下去,头也不回地逃回自己房里;然而理智以及教养都不容许她做出如此孩子气的行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脸来面对着学耕,打算好好地说一些场面上的漂亮话,而后鞠躬下台;然而她连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出口,范学耕的手臂已然闪电般伸了过来,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在她还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之前,他的头已经低了下来,灼热的嘴唇覆上了她。
第四章
她所有属于女性的热情都只等着这一吻来将之点燃,而一点燃便如燎原之火,剎那点已烧尽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羞怯。
不管怎么说,第一次约会就接吻,这速度还是来得太快了。然而苑明没有挣扎。她甚至连想都不曾想过要挣扎。如释重负的释然和难以置信的甜美同时间贯穿了她的全身,使得她所有的气力在剎那间都彷佛流失了个干干净净,使得她只能无力地攀住他的肩膀。她曾经有过不少的追求者,也并不乏接吻的经验,然而范学耕在她身上唤起的反应,是她从来也不知其存在的。彷佛是,她所有属于女性的热情都只等着这一吻来将之点燃,而一点燃便如燎原之火,剎那间已烧尽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羞怯。在天旋地转的激情之中,她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他的呼吸愈来愈重,而彼此的自我控制都在急速地流失……
学耕猛然间抬起头来,挣扎着重新平静他自己;即使是在路灯微弱的光线底下,她也可以清楚看出他脸颊上泛起的潮红。而她知道他定然也在自己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反应,以及无可矫饰的惊愕和不信。
「我的天!」他的低语几乎只是一声喘息:「我的天!」
她向后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以便将彼此间的距离拉开。她的脑袋还是昏的,心跳也依然急如擂鼓;她无法说话,因为此刻的她不能信任自己的声音;她也不敢说话,因为此刻的她无法信任自己的理智。反是学耕先行镇定了下来,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对不起,」他的声音仍然粗哑,但却是极尽温柔的:「我的风度不怎么好,是不是?一想到你要离开一整个月,我实在是太——」
她润了润发干的嘴唇,勉强从喉中挤出了几句话:「我原说我今晚不应该和你出来吃晚饭的。」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时机实在……」
「别说你后悔了!」他粗暴地打断了她:「我自己可是没有半点后悔的情绪!一个月虽然不短,但我勉强还撑得过去!」
「我……」她晕眩地盯着他看,是什么地方的柔情从她心灵深处不可抑遏地泛了开来:「我也许可以想法子提早一点回来——只去三个礼拜?」
他的眼睛亮了一亮,旋即又暗了下去。「三个礼拜!」他咕咕哝哝:「好吧,三个礼拜就三个礼拜,总比一个月强!」他捧起了她纤秀的脸蛋,用一种深切的眸光注视着她:「意思是说,你——其实并不后悔和我出来吃饭了?」
我怎么可能后悔?早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对我而言有多么危险;
会后悔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和你出来了。这些话她不曾出口,只是无言地凝视着他。她的眸光表达着信任,暗示了许诺。学耕的眼神变暗了。他再一次对着她低下头来。
苑明伸出手来,轻轻抵在他胸前,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不,」,她摒息道:
「不行,范学耕,太快了!我们才刚刚认识而已!我——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甘不愿地挺直了背脊。「你说得是,」他闷闷地道:「只是我老觉得自己认识你好久了!相信我,这并不是我平日里处理感情的方式。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碰到你,我所有的自制力就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自己的情况也和他差不了多少!苑明微微地打了一个冷颤,被这种失控的情况给吓着了。「那么我——我最好还是下车了。」她往车门移了一移,眼睛却仍然停留在学耕的脸上:「你知道吗,也许分开这一段时间对我们反而来得好些。事情进行得太快了,我实在——」
「有点可怕,是不是?」他慢慢地说,在她的默认里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懂。
虽然我并不认为分开这一段时间真能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还真恨不得你能去把你的班机取消呢,」见苑明瞪了他一眼,他苦笑了一下。「好,好,我知道,我又在给你加压力了。三个礼拜就三个礼拜——你一回来就会和我联络吧?」
「一定。」她保证道。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在驾驶座上坐直了身子,不再看她。「那么快下车吧,」他警告道:「省得我改变主意绑架你,让你去不成马来西亚!」
她像被火烫到一样地跳下了车。倒不是说她相信他真会绑架她,而是因为若不如此,她不知道自己会依依不舍地和他磨蹭到什么时候。而时候已经很晚了……一直到她将公寓的大门关上,才听到学耕的引擎发动的声音。她慢慢地走上楼去,进入了自己的窝。这层占地三十余坪的公寓,是爸妈在姊姊苑玲考上大学时买了下来好让她住的。姊姊结婚以后这公寓就归她住,名字也换成了她的。几年下来,已经布置得很有个「家」的样子了。苑明直接走进浴室去放了一缸热水,这才开始换下身上的衣服来。
镜子里映出她手臂颈间、甚至是胸前和腿上丑恶地散布开来的瘀血,鲜明地标识出她今天所经历过的惊吓。她将自己深深的浸入浴缸里,长长地吐了口气。呵,天,这一天里发生了多少事情哪!只不过,在遇到范学耕之后,稍早那丑恶的经历彷佛已经褪色得十分模糊,十分的无关紧要了。而这温柔而抚慰的热水,正尽职地为她洗去吴金泰留在她身上的、最后的记忆。学耕的影子不住从她脑中浮现,使得她无法自抑地微笑起来。
这一晚她出乎意料地睡得十分香甜,早上起床时精神饱满。梳洗过后她吃了一点早餐,便开始动手收拾自己的行囊。
早上十点,她的门铃准时地响了起来。
「准备好了没,明明?」文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要不快点的话,会赶不上飞机的!」
「早就好了,正等着你哪!」她开了门让他进来。文安拎起她的行李提到楼下,塞进车子后座里,发动了引擎,这才转过头来打量她。
「你的气色不错啊,明明,」他精明的眼光审视着她:「怎么,和范学耕的约会还愉快吗?」
愉快?这个形容词可厚太不贴切了!笑意自她的嘴角牵起,一直扩大到她的眼中。
文安微微地点了点头。「看来你是很喜欢他了?」他深思地道:「你一向聪明,对人的判断应该不会太离谱。范学耕的名声似乎也一向不错。不过他会邀你吃饭,倒是很令我意外——」
「是噢,」苑明应道:「你说过他一向不和模特儿有什么牵扯的。」
「如果我是他,也一样不会想要和工作的对象有任何牵扯。」文安简单地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
「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文安诧异地瞄了她一眼,赶紧又把眼睛调回路面去:「他前妻就是个模特儿呀!」
他的「前妻」?苑明只觉得头脑里一阵昏眩:「我……我甚至不知道他结过婚了!」
「嘎?小姐,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孤陋寡闻耶!我记得我昨天好象也和你提起过这回事呀?」他再瞄了她一眼,立时决定放过她的「孤陋寡闻」这回事。反正,就算他昨天真的和她提过什么,很明显的,她也一定没听进去。「这件事在刚发生时还挺轰动的呢!
郑爱珠你总该知道吧?」
苑明的眼睛瞪大了。郑爱珠?那个红极一时的模特儿?有好一段时间里,电视上的化妆品广告天天看得到她的影子;只是现在好象不怎么看得见了。但她当然记得这个人。郑爱珠的美本来就是令人难忘的。她高姚而丰满,五官几乎和西方人一样鲜明,还带着种玛丽莲梦露式的性感。那样的一个大美人会是——范学耕的前妻?
「那——」她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他们怎么会——他们之间到底——」
「这说起来是陈年旧账了。我也只是道听涂说而已啦,你知道,」文安转过头去检视后方来车,而后稳稳地加速,很快地上了高速公路:「大约是在——五六年以前吧?
那时候范学耕刚刚回国,正开始在摄影界里闯天下;郑爱珠也才刚刚进入模特儿这一行里。她那时什么都不会,范学耕照顾她,训练她,帮忙她,后来就娶了她。可是郑爱珠——」他打鼻孔里停了一声:「成了名,大红大紫以后,就勾上了腰缠万贯的大佬,不要这个糟糠之夫了。你知道,范学耕虽说是个成功的摄影师,口袋里的钱怎么说也还是没有法子和那些大老板相比呀。」
苑明震惊地坐在椅子上,努力消化她刚刚听到的消息。「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我是说——他们是什么时候离的婚?」
「一两年了吧?详细日期我也记不清了。」
她突然觉得心中好痛。为那个人而心痛。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个呢?被自己所爱的人背叛且拋弃已经够难堪了,还要成为别人的话柄……难怪他在谈话中常会不自觉地浮现出苦涩之意。明白了他有这么一段往事之后,所有这一切便都有了着落了。
苑明低谓一声,强压下想要叫文安调转车子回台北去的冲动。毕竟,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这不是她能够置喙的事情——起码现在还不是。更何况姊姊也是很重要的啊。
至少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还远比范学耕重要得多。
车到桃园国际机场,一阵忙乱;文安在出境室的入口和她道别过后,便剩得她一个人踏上出国的大门了。对苑明而言,头一次出国的心情是兴奋紧张兼而有之的。虽然,飞机起飞的时候,她隐隐间觉得自己的心有一半被割在台北了。
飞机在入夜时分抵达了吉隆坡。经历了一大堆出境和检查行李的手续之后,她将自己的大皮箱放到了行李车上,穿过机场拥挤的大厅,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寻找她姊夫康尔祥的身影。
她和康尔祥的目光几乎是同时间相遇了。后者迸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排开人群向她挤了过来:「明明!」他高兴地喊:「半年多不见,你愈来愈漂亮了!飞了这么久,累不累?来来来,玲玲等你等得都不耐烦了!」他抓过苑明的行李车就朝前走。苑明抬眼一瞧,又惊又喜,当即撤下尔群向前跑去。
「姊!」她喊,一头冲到了苑玲眼前:「怎么你也来了?不是应该在家休息的吗?
你这样不要紧吗?」她看着眼前那容光焕发、挺着个大肚子的少妇,一心想给她个大拥抱,却又不敢,只好抓着姊姊的手摇个不停。苑玲笑得眼睛都瞇起来了。
「小鬼,跟你姊夫一个德性,都当我玻璃做的!」她埋怨道,眼中却闪着喜悦的光影。她和苑明的相似之处是一目了然的,连身高都非常近似。只除了因为有孕在身,她整个人显得特别丰润之外。
「你现在的情况本来就非比寻常嘛!」苑明嘟着嘴说:「姊夫,都是你不好!你怎么可以让她跟来呢?」
尔祥一叠连声地叫起冤枉来。「你姊姊对我威胁利诱,我不投降又能怎么样?现在是两票对一票耶!」他苦着脸说:「她说我如果不让她跟来的话,等到女儿生下来了,罚我一个月不准替她洗澡!」
「儿子!」苑玲抗议。
「女儿啦!」尔祥坚持:「有个像你这么漂亮甜蜜的女儿有多好,做什么生个臭小子?烦也烦死了!」
苑玲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臭小子有什么不好?我自己不就嫁了个臭小子?如果没有臭小子,将来你女儿要去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