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哈哈大笑,好像我说的是本世纪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用爱来维持婚姻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为了爱情,为什么一个人要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为了你无可选择的利益。而且……”他带着一种玩笑的口吻继续说道:“谁说世界没有奇迹呢?就算真的没有,我也想赌赌自己的运气。”
我思维混乱,已经不能完全明白之牧的话。
他屈尊地在我身边席地而坐,慢悠悠地掏出烟来抽。看着他,我歇斯底里地哭起来,捶了他几拳,再恨恨地把鼻涕泪水都揉到他昂贵的比亚焦蒂衬衣上。最后我从他手上把烟抢过来抽,被呛得再一次流出眼泪。读高中的时候,我和卡卡经常躲在房间里偷父亲的烟抽,但只是好玩。我真正的烟瘾是从那天开始的。
他的话冷酷伤人,可是我知道我是不会去北京了,我没办法可耻地把这烂摊子丢下,我不能跟夏单远一起离开。我爱他,现实却逼我放手,或许跟他在北京会很快乐,但是伴随而来的内疚也会让我痛苦一辈子,我不能用毕生的痛苦去买一小段时间的快乐,到时候爱情会变成一种折磨,只怕更要生不如死。人为什么总要选择自己不愿意选择的事?那次的选择对我来说像一个马上就要在沙漠中渴死的人,面前却摆着一杯掺有砒霜的水。我是带着毅饮砒霜的悲壮心情出嫁的,新婚之夜我想:嫁给他而被迫与单远分离,就是上天让我们共同为母亲去世所担负的十字架吧。
回忆到这里,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用手指尖轻轻触摸之牧的脸,心情复杂。他一向深沉,有那样的机会自然毫不犹豫趁人之危,得偿所愿。我由方家大小姐一跃成为刘太太,本来以为自己会恨他直至天荒地老或者死于这场没有爱的婚姻,但似乎也没有。人的生命力其实是很强,哪里可能因为这么点事就痛苦致死?既然死不了,就得继续活下去,命运总会送你另一个环境让你生存,我开始认份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而且做刘太太其实并不是件太痛苦的事,他待我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几乎可以说是纵容的。
这点从他由我自主选择定居城市就可以略见一斑。
自之牧做主把事业重心转移至中国开始,他便正式接替公公的位置。总公司设在香港,上海和深圳的分公司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结婚前,他过着的几乎是空中飞人的生活,按理说婚后我们该在香港长住,可我打死也不肯。我的理由很简单,语言不通而且那里的生活节奏太快,让我觉得自己百无一用,空气亦不清新。之牧的评价是:胡说八道,极度幼稚,但不管他如何百般规劝,我就是咬牙不点头,最终我们选在深圳长住,这里离香港很近,气候舒适,不像香港那样节奏快得令人接受不了,却又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城市。还好我们的住所距离他的公司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只是苦了每日送他往返的司机。他与我约法三章,如果太忙不能及时赶回我必须去香港“陪宿。”
我纳闷,但是心中隐隐有一丝窃喜:“是怕我红杏出墙,或是担心我被人勾引?”
他回答:“这点倒是可以放心,你的姿色做到这点还不太容易。”
为此气到差点内伤。
之牧虽然在很多地方都表现得唯我独尊,但其实并不完全是个令人讨厌的大男子主义者,生活上很多事情都与我有商有量,而且很大部分尊重我的建议,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
当婚姻的紧张感和新鲜感过去后,我开始觉得无聊。我曾经是个有理想的人,这段婚姻却改变了一切,虽然以前的生活已如幻影般破灭,但既然已经做了选择,我就必须有自己的新生活,我希望有一份能够充实自己的工作。
第一选择自然是之牧的公司,薪酬优厚、制度健全,而且我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板娘。可是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
“静言,你最好放弃这个想法,这是不可能的。”
我顿时沉下脸:“我还以为你是个开通的人,原来你也和其他人一样怕自己的妻子抛头露面给人家说闲话!还是你怕我不安分做你的老婆?”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他慢吞吞地说:“人家说什么,我向来都是不太理会的。你要去工作尽管去,决定权在你,我可以给你充分的自由。我也不相信你去找个工作就能闹出什么天大的事来,孙悟空再厉害也有降他的如来,你以为你斗得过我?我只是不欢迎你来我的公司。”
“为什么?”我为他的形容词差点咬碎一口牙齿。
“理由很简单,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决不会因为某个人的身份而在公司里特别厚待于她。你考虑清楚,如果你能保证不会把私人感情带进工作里,你就去。但我不允许公事破坏我的私生活。”
我瞪着他,心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却不得不仔细考虑他的话,他总是那么一针见血不留情面,说的又都是事实,能真正理性地做到完全公私分明的女人的确不多。由这事,我也再一次明白自己的丈夫是个相当理智的人,他有他的规矩底线,不会让他的女人有恃宠而骄的机会,若想把他当作以前千依万顺的小情人操纵指挥,只能让自己碰一鼻子灰。
可是一腔热血怎能就此罢休?我开始积极地向外广投应征信,深圳精英众多,合适的工作并不好找。我好歹也是大学本科,总不能去餐馆当小妹。高不成低不就,一个月下来,只收到两份回函。
一份是盐田港的一家公司,那里离我的住所差不多有五十分钟车程,中间还要转车两次。我有一台崭新的白色佳美,可是打一份三千块的工,却开着价值四十万的房车,纵然别人不说什么,自己也觉得不不可思议。只好选第二份,离家很近,坐中巴五分钟就到,是一家国际连锁大型超市里的值班经理。
那天晚上吃饭时得意洋洋地告诉之牧这件事,我相信自己的眼角眉梢都写着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字样。
“决定了吗?”
“当然!”我骄傲地抬高下颌。
“那就去吧。”他开始低头喝汤,不再对这件事情发表任何评论。
经过三个星期的艰苦培训,我正式走马上任。三个月的试用期里只能拿到百分之七十的薪水,嘴里和其他新进同事一起骂着这是老板不人道的剥削,心里却甘之如饴。总算有了一个向刘之牧示威的机会,而且这还是我此生的第一份工作呢。
上班前一天,我们又一起晚餐。碗筷被我敲得叮当作响,心里已经在兴奋地盘算如何使用第一次的薪水。之牧只是微笑不语,我想到时候一分钱也不花在他身上!越发得意,好像自己不是去打工,而是领六合彩。我的笑容持续扩大,甚至开始敲桌子。
之牧终于忍不住:“太座,虽然终于有人赏识你的才华让你很开心,但请不要得意忘形,让你的丈夫安稳吃完饭好么?万一有一天你不幸被炒鱿鱼,还得靠我养家糊口,对不对?”
我对他吐吐舌头,兴高采烈跑去房间为明天做准备。
第一天的工作很紧张,但相安无事,只是觉得很累。
可是第二天就出了状况。
快到下班的时候,前台传来吵闹喧哗声,熙熙攘攘围着些人,我忙走过去。
原来是一位中年太太在投诉,她身材健硕,高大威猛,嗓门也很嘹亮,一个劲地呵斥:“你们这样做是在欺骗消费者,我一定要向媒体揭露!”
事情其实很简单,她在商场买了一瓶正在搞促销的洗发水,按理应该获得一份礼品。但是待付款以后,专柜小姐发现礼品已经送完,只好请她等礼品下次送来时再过来取。凭心而论,专柜小姐的服务态度的确不太好,换做是我可能也会生气。但是一山还比一山高,她碰到态度比她更恶劣的人,因此提议被一口回绝。
“过几天?十几二十块的东西,还要再浪费我的时间精力跑来这里?有没有搞错?”
我想一下:“那不如这样,您留下电话、地址,等厂家送来赠品,我们再打电话通知您。如果您住在市区内,我们或许也可以派人给您送去?”
“笑话!等送来的时候!我怎么知道你们什么时候送过来?一个钟头还是十天半个月,我可是很忙的人,难道天天坐在家里等你们的电话?”
我也有些生气了,这人好不讲理,围观的人开始增多,为了息事宁人我说:“那您跟我一起进来办公室吧,我们看看怎样协商,好么?”
“我才不要去什么办公室!你们人这么多,谁知道你们要搞什么鬼?”她戒备地看了一下四周保安:“事情再简单不过,你们把我该得的东西给我,我马上就走人。”
我皱起眉:“问题是赠品现在已经送完了……或者您愿意退货,再去我们其他分店看看?”
她大力地用肥厚手掌一拍大理石台面:“你这是什么意思?已经付钱的东西让我退?你以为我没钱么?”
我心想,你有没有钱关我屁事,你就是穷死我也不会打发你一毛钱,但是面上依然带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忽然灵机一动,我招来那个专柜小姐:“赠品是什么?”
“是我们公司的另外一件产品。”
“柜台上有出售吗?”
“有。”
“那好,”我说:“你马上拿过来给这位小姐。”
专柜小姐很为难:“柜上的商品已经入帐,按商场财务部门规定,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拿出来,除非付钱买。”
我果断地说:“你先拿过来,我给你签个字。等你们的赠品到了,你再补上去。”
她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去了。结局是皆大欢喜,胖太太翩然离去,围观的人群散开,目睹我解决问题的保安也向我点头,我心花怒放地回到家里。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之牧,等着他的称赞,他却皱眉:“静言,你处理得不妥当,恐怕会有麻烦。”
“怎么可能?”我莫名其妙:“顾客就是上帝。我不认为当时还有其他解决办法。”
“外资公司最忌讳帐目不清,无论什么原因,你一个刚进公司两天的新员工公然违反财务制度绝对是错误的---千万别期待得到表扬,事情不会像你想象中那样简单。”
我听到批评开始翻脸:“那我倒想请教,如果换做是刘董事长,在那种情况下会怎么处理?”
他对我的恶劣口气并不介意:“那个牌子的商品还有其他促销品吗?”
我想了一下:“好像有。促销品分三等,价值分别是20、30、40,当时缺的是30块那种。”
“二三十块的东西也要力争的人,通常是爱小便宜又要面子的人。你为什么没想过和专柜小姐商量,把贵的那件促销品给她呢?那样她既有面子又占便宜,何乐而不为?厂家搞促销,送出大量促销品,为的是回馈客户和带动消费者,对你的做法他们只会感激你为他们维护声誉。但是现在,你签名从商场不付钱拿走货品,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懂吗?”
我傻了眼,这么简单的事怎么想不到?但我还是嘴硬:“不管你怎样泼我冷水,我是决不会放弃的。”
他无奈地点点头:“我拭目以待。”
刘之牧料事如神,第三天的工作我没能坚持下去。隔着办公桌,上司冷冷要求我写一份当时的事情经过,另外按照公司规定我还必须被课以货物十倍的罚款。我什么都没写,走进更衣室把制服脱掉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后打电话给之牧:“你的老婆失业了,请她吃饭如何?”
他在电话那边失笑,勉为其难地说道:“如果吃得不多,我可以考虑。”
在餐厅里我不住抱怨:“上司在培训时明明对我最好,夸我聪明上进,还因为大家同乡的关系,不止一次暗示以后要给我肥缺。”
之牧奇道:“这你也信?孩子气!人心隔肚皮这话没见过也应该听过,看来以后你还得多多长见识才行。”
我撂下刀叉:“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冷嘲热讽?难道这样可以使你更加信心百倍吗?像你这种含着金汤匙出世的人,当然没必要受这种窝囊气。”
他瞟我一眼:“我十二岁开始就骑自行车在社区里送牛奶报纸,大学以后的学费也是自己赚的。你说我有没有受过气?我可不是那种一受气就会跑掉的人。”
我沮丧地看着他说:“是,你是无敌幸运星、詹姆士邦007,上天入海无所不能,但我只是个普通人。”
他也放下刀叉,优雅地拿过餐巾擦拭一下手,然后拍拍我的手安慰我:“其实作为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新人,你的表现已经难能可贵,你的反应很敏捷,欠缺的只是经验和试炼。”
我松了口气,不管是真是假总是个正面评价,我模仿他的口气依样画葫芦:“虽然你料事如神,足可以去外面摆摊赚钱,但是也让你的妻子安稳吃饭好么?她心情不好又吃不饱的话便会乱发脾气,到时候受苦受难的可是你。”
于是大家一笑了之,从此不再提起此事。任性这种东西是非常矜贵的,如果不是吃准有人为你收拾残局,哪个敢由着性子做事?如果不是仗着刘之牧撑腰,我又哪敢那么大胆拍屁股就走人?
经此一役,我放弃找工作的宏伟打算,开始仔细琢磨怎样成为一个商人妻子。寒窗十几载,原来我唯一的工作是做好刘太太,然后发现这里面其实也是大有学问,做情人或许是越漂亮越好,要坐稳原配宝座需要的却是头脑,美貌倒好像成了其次。
我抱怨:“现在的学习计划比读书那时还重。经济、政治、人物、时尚每样都需要涉猎。”
“但是我看你如鱼得水。”他温和地勉励我。
是的,我真的很能融入这种生活,好像天生我就该生活在这种地方。曾经看到西饼屋做糕点用专门的模子,压一压就是一块漂亮的饼干,而刘太太这个模子似乎是专为我量身订做,甚至无须做太大的修改,虽然偶尔厌烦,但依然快乐的身不由己。
“我接受能力一向很强。”
“你为什么不想想是我打造了一个适合你的环境?做刘之牧的太太,无须像其他人一样去适应社会,你要适应的只有我!”
我心内震撼,原来我的价值不过如此,于是忍不住出言讽刺:“那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对你我一向如此。”他理所当然地解开我的睡衣带子,用嘴唇一寸一寸熨烫我的肩,我的肩上有一只彩色蝴蝶文身,衣裳褪尽便见端倪,他问我:“静言,你的肌肤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这么完美的皮肤上怎么会有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