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大娘原本就生得一副容易发福的身材,真正的主子又不常来走动,她闷在这山中别馆里,愈发养得像馒头似的又白又胖,一对小眼睛像小葡萄干似的嵌在面团脸上。
而她现在就用那对发皱的葡萄干眼瞪着娇小的康宁。
“你是谁?”康宁看着她。
“每个人都喊我纪大娘,连侯爷也这么叫。”她表现得好像被主子如此称呼是件极光荣的事。
“侯爷呢?我要见他。”
“呸!”纪大娘往地上一啐,“你这丫头片子讲话太放肆,好像你跟侯爷平起平坐似的。”她狠瞪她,“说话放恭驯点!”
康宁绷着粉腮,回瞪她。“我要见侯爷,你带我去!”
纪大娘倒抽一口气,一张脸登时转成猪肝色。“你你你……你这丫头说什么?”
康宁看到那对黑眼珠冒上熊熊火焰,心底一慑,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纪大娘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举步向她逼近,从齿缝里迸出的怒气直喷到她脸上去。
“你这大胆丫头,竟敢命令我带你去?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分,凭什么去见侯爷!”
“我……我是他的妻子……”她嚅嗫着唇说。
康宁被她凶煞模样吓到了,记忆中还不曾有人对她如此凶过。
“妻子?”纪大娘竟然大笑起来。“你这丫头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她的神色闪过一丝怜悯。“侯爷的妻子?呵,那我岂不是得喊你主子娘?”
“是啊。”康宁点点头。
“我呸!”纪大娘见康宁竟然把她奚落的话当真,顿时火大起来,抬手往她颊上甩去一巴掌。
“死丫头!你自找苦吃!”
“啊……”
康宁没料到她竟会出手打人,捂着红肿热辣的脸颊,眼泪委屈得直冒上来。
“你做什么?我要见侯爷去!”
她嚷着,直往门口走去,不料却被纪大娘一把揪住后领。
“啊!放开我。”康宁惊喊道,却挣脱不了她粗壮的手掌。
“给我站住!”她怒喝一声,不耐烦的骂道:“说给你明白,主子娶的人叫康宁,不是你这死丫头!人家正牌主子在今早回洛阳去了,你道我不知道你叫小雨吗?是丫头就别跟我胡说八道,想藉机打混摸鱼?告诉你,我纪大娘不吃你这套。这别馆人手本来就不够,现在侯爷又住在这儿,多你这丫头刚好给我支使,想怠工?门都没有!”她一边骂,一边用指头戳着康宁的额角。
话一说完,纪大娘压根不让康宁有回嘴的机会,粗鲁的把她拉到柴房外,塞了一把斧头在她手里,指着一堆木块道:“你给我乖乖在这里劈柴,这堆要是没劈完,断了厨房的炊火,你这一身细皮嫩肉就给我绷紧点!”
说完,她下马威似地在康宁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哎哟!”康宁疼叫了声。
“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她仰起头嚷着,晶亮明眸一片执拗与气恼,心里却是委屈得直想哭。
“为什么要我劈柴?我又不是丫鬟,凭什么叫我做这事?我要去找侯爷!”
她话还没嚷完,纪大娘手上的竹篾条已经重重往她身上抽去。
“死丫头片子!你敢跟我顶嘴!不要命了你!凭什么?就凭我纪大娘手上这根竹篾条!”
她狠狠抽着竹篾条,一点也不手软。谁教这丫头长得一副娇滴滴的模样,没那个命就甭长成这样,叫人看了刺眼!
“啊……别打了!呜……住手……”康宁一边啼哭,一边躲着竹篾条,腰间大腿上被抽得极疼,“别打了!别打了……呜……别再打了……”
纪大娘重哼了声,住了手,啐道:“自己找皮肉痛,快把柴劈了!”
她站在一旁盯她动手,却见康宁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怯怯地说:“我……我不会。”
“什么?”
如河东狮吼的音量又让康宁单薄的肩头一颤,拿眼怯瞧着纪大娘,小手偷偷揉着腿上被抽红的地方。
纪大娘瞪她一眼,转头唤住欲进柴房取柴的一个丫鬟。
“你来教她怎么劈柴。”吩咐完,她用恫喝的口气对康宁道:“别想偷懒,我就在旁边的厨房里看着。”说完,她又警告地厉盯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被唤住的丫鬟将木块放在劈板上,示范了几次,就急忙去做她自己的事去了。
康宁想丢下斧头去找雷天昊,又怕纪大娘在厨房里监视着自己,只好开始吃力的劈起柴来。
她举着沉重的斧头,笨拙地劈着从没劈过的木块,还没到晌午,原本细白的掌心就起了一个个水泡,痛得她不得不停下来。
她瞥了厨房一眼,低头瞧自己红肿的手,觉得又累又渴,便走进柴房里的小房间,拿了桌上一只粗碗从水瓶里倒了水,如获甘霖般连喝了两碗。
她疲惫地挨着床沿坐下,心中不禁一阵悲苦。她知道雷天昊误会她了,她要跟他见上一面,把话讲清楚。他是个明理人,会听她解释的……
“死丫头,出来!”
毫无防备地,一声怒喝让康宁陡地从床上惊跳起来。
她心一沉,放下碗,快步走出门口,只见纪大娘脸色阴鸷地睨着她。
康宁慑于她的淫威,掌心朝上高举到她面前,低声道:“我……我的手在痛……”
话音刚落,纪大娘的竹篾条已经对准她长水泡的手心狠狠抽下。
“哎哟!”
康宁哀叫声未歇,竹篾条又“咻”地朝她身上直抽过来。
“不要啊!”她又是痛又是叫,躲到无处可躲,纪大娘下手重又不留情,也不管竹篾条招呼的地方,康宁用手臂挡着头脸,但别说是臂上、背上,甚至是水嫩的粉颊上都被抽了两下,清晰的青紫抽痕就留在白皙剔透的肌肤上。
她哭喊着求她住手。
“别……别打了……呜……我劈就是了……呜……别再打了……我要劈了……”
她哭躲着,在竹篾条挥落间,挣扎地弯腰重新拾起斧头,透着模糊的泪水,再度劈起柴来。
“哼!”
纪大娘轻蔑地哼了声,威严十足地转头走了。
康宁边淌泪边做活,手掌像针刺般的痛,磨得水泡都破了,掌心慢慢沁出血渍,她仍是咬着牙把工作做完。
此刻天色早就黑透了,她拖着脚步又饥又累的来到厨房。
“纪大娘。”她眶中含泪,怯唤着,“我……我做完了。”
纪大娘正监督厨房做最后的收拾,听到她的声音,回头对她一点头,“嗯,你休息去吧。”
康宁还是站在门边,局促地低声道:“我……我肚子饿。”
她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但是她说这话时,心头却觉得自己像个叫化婆似的在向人讨饭吃。
纪大娘向一名丫头道:“水荷,你让她吃点东西,剩下的人忙完就休息去了。”
大伙应了声,厨房没多久就剩下康宁和那名唤做水荷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水荷看着她问道。
“康……小雨。”
“唔,你先到那边的水槽洗洗手。”
水荷瞧着她的手,转身撕了干净的布条,帮洗完手回来的康宁缠上。
“别惹纪大娘生气,她在这儿像大王一样。”说完,她从灶上拿了两个热馒头,舀一碗清汤摆在康宁面前。
“你来晚了,将就点吧。”
康宁用指尖拿起馒头就啃,入口是前所未有的美味,她大口大口地吞食着,吃急了差点噎着,端起清汤喝,连浮在汤上头的菜屑也用馒头沾了,吃个精光。
水荷是位二十出头的大姑娘,长得相貌平庸,心地却不错,是厨房里做点心的丫头。她坐在一旁看康宁吃东西,知道她饿坏了。
“嗯……水荷姊,还有吗?”康宁红着脸向她开口。
“馒头还有,你等等。”
水荷起身又拿了个馒头给她,有丝讷闷地问:“瞧你这模样以前准没做过活儿,你是怎么当了丫头?”
她这话一出,康宁眼眶一红,肚子突然被心酸给填满了。
第四章
她慢慢放下馒头,站起来。“我……吃饱了,谢谢你,水荷姊。”
水荷诧异地看她转身离去,纤细的人影独自没入黑暗中,她心中不禁一恻,那柔弱的影子显得好凄怆、好寂寥……
她突然追了出去。
“小雨,你要洗澡吗?”她好心地问,总想替她做点什么。
“可以吗?”康宁心喜地回头。
“嗯,厨房后头有大木桶可以搬到柴房去。你手痛,我来帮你吧。”
“谢谢。”康宁感激地道谢,本想开口问她知不知道雷天昊在哪里,话到嘴边又忍住,她对自己那么好,不想再给她添无谓的困扰。
等到康宁沐浴完,纪大娘查房来了。
她满意地看到康宁乖乖在柴房里,踏出门,反手将门拉上。
听到外头落锁的声音,康宁悚然一惊。
“你为什么要锁我?”她赶到门边,从屋子唯一可看出去的小窗子惊问。
“侯爷吩咐的,你可别怨我。”纪大娘冷冷说道。
一听这话,康宁心底顿时一凉,悲怆地唤道:“啊!等等,纪大娘,先别走啊,求你带我去见侯爷好不好?我真的有话跟他说,求求你。”
纪大娘回头睨她一眼,“求也没用,侯爷出门去了,不在别馆里。”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纪大娘……求你回来啊,纪大娘……”
纪大娘对那焦灼的声声呼唤充耳不闻,迳自离去。
康宁愣站在门边,心底一片茫然,沉重的苦涩已经超越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她甚至连思考都不会了。
她直站着,久久才移动脚步走回小房间,桌上燃着一盏烛灯,整个屋里显得阴森昏暗,了无生气。
白天可以透光的墙缝,到了晚上变成透风了。原本就不亮的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灭,外头风声凄厉狂呼,屋里则是晦暗阴冷,置身其间就像来到了冥府般阴森恐怖。
康宁知道今晚再也不会有人来了,她躲进被窝里,将薄被子紧紧裹住全身,虽是如此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岁末的天气本来就酷寒,更何况是山上?冷冽的风从墙缝一阵一阵钻进来,她仿佛睡在旷野空地上,这种犹如冰窖似的寒冻滋味,她还是头一回尝到。
她身子原本就单薄,以往严冬时她身上裹着毛裘,屋里烧着暖炉,手里还握着她爹特别请工匠替她打造的小巧怀炉……想到这儿,心酸的泪水又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从眼底冒上来。
“呜……”她哽咽着,没有人会料到她正遭受这种待遇。
爹……她愈想抽噎就愈止不住,身体更是寒得上下牙齿都打起颤来。
她在床上尽量缩成一团抵御寒冷,白天的体力透支,让她哭着睡着了,却又不时冻得醒过来,就这样醒醒睡睡的,直折腾到天明。
离开柴房后的纪大娘,不把康宁的呼唤当一回事,直往别馆书房走去。
见伍阳守著书房门口,她趋向前招呼。“伍爷。”一反方才的嚣张跋扈,她的神色显得极为恭谨。
“找侯爷?在里头,你进去吧。”伍阳一张浓眉帅气的脸孔和善地笑着。
纪大娘进了书房,房里有一座山水屏风隔著书桌,雷天昊就坐在桌前做他的事。
她微低着头,唤道:“侯爷。”
“嗯?”
见雷天昊出声,她走进屏风后,开始向他报告今天打点处理的事务。
雷天昊只是听着,待她报告完一个段落,他头也没抬地突然出声问了句:“她怎么样了?”
“她?”
纪大娘起初微愣了下,不知侯爷没头没脑地在问什么,蓦地,她恍然大悟,侯爷问的是那个新来的丫头。
“回爷的话,那丫头起先还颇拗,不过现在没问题了,我会好好管教她的,爷放心。”
听到“管教”两字,他眉头微皱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待她眉飞色舞得意地说完,他淡漠地说了句:“好好看着她,别让她不见了。”
“是。”
纪大娘心中浮现疑窦,这丫头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侯爷要特别交代她?她想着,不假思索问出口:“爷,这丫头是什么人?”
只见雷天昊抬眼瞟了她一下。
纪大娘没来由的心下一凛,吓出一身冷汗。
她肥胖的身子一边后退,一边求饶,“小的该死,小的多嘴了。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告退了。”
等到她退出书房后,才重重吁出气来。她挥着额角沁出的冷汗,别看侯爷长得俊俏,那带着锐气的利眸一扫,还真没几个人承受得了。
她口中吐出一缕白气,摇着头,迳自回房去了。
※ ※ ※
隔天,康宁照样在天亮时被叫起床,在纪大娘的严厉监督下做粗活。
她的笨手笨脚常惹来一顿毒打,工作做不完就没饭吃,她常有一餐没一餐的,一到晚上就抱着薄被子冻得睡不着,不到三天原本柔润晶净的容颜就消瘦了,那双灵活的水漾眸子,也晕出了淡淡黑眼圈。
可是一逮到机会,她一定会开口问侯爷什么时候回来?在不在府里?
被烦透了的纪大娘,是连理都不理会她。
这天,她把沉重的木柴拖到厨房灶下,正想喘口气向水荷姊讨点东西吃,即被喊去帮忙洗菜。
她把大把大把的青菜抱到水槽下,却站在那儿瞧别人,希望有人能注意到她求救的眼神。
可偏偏注意她的人却是纪大娘。
“你又怎么了!”她喝骂一声,“别告诉我你不会洗。”
康宁怯懦地垂下眼睫偷觑她手上的竹篾条,微微点了下头。
“你──”纪大娘大步冲过来,康宁心头一悸,知道又要挨打了,瘦弱的肩膀缩了缩。
还好水荷出声替她解围。
“纪大娘,你甭生气,凡事都有头一回嘛,我来教她吧。”
水荷拦在康宁前面,把她一把推到水槽边蹲下,开始和她一块洗菜。
“水荷姊,谢谢。”康宁小声道。
“不用客气啦,人又不是一出娘胎就什么都会。瞧,这叶子要这样冲洗才不会洗碎掉……”
白天虽然有阳光,但是从山里流下的泉水还是冷得会冻人,康宁把手泡在冰水里洗着菜,突然嗫嚅着开了口。
“水荷姊……”
“嗯?”
“你知道侯爷什么时候回来吗?纪大娘都不肯告诉我。”
水荷知道侯爷就在别馆里,她天天送点心过去。
她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要找侯爷,这样吧,下午我送点心时叫你,你跟我一块去吧。”
康宁一听,感激地不住道谢。
心情一愉快,连做苦工也变得轻快起来,冻红的指头也不觉得痛了。
※ ※ ※
当伍阳看到跟在水荷后头的人影时,大吃一惊,他知道她就是错娶进门的小雨姑娘。只是没想到她竟然长得如此美丽,忍不住对她笑了一笑。
在这里对她表现友善的人没几个,那天她从花轿里曾偷掀起红巾向外窥瞧,知道伍阳是谁,也对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