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翌轩将自己比成了神话故事中惊艳绝伦的仙女,洁霓心上泛起一股甜丝丝的喜悦,脸上的怒容也消褪了,不过她也不曾笑,只是白了翌轩一眼,仿佛恨他故意捉弄人似的。
翌轩看了看洁霓的脸色,并无愠容,笑嘻嘻地再问一句:“我这么费心的恭维姑娘,也算得上是‘用心良苦’了吧?”
“什么用心良苦?”洁霓忽然转过身背对着翌轩,语气也故意装得极平淡。“我不懂。”
“唉!”翌轩只是叹了一口气,却不回答。
“刚才一股劲儿的瞎三话四,拿着人家取笑,”洁霓看翌轩老是不说话,半唳半实地说。“现在正经问你,偏偏又不说了。”
“你真想听吗?”
“如果你不想说就算了,”洁霓旋过身,就想到自己的房中,可是却又有些不舍,又补上一句。“喂,你到底想不想说嘛!”
“现在我又不想说了,”翌轩半正经、半玩笑地说。“世上听得懂真心话的知心人太少了,假话我又不爱说,倒不如不说的好。”
这分明是要我承认是他的“知心人”嘛!
洁霓心头一惊,抬起长长的睫毛,瞟了翌轩一眼,很快又垂下了眼睑。“又在装神弄鬼了,爱说不说,随便!”说完,洁霓不再理睬翌轩,想绕过他身边回房去,不料翌轩却一路跟着她来到客栈的西跨院,洁霓和应玮桓就住在西跨院的南屋小套间内。
“咦!你这人一路跟着我做什么?”洁霓不高兴地说。“难道骚扰良家妇女,也是大名鼎鼎的京师神策军统领、皇上御封龙骥将军的‘长才’吗?”
“连姑娘,我并没有骚扰你呀,”翌轩倚在墙上,盯着洁霓笑说。“这个客栈又不是你家开的,就算是吧,我上门是客,你也得客客气气的招呼我才对呀!”
“就可惜了这家客店不是我开的,要不然像你这样的恶客,非用大扫帚赶你出去不可。”
“嘿嘿嘿,连姑娘,你对邻居可太凶了一点吧,”翌轩露出两排整齐白亮的牙齿,笑着说。“正巧不巧的,我就住在对过的北屋,所以今天晚上咱们可算得上比邻而居了。”
“你住在对面?”洁霓如羽扇般的长睫不住眨动,心头飞快地转动着主意,刚才住店的时候,她本来是要求独院单间的客房,不过那剃着光头的店小二却说独院的房子都被包下来了,后来才说在西跨院可匀出朝南的半套客房,没想到对面的北屋住的人居然是文翌轩!
“对于肯匀出半套客房让给你的邻居,你的态度可不能算是好呀,连姑娘,”翌轩仿佛知道洁霓心中的想法,略带嘲讽地说。“连句谢谢也没有,未免太过河拆桥了吧。”
洁霓警觉地想到,文翌轩或许还要私下去探望她大哥连景琛,可不能让他泄漏了她的行踪。因此洁霓的眼珠子转了转,对着翌轩嫣然一笑。“文将军,你不是奉旨到南越国出差吗?钦差大人不是一路都该有驿站可以投宿,况且地方官员也会妥善接待,为什么你偏偏住客店呢?”
“住到驿站去,少不得要应付官场上的应酬,无非是大鱼大肉、喝酒点戏,其中多少民脂民膏?”翌轩也不隐瞒地说。“再说这趟差事很简单,何必一路摆出官架子,骚扰地方呢?”
“江南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吏,到我家来过的也不算少了,只见过唯恐人家对他招待不周、排场不够大,”洁霓摇着头说。“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一路隐姓埋名的钦差大人,真不知道你是太傻,还是太好?”
“我嘛,既不是傻,也不是好,”翌轩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视着洁霓,以低沉的嗓音缓缓说。“我是在发痴,为了一个骄傲而美丽的小姑娘发痴……”
翌轩最后一句话平地一声雷似地,重重撞击着洁霓的心,她秋波流眄、眸光如醉,可是心底却是一阵羞、一阵喜、一阵慌,心跳脸热,几乎不知何以自处。
隔了一会儿,洁霓才渐渐冷静了下来,正想找句话掩饰自己情绪上的波动,哪知道她才微启樱唇,就先听到一声娇媚如黄莺出谷的女子声音,一路唤着:“文大哥!”声音中充满了喜悦、柔情与激动。
洁霓的心往下一沉,接着眼前就闪出一个娇小的倩影,只见那倩影飞奔到翌轩的身旁,伸出一只纤如春葱的素手,拉住了翌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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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过“女人是水做的”,从前洁霓并不能真正了解这句话的意义,可是现在她却再明白也没有了,因为她亲眼见到了一个温柔似水、也明秀如水的少女,正小鸟依人的站在翌轩的身旁。
这名突然现身的陌生少女,年纪大约只有二十岁上下,娇小纤美如精致的香扇坠子,如画的眉目,秋水般清澈澄亮的双瞳,樱桃似的朱唇,以及唇畔的一只小酒窝,除了清秀的五官外,她最系人心处的还是全身散发出来的那一股柔婉和妩媚,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充满柔情似水的魅力。
她的衣着十分鲜丽,藕色的绣糯,曳地的翠绿百褶裙,腰间系着一条五彩文绣的锦带,柔亮如丝的长发松松披垂到腰际,只以一条银色丝带绾住,柔美如玉的素手上带着一串银质手钊,随着她的举手投足不住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洁霓叹了一声,眼前的这名少女就像一弯清浅的小溪般,虽不是令人惊才惊艳,却让人观之忘俗,举手投足间引人心生爱怜,如果女人真的都是水做的,洁霓不得不承认,这名少女是“春波碧水”,而她自己则像是一块凝冻的冰块。
“文大哥!”那名少女拉拉翌轩的衣袖,开口问。“这位姊姊是——”
“这位是连姑娘,”翌轩虽是在介绍洁霓,可是他的目光却始终只在新来的少女身上。“百灵,找我有事吗?”
叫百灵的少女看了看洁霓,对她露出可人的笑靥说:“连姊姊,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我只和文大哥说一句话,就把他还给你了。”
洁霓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本想说两句冷话,表示自己和文翌轩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名少女楚楚动人的风致下,洁霓硬是说不出讽刺人的话,只好勉强一笑说:“我的话早已经说完了,现在是该把你的‘文大哥’还给你的时候了。”说完,她就翩然回身,消失在南屋的门后。
百灵望着洁霓的背影,似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文大哥,连姑娘生我的气了吗?”
“没有,没有人能对你生气的,百灵,”翌轩面露苦笑,心想他和洁霓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总是在争吵、生气。“她如果要生气,也只会生我的气。”
“真的吗?希望我没有得罪你的朋友才好。”
“不会的,别理她,过一会儿就好了。”翌轩柔声说。“对了,百灵,你来找我有事吗?”百灵转过头,水漾漾的大眼睛凝视着翌轩,先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才低声地说:“文大哥,我、我终于找着他了。”语气中满蕴着深情和缠绵之意。
“真的?在哪里?”翌轩很惊讶地问。
“在这里,他人就在这儿,”百灵的身子微颤,显然是十分兴奋和狂喜。“我知道,刚才我、我看见了他的书僮,还有、他、他的背影……”
“百灵,你确定吗?”翌轩又问。“你不是说他人在扬州吗?这里离扬州还有两百多里路呢!”
“我绝不会认错人的,文大哥,”百灵的声音轻柔,语气却十分肯定地说。“他、他的背影,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哦,绿杨镇是个小地方,只要他在这里,我就一定找得到他,”翌轩向百灵保证。“你在哪里看见他的?快带我去!”
可是百灵却不言不动,只是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
“百灵?怎么啦?”
“文大哥,我、我……”百灵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说。“我怕他、他根本不想见我,其实我也不一定要见着他的面,只要远远的望他一眼,知道他平安,要是能再亲耳听见他说两句话,那就够了。”
“百灵,你别担心,我想他一定很思念你。”翌轩看见百灵又是期待、又怕受伤害的表情,暗下决心要先去找到这个人,看看他的态度如何,至少要他在百灵面前装也要装出惊喜交集的样子来。
百灵展睫抬眼,感激地看了翌轩一眼。“文大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真不知何以回报。”
“百灵,你又说见外话了,”翌轩轻抚着百灵的长发。“其实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回报了。”
“啊?什么?”百灵不解地望着翌轩。
“我们一路自越地北上,有你这么位温柔解语的俏佳人相伴,解了我不少旅途寂寞,这不就是最好的回报了吗?”
“只怕我给文大哥添了不少麻烦,”百灵羞怯地一笑。“我一个人跑出来,人生地不熟,如果不是文大哥,我还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翌轩也笑了,拉着百灵正要往外走,才走到过道上,就听到隔着窗传来“嘿嘿”的冷笑声,然后一扇窗开了个小缝,一只小布包夹着风势向他们掷了过来,翌轩将百灵拉到身后,免得被打伤,顺手一抄接住了布包。
“这份礼物还是转送给你那位日夜相伴的解语花吧!”语音甫落,“砰”的一声,窗子就重重的关上了。
翌轩一呆,那个布包触手生硬、有棱有角,他心知肚明那正是自己临离开扬州时,送给洁霓的那只螺甸盒子。
“文大哥,唉!”百灵叹了一口气说。“我终究还是给你添了麻烦,连姑娘是为了我生气吧?”
“百灵,你不用担心,她就爱使小性子,”翌轩不但不担心,反而露出了极愉快的笑容,并且大声地说:“别理她,过会儿就好了。”
“文大哥,我看你还是去看看连姑娘吧,她——”百灵一句话没说完,翌轩已经不由分说的拉着她走了,边走,他还边更大声地说:“咱们走了,哪有这么多工夫理她呢,还是为你去办正事要紧。”两人一阵风似的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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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了,这辈子再不要来跟我说话!”洁霓坐在客栈洁净的上房内,低低的咒了一声。“最好一出门就遇上——”
“遇上什么呀?小姐,”春纤在房内,早将刚才那一段公案听得明明白白。“既然舍不得咒人家文相公,何苦和桌上的这条毡毯过不去呢?”
原来刚才春纤在街上买了不少核桃,正拿着小钳子剥核桃,忽然洁霓跑了进来,冷着一张脸,春纤也不敢多问,洁霓人坐在屋里,却全神贯注在听屋外的动静,待听见翌轩说到“别理她!过一会儿就好了”,霎时间勾起了洁霓全部的心头火。
春纤也吓了一跳,原想安慰洁霓两句,却见到洁霓起身在她的箱奁内翻找出一个小布包,开窗对着文翌轩掷了出去,然后整个人就坐在椅上不发一语,顺手拿起一片锋利的核桃壳,在桌上的猩红毡毯上,狠力刮着,左一道,右一道,眼看着那原本半新不旧的毡毯渐渐起了毛,很快就要破了。
“这是何苦呢?”春纤走过来,从洁霓手中拿下了核桃壳。“我说你和文相公两人真是一对欢喜冤家,还真应了那句俗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丫头!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洁霓啐了春纤一声。“什么冤家不冤家的,难听死了。”
“原本嘛!文相公和小姐两人,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扬州,谁晓得就会撞在一起,现在连你逃家出来,都会在路上碰到他,这也太天缘巧合了吧。”
“你愈说愈胡来,什么天缘巧合,”洁霓沉着脸说。“我和他偏偏是三辈子的仇人,这辈子来报仇的。”
“嘻嘻嘻,是仇人也好,是情人也罢,总之是三生注定的缘分,”春纤嘻皮笑脸地说。“我看你这回可是遇上了命中注定的天魔星,逃不了了。”
“胡说!他和我有什么干系,”洁霓赌气地说。“从今天起我就当他是陌生人,大家撂开手,谁也不理谁。”
“谢天谢地,真要能这样那倒好了,”春纤闲闲地说。“也省了多少心,从此你也不会再成天发着呆,一下子微笑、一下子皱眉、一下子又是喃喃自语。”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像你说的这么古里古怪来着了?”
“有也罢,没有也罢,”春纤边收拾桌上的核桃,边说。“反正小姐才说了,从今天起大家撂开手,咱们以后也不会再和文相公有什么牵扯了。”
“嗯。”洁霓并没有听进去,一双长长的睫毛如羽扇般不住闪动,眸瞳中燃烧着怒火,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春纤自小看惯了洁霓这副表情,不禁摇了摇头。“小姐,我看你是撂不开手的,这会子又在打什么主意了,对不对?”
“我会撂开手的,只不过之前我得先讨回个公道,”洁霓反驳着说。“这文翌轩三番两次的戏弄我,可不能这样就算了,那太便宜他了。”
“算了吧,我的好小姐,这件事说起来还是你先找人家麻烦,”春纤笑着说。“所以当然还是你要先罢手才对嘛。”
“咦?你这丫头,居然帮着外人来教训我,真是吃里扒外。”
“倒不是春纤吃里扒外,我全是为了小姐好,”春纤瞅着洁霓说。“其实小姐的心事,我再清楚也没有了。”
“我、我哪有什么心事?”洁霓嘴硬得不承认。“少胡说了。”
“不是我多嘴,小姐,”春纤看着洁霓说。“你也别怨人家文相公对那位百灵姑娘好,本来嘛,像她那么温柔婉约,真是我见犹怜,哪个人不心疼她三分呢!”
洁霓心中一动,忍不住问:“你一直在屋里,又没见到那百灵姑娘,怎么知道她温柔,还有什么我见犹怜的?”
“哎哟,何必见面才知道,就在屋里听见她说几句话,就可以想见她那副弱不胜衣的娇怯模样了。”
“这倒也是,我从没见过那样温柔似水的女子,”洁霓衷心地说。“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波都那么缠绵宛转,令人销魂蚀骨,可又不是故意做作出来的狐媚,而是纯出自然的娇柔。”“小姐,你可要小心了,男人对这种女人的抵抗力最低了,”春纤一拍手说。“你如果想要文相公也对你好,可得向人家百灵姑娘多学一点才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