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芙小姐,请上车吧!”札克站在马门旁,掀开垂帷。“我们得快一点,才赶得及天黑前到驿站。”
“喔,我来了。”梦芙理理衣裙,准备上车,可是札克却在她上车的那一瞬间,在她耳畔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小姐,请你离蓝洛奇爵爷远一点,别去引诱他。”
梦芙全身一震,羞愤的情绪淹没了她的理智,她冷冷地说:“你放心,我对蓝洛奇全无兴趣,我只是搭他的便车,今晚到了驿站之后,明天我们就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小姐,请别生气。”札克温和地叹了口气。“我是为你好,怕你将来伤心难过。”
“多谢你的好意。”梦芙挺直背脊,僵硬地说。“不过你放心,我对你的主人毫无兴趣。”说完,她低下头很快钻进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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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平稳地在山径中奔驰着,梦芙偷偷瞄了坐在她对面沉思的洛奇,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起临上车时,札克对她说的那些话,梦芙嗔恼地摇了摇头,哼!那个黑不溜丢的管家,把她当成什么人了?从没见过男人的花痴吗?就算蓝洛奇的确是十分出色、英俊男人,但那也不表示她就会痴恋情缠地粘着他不放呀!
“可以告诉我,你的小脑袋瓜子里又有什么吓人的主意吗?”洛奇一双漆黑晶亮却又深沉的眸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梦芙。“你的下一个恶作剧又是什么呢?宝亲王府的玉璇郡主。”
“我哪有啊?”梦芙大声抗议。“再说我已经说过几千遍了,我真的、真的、不是什么宝亲王府的玉璇郡主,我叫赵梦芙,不是玉璇郡主。”
“是吗?你还是坚持说那些人认错了人?”洛奇根本不相信梦芙的话。“那么那件嫁衣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说的种种事情,包括你不想被祖父逼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想逃去外婆家等等,和玉璇郡主的遭遇未免相似得太巧合了吧?”
“巧合又怎么样?难道只许她有顽固逼婚的祖父,就不许我也有不通人情的长辈吗?”梦芙知道自己的强辞夺理,完全没有一点说服力。“她是尊贵的郡主就可以逃婚,我是民间的丫头就得接受命运的安排,你是这个意思吗?”
“喔!我明白了。”洛奇嘲讽地微笑说。“原来在中国,每天都可以遇见离家出走的逃婚少女,看来是我这个异邦人太小题大作了。”
梦芙脸上一红,自己也实在掰不下去了,只好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真的不是玉璇郡主嘛,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呢?”
“我很想相信你,只是一连串的事实让我无法相信你。”洛奇精明的目光如炬。“如果换了你是我,会相信你自己说的话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和我萍水相逢,只不过让我搭一段便车而已,到了下个驿站,我们就分手了。”梦芙垂下头,想到不久之后就要和洛奇分开,她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空虚感。“我是不是郡主,你又何必太在乎?”
“你到底有没有头脑呀?”洛奇忍不住生起气来,梦芙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光凭她的美丽姿容就是最大的风险,他叹了口气说:“从金陵到岳阳有多远?你知道吗?一路上还知道有多少盗匪、歹徒,就连官方的侦搜队员都可能变成恶棍,刚才的教训你不会一转眼就忘了吧?”
“总不见得路上全是这种坏人呀!”梦芙冲着洛奇甜甜一笑说。“像你,嘴上说得很凶,结果不是让我搭了便车吗?再说我的运气一向都很好。”
“哼哼,万一你的运气突然不好了呢?”
“呸!我才没有那么倒霉哩!你少诅咒人。”梦芙完全不理会洛奇的善意警告,漫不在乎地说。“何况我有脑子,碰上什么凶险也可以随机应变。”
“是——吗——”洛奇拖长了音调,颇不以为然地说。“真不知该说你是太天真乐观,还是太愚蠢无知。此去岳阳千里之遥,你一无随从、二无路费,一个人怎么可能到得了?”
看见洛奇一心一意为自己担心,梦芙也不是毫无感激之心,她收起先前倔强的态度,低声说:“多谢你的关心,我一个人应付得来的。”
洛奇凝目注视了梦芙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大声地说:“不行,我不让你一个人走!绝对不可以!”
“怎么?你……”梦芙大吃一惊,期期艾艾问。“莫非……莫非……你……”
“我送你到岳阳城!”洛奇坚定地说。“我不管你究竟是惹了什么麻烦,但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这样一个小姑娘,只身飘流、无依无靠,无论如何我都做不到。”
“这、这……”梦芙万万想不到蓝洛奇竟会说出要一路途她回岳阳,心底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妙目凝睇,好半天才说:“你自己不是也身有要务吗?为我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已经耽误许多时光了,要是再送我到岳阳,那不是太……太给你添麻烦了吗?”
“送你到岳阳的确是麻烦。唉——”洛奇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可是要我放着你一个人只身上路,我的良心会给我找更大的麻烦,让我吃不好、睡不着。”
“你一向都这么爱管闲事的吗?甚至不怕误了自己原本的公务?”
洛奇被她一问,心底闪过一丝奇特的感觉:自己一向最厌烦管闲事,特别是牵扯到女人的事,他更素来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碰到梦芙,这个闪烁着一双晶光粲然的大眼睛、天真清纯如幽谷清泉的少女时,他所有原则和理智竟像是生了翅膀般飞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不说话?”梦芙的嘴边泛起一丝狡侩而妩媚的浅笑。“该不会是你想藉送我到岳阳途中,仔细调查一下我究竟是不是宝亲王府的玉璇郡主吧?”
“你不是再三强调过自己不是了吗?”洛奇淡淡一笑。“那我又何必白费工夫调查?”
“那你是真心诚意地要送我回家?”
“嗯。我无法让你一个人孤身涉险,长途旅行。”
“真是多谢你了。”梦芙幽幽地叹了一日气,才轻声说:“我从小就死了爹娘,孤苦伶汀一个人寄住在亲戚家里,从来没什么人关心我、惦记我,除了……”
“除了什么?”
梦芙眼圈微红,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点伤心事。抱歉,我不该对你发牢骚。”
没想到梦芙竟有着一段凄凉的身世,洛奇对她不禁又是怜惜又是同情,他柔声说:“不,没关系,如果你说出来会好过些,我很乐意当个好听众。”
或许是他的温柔、或许是他的贴心,打动了梦芙,让她第一次吐露了她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
梦芙打开心防,开始对着洛奇娓娓诉说着她的来历和身世:梦芙本是苏州世家的千金小姐,她是唯一的掌上明珠,从小备受父母溺宠,但由于人丁单薄,她的父母收养了一名孤儿继承香火,但好景不常,十五岁那年父母感染时疫病故,改由大哥当家,她也随着当一名小官吏的大哥迁居到岳阳。
“大哥本来对我不错,但后来娶了嫂嫂进门,就嫌起我这吃闲饭的小姑了。”对于兄嫂的凌虐,梦芙淡淡带过,不愿多谈。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洛奇气极了,从梦芙黯然的神色中,他明白梦芙没有说出的一定更多、更不堪。
“这没什么,嫂嫂也不是故意的,爹娘死后,我们家道中落,进的少、出的多,嫂嫂持家不易,心情自然不好。”
“所以他们才做主将你嫁给你不喜欢的人?逼得你逃婚离家?”
“那倒没有。”梦芙想起自己先前撒的谎,不由得有些歉意。“我逃婚是为了帮朋友的忙。”于是梦芙一五一十地说出她和玉璇郡主间的协议,她如何替代玉璇坐上轿,瞒骗王府众人,让玉璇溜出王府去和心上人相会。
“什么?你真是大胆大妄为了,难怪官府的追兵紧追你不放。”
“反正我不是郡主,他们弄不清怎么回事,不会再追着我了。”
“原来你会偷溜上我的马车,是这么一回事儿。”洛奇想了想间:“但你离家这么久,兄嫂就算待你不好,也不可能放任你一个人在外流浪吧?”
“我离家是因为……”梦芙停了半天才说:“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哥楚天白,我……我们……”
“我明白了,你和他有嫁娶之约了?”洛奇的语气又冷又涩。
“我们没说过……嫁娶……的事……”梦芙轻轻摇了摇头。“不过天白……他一直待我很好,我爹娘死后,也只有他是真正关心我的人了。”
“那他为什么不上门提亲,正式迎娶你呢?”眼见梦芙提起天白,又温柔又深情款款的表情,洛奇不禁对这位楚天白感到一丝莫名的妒意。
“他是托人来提过亲,可是——”梦芙眼圈一红,那天的情景她永远忘不了。
那一天,楚家请托的媒人来说亲,和梦芙一起做女红的女伴们一起笑闹起哄,硬拉着她躲在屏风后偷听,而她自己一心以为好事得偕,今后可以花好月圆人长久,岂料嫂嫂却尖声笑着对媒人说楚家这时来提亲太早了些。
媒人不知所措,陪笑回答:“府上小姐的年龄,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了。”
谁想到嫂嫂接着就说:“我指的不是我妹妹的年纪,而是楚家。”
媒人更糊涂了,但还是客气地说:“楚公子比小姐大两岁,年纪正合适呢!这桩婚事可真是天作之合哩。”
“啊呀!您还不明白,我说的不是年纪。”嫂嫂掩嘴笑了好一阵子,才徐徐地说:“楚家再强也是个生意人家,虽说咱们赵家没落了,好歹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楚家的少爷若是读书发达,做了官,再传个两三代,到时候再上咱们赵府说亲,也还有个商量的余地,现在嘛……可是太早了点。”
媒人一听,心头大怒,脸上无光,也不愿再说什么,回去照实对楚家说了。
洛奇想不到事情是这样发展。“那后来呢?你那位……呃、天白表哥可还有什么表示?”
一颗泪珠从梦芙的腮畔滴落,她低低地说:“嫂嫂的话太伤人了,不但侮辱了天白哥,更侮辱了整个楚家,天白哥一向是心高气傲的个性,教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难道你不向你嫂子抗议吗?”
“我是说了,结果嫂子却骂我不知羞耻、败坏门风,一心想嫁人,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你这位嫂子太过分了。”
梦芙拭去泪水继续说:“后来楚家为了争口气,很快替天白说了另一门亲事,他们婚后过得很幸福。”
“那你又怎么会一个人离家到宝亲王府去呢?”
“玉璇是我的闺中密友,她成了宝亲王府郡主的事,朝廷的邸报中有写,哥哥嫂嫂也都知道,所以我一说玉璇邀请我来参加她的婚礼,嫂嫂立刻就应允了,还替我雇好马车送我过来。”
“是这样啊!”洛奇已经完全明白来龙去脉。
“让你听这许多废话,真不好意思,不过很谢谢你,也不知为什么,把事情都说出来以后,心里好过多了。梦芙垂下头,讷讷地说:“你真是个好人,先前我误会了你,说了那么多不礼貌的话,冒犯了你,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会放在心上。”洛奇凝视着垂首敛眉的梦芙,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啊?”梦芙又着急又窘迫。“你是不肯原谅我了?”
“不!不是。”洛奇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梦芙大惑不解。
洛奇也不知该如何说明,他的心正陷入空前的混乱中,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了什么,每当梦芙以她那双清澈晶莹的瞳眸盈盈望着他时,他就无法冷静思考,而她浓密睫毛的每一次闪动,都引起他灵魂深处的悸动。
此刻梦芙还在等待他的回答,但洛奇却发现自己的中文能力似乎完全退化,其实他明白任何语言都形容不出他这时的感受和心情,他只好编了个不甚高明的借口。“我不会用汉语表达,但我保证没有记恨你的意思。”
但是梦芙却仿佛了解一切,她不再追问下去,脸上却慢慢地现出美丽的彤云,他们两人不再说话,只有车辆规律的滚动声响,在狭小的车厢内回荡,梦芙和洛奇的两颗心似乎贴近了许多,但却又仿佛有着一层无形而深重的隔阂,阻碍在他们之间,让他们相隔得更遥远了。
第四章
“啊?”札克的嘴张得又大又圆,眼睛一眨也不眨,整个人呆若木鸡,不断重复着同样的一个字。“啊?”
“啊什么啊?你变哑巴了?”洛奇既好笑又好气地说。
其实札克会有这样的反应,洛奇早有心理准备了,因为他刚才告诉札克,他打算晚一点离开中国,并且要亲自护送梦芙回她位在岳阳城的家中,事前洛奇已经想到,札克一定会大力反对,只是没料到他居然会装疯卖傻起来。
另一方面,札克表面上看起来虽然是一副过于震惊而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心里却飞快地转着主意:送那位小姐回家?这可不太妙!他说不出为什么,但是能够感受到,这位纤楚娇柔的中国少女,对他的主人蓝洛奇爵士有着很强大的影响力。唉!自从遇见她之后,以往洛奇最重视的秩序和规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札克认定,这绝不是件好事。
洛奇可不理会札克有什么想法,径自对他说:“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决定了。待会儿你去告诉车夫们,转向西行,我们要到岳阳去。”
“爵爷,这件事请你三思。”札克硬着头皮忤逆洛奇的命令。“您得多想想后果。”
“札克,你不打算听从我的命令吗?”
“爵爷,我……不是要违抗您。而是这件事真的不能做啊!”
“为什么?”洛奇问。“我只是送她回家而已,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她一个单身少女,孤伶伶地千里跋涉吗?我竟不知道你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
“爵爷!您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札克气急败坏地说。“现在我们没有帮梦芙小姐的能力呀!”
“是吗,我看不出送赵小姐回家,对我会有什么损失?”
“唉!您是故意装糊涂,札克会看不出吗?”札克摇摇头。“在这里我们可是外国人,有规定的停留时间,逾期停留不但会被取消下次再到中国的资格,甚至有被当成间谍遭拘捕的危险,您难道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