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望非没多做解释,下车之後,理所当然的牵著她的手,走进大厦。
早在温望非搬离之後几年,夏橘儿因为家庭环境逐渐优渥,也随著父母离开了公寓生活,有了自己的房子。算算,也将近七、八年没回来。
这幢大厦的管理员依旧是林伯伯,只是从壮年变成了老年。
「啊!橘儿、阿非,我记得、我记得。」听完温望非简单的介绍,林伯伯戴著老花眼镜仔细打量之後,居然记了起来。「你们想上楼顶是吧?没问题、没问题。现在已经很少有小孩子还会在那玩了,你们只管上去,没问题。」
林伯伯见到从前在这里的小孩子已经长大,男孩子相貌俊挺、有模有样,女孩子甜美可爱,一面感叹岁月匆匆,一面心里仍然高兴,毫无刁难地让他们上楼。
「项大哥没事对不对?」跟林伯伯再三道谢後,夏橘儿跟著温望非进了老旧的电梯,恍然大悟。
「嗯。」温望非直视前方,看著跳动的楼层数字,轻哼一声当作答覆。
「你怎么可以骗我引害我白白担心半天。」夏橘儿有些恼怒,直想甩开他的掌心,但却被握得更紧。
看著他不肯放开的手掌,她心里忽然莫名漫过一股甜甜的滋味,不再挣扎了。
电梯抵达之後,他们回到了幼时两人一同度过六年时光的顶楼。
温望非俐落的攀上石造水塔,伸手一把拉起夏橘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你以前都不会拉我。」夏橘儿忽然笑著说:「我自个儿学了好久,才知道怎么上来的。」
温望非没有回答,只是环顾著曾经熟悉的景象。
从前在附近算是鹤立鸡群的十七楼里安大厦,现在早已不再是最高的楼层,新建的高楼大厦挡住了大半视野,也挡住了记忆里会从四面八方吹来的凉风。
没想到人长大了,视野却缩小了,曾经觉得浩瀚无边的城市,现在也被污浊的空气,掩盖在地平线的一端。
「飞天狗,你搬走的那时候,怎么都没告诉我?」夏橘儿看著他,落寞地说。
「你应该知道我搬走的原因。」温望非轻声地说。
「嗯。」夏橘儿低哼了一下。他爸爸是执勤时殉职的,她听说过。「可是你搬走以後,为什么都不跟我联络了?」
「我走的时候,发过誓,有生之年都不想再跟这里有任何关联。」温望非的口吻淡漠,眉宇间透漏出伤痛。
「为什么?」夏橘儿的心感到一阵紧扭,她被那样深沈的痛楚神色给撼动。
「我是单亲家庭你知道,我爸是警察你也知道,可是你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儿子比对犯人还凶狠。」温望非轻声说著。
「你……他打你吗?」夏橘儿忽然好想哭,他的神情那么痛楚、那么陌生,她不知道他受过什么伤,可是她的心好痛。
「我妈跟他离婚之後,他恨尽天下所有女人,也恨透了我这个长得跟妈妈神似的儿子。」温望非淡漠叙述著。
「他开始酗酒,暍了酒就动粗,他打我的时候,眼里看见的是我妈。一次、两次,後来邻居知道了,报警处理,他自己是警察,压下案子,带著我搬家。
搬过两次,他开始拿警局的那套来对付我,他知道要怎么打我,才不会被看出伤痕,再也没人发现我的不对劲,我就这样在里安大厦待下来。」
温望非的口吻依旧没有丝毫感情,只是淡然陈述,而夏橘儿却早已泣不成声。
她跟他认识六年,却从来没察觉到他身上的伤痛,小时候,她一直以为他不喜欢她碰他,是因为他天性冷漠,却没想过会是因为自己身上那些看不见的伤口。
「不过比起之前住过的地方,我特别喜欢里安大厦,因为这里有顶楼。」温望非陈述著凌乱的回忆。「他下班之後通常会把我锁起来,锁在任何他确定我逃不走的地方,他很怕我像我妈一样离开他。
所以我放学之後和他下班之前,成了我最自由的时间。这段时间我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喜欢站在这里,看很远的地方,想著有一天我可以逃走。
温望非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我想过,真的想过。不只一次、两次天真的站在这里,幻想著我会忽然飞起来,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夏橘儿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她还学不会上水塔的时候,站在底下仰望著他,看他站在这里,张开双手迎著风的模样,瞬间她的心好痛、好痛。
痛得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拼命掉眼泪,紧紧环抱住他的膀臂,给他力量。
「但飞下起来,我只好希望自己赶快长大。」温望非扯扯嘴角。「之後那段时间,我拼命运动,静静等待著有天能够有力量与他抗衡。我的努力在十三岁以後有了成效,他试过几次,不敢再对我动手。」
「我十五岁时,他死了,我也不想再回来。」温望非轻拍著她紧握自己的手,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哭成这样,但他却因她的泪水感到奇异的解脱。「橘儿,你不要哭。这些都过去了,後来我过得很好,认识了承礼他们,一直都过得很好。」
直到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温望非才真正发现,自己原本一直不肯去面对的黑暗过去,真的已经过去了。
「你……你从前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夏橘儿停下住泪水,哽咽地问。
「这种事情,跟一个只会天天喊著要结婚的笨蛋说,有什么意义?」温望非微微一笑。
「我想要保护你!」夏橘儿想也不想地说:「如果,可以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会保护你!」
「笨蛋。」温望非动容地将她坚定的小脸,埋人自己的胸膛。「那时,你连水塔都爬不上来。」
夏橘儿没有挣脱,埋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里,双手紧紧环抱住他,好像抱著年少时受尽伤害的他,她想抚平他的伤痛,和自己心口上的难过。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骗你的眼泪。」温望非没好气地说:「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很喜欢自由,不想为了谁而放弃自由。」
夏橘儿不明白,仰起小脸凝视他。
可是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而你将会让我不自由。
温望非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放开她。
这是个连他自己都解不开的谜题,说出来,只会让彼此陷入更困难的情境。
「飞天狗。」夏橘儿忽然开口:「你那时候为什么吻我?」
忽然想起自己在十二年前被夺的初吻,她一直惦记到现在。
「没有为什么。」温望非淡淡带过。
「告诉我为什么?」夏橘儿异常坚持,她伸手将他撇开的脸扳正,让他面对自己,发现他的俊脸染上淡淡的红晕,像极了十二年前的模样。
温望非无法避开,她哭过的眼眸异常的灿亮。
「如果你再让我吻一次,我就告诉你答案。」温望非撇开脸,刻意轻浮地说著玩笑话,他料定她面皮薄,肯定会就此罢休,遂迳自跳下水塔,拍拍身上的大衣,准备逃走。
「飞天狗!」夏橘儿喊住他,脸红地下了水塔,站在他面前,神色坚定。「我要知道答案。」
她出人意料之外的反应,让温望非愣住。
「你……就再吻我一次。」夏橘儿鼓起勇气大声说著,寒冷的冬风传递著她颤抖的语调,她踮起脚尖,伸手揽住他的颈项,凑上红唇贴住他的,堵住了他的愕然和所有拒绝的可能。
温望非仍然错愕著,甜甜的橘子芬芳漾开在他的鼻尖,软软的唇办贴著他的。
在这一刻,那温暖的芬芳瓦解了他所有的顾忌。
温望非用大掌捧著她的後脑勺,将她准备离开的唇办压回自己,另一只手紧紧揽住了她的腰间,将她整个人贴入自己的怀抱里。
她的身子好软、好甜,跟她的吻一样。
温望非用舌尖撬开了她的唇办,长驱直入勾吮著她的小舌,缠绵火热的强索她所有气息,她的生涩、退缩勾起了他的欲望,他加深了吻,力道也重了,像是想吞没她的一切。
这一刻,他不再去想,怀中人儿将会因为她成婚的梦想而在某一天悖离他。
现在,他只是热情地倾注自己的渴求。他的心跳好快、好快。
昏然的夏橘儿紧贴著他的胸膛,感觉他的心跳,彷佛全世界在她眼中只剩下他的身影。
长长的热吻在冷冬中,加温了情欲。
濒临失控前,温望非终於恋恋不舍地放开她,俊秀的面容扬开温柔的笑。
「我吻你的原因是因为……」温望非轻吻了下她微肿的红唇。「因为你尝起来像草莓。」
第七章
「来来来!请大家吃草莓!」
项敬之一早来公司,拿了一大盒草莓进会议室,对著万年不变的开会夥伴眉开眼笑。
「发财啊?」蒋承礼斜睨他一眼,想起昨晚求婚再度被拒,心情不爽。
这家伙为什么每天都这么高兴?欠揍!
「这季节的草莓特别珍贵。」项敬之用炫耀的口吻说:「昨天有个小女生请我的,两大盒,我吃不完就拿来贡献给兄弟,够有义气吧。」
他一面说,一面抓了一个往嘴里塞,一点也没发现会议室里有两个人表情非常不自然。
「好甜!」项敬之愉快地说,捧著草莓分给大家。「橘儿你也在啊,来吃一个吧。」
「啊!我……」夏橘儿的脸火辣辣的红著。
睑红的原因,自然是温望非昨日的热吻,和那句「你尝起来像草莓」。
草莓……
夏橘儿看著在座男士们吃著草莓,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温望非瞥她一眼,就知道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脸色一沈,伸手一把抢过项敬之手上那盒草莓。
「干苏?」项敬之一愣。
向来没事都挂著笑脸的温大人,怎么脸色突然这么难看?!
「没收。」温望非连他手上正要往嘴里塞的草莓都抢了过来,丢进盒子里。
「那……那是我的耶。」项敬之大呼小叫。
「开会吃什么草莓。」温望非把盒子塞到仍旧脸红的夏橘儿手上。「还发什么呆,快收起来。」
「我……」眼睁睁看著贡品被没收,项敬之一脸莫名其妙。
「你什么,坐下。」温望非表情和悦些,口吻还是明显反常。「报告你的专案进度。」
「我……」
夏橘儿收起草莓,忽然明白了什么,甜甜的笑了。
~ ~ ~
停车场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今晚再度加班,收拾完东西,温望非一如往常,和夏橘儿到地下停车场取车,准备送她回家。
或许是心情不错,降低了他对周遭事物的警觉心,於是当温望非发现那辆深蓝色轿车并不友善,而且以极快的速度冲撞过来时,他只来得及拉开一旁的夏橘儿,自己则毫无可避地被一阵猛烈的冲击力撞开。
破碎的痛感瞬间冲击他的神经,下一秒钟,他的耳朵满是夏橘儿的惊叫声。
「啊!飞天狗!」
被推倒在一旁的夏橘儿,膝盖磨破了皮,步履蹒跚、一路跌跌撞撞到温望非身边跪下,手足无措地看著表情痛苦的温望非。
他流了好多血……怎么办?!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她方寸大乱,她下意识地从包包里掏出手帕,按住他出血的额角。
「呜……飞天狗!飞天狗!你没事吧!你……」受惊过度的夏桥儿,嗓音破碎的喊著他,手里捏著的手帕已经沾满鲜红的血,恐惧的泪水丝毫不受控制的直往下掉。
「夏橘儿,不准哭。」听见她细碎的哭泣声,温望非在逐渐麻木的痛感中勉强睁开眼,轻柔地安抚她,努力维持最後一丝清醒,交代最重要的事情。「打电话叫救护车和通知承礼,记得深蓝色……福特……RX36……一定要记得。」
「好、好。」夏橘儿拼命点头,泪水模糊了所有的视线,包括他逐渐闭上的眼睛。
「飞天狗?飞天狗?」夏橘儿惊慌地低喊著,一面急切地从包包里摸出手机,她双手颤抖的不听使唤,有那么一刻,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听从了温望非的指示,拨完电话,此刻深夜的停车场里一个人也没有,时间像是凝结住了,把他们两个隔离在求救无门的时空里。
夏橘儿颓坐著,呆望脸上沾满血迹的温望非,他双眸紧闭,额前铁灰色的挑染微微垂落在一旁,像是睡著了一般,平日温文儒雅的笑容也不复见。
他为什么要救她呢?为什么?
那时她走在右边,靠近车道,在那种情况下,只要温望非闪开身子,不消一秒钟的时间将她拉回内向车道,他根本不会被撞到。
他究竟为什么要救她呢?
而那辆肇事的车子,为什么要攻击他们?
太多太多的疑问一次涌出,紊乱的脑袋逐渐空白了。
只剩下他留给她的最後讯息,像使命一般,在脑海里重复播放。
几分钟後,当蒋承礼急忙赶到时,他所看到的景象是瘫倒在血泊中、已然陷入昏迷的温望非,和一旁掉著眼泪,神情呆滞的夏橘儿,口中不停喃喃重复著。
「记得深蓝色福特……RX36……一定要记得。记得……深蓝色……福特……RX36……一定要记得……」
一个小时後—
「医生说温望非没有危险,只是轻微的脑震荡、擦伤,右脚复杂性骨折比较麻烦,不过上了石膏,几个星期就会痊愈。」蒋承礼轻声地对仍在震惊之中的夏橘儿说。
今晚也够她受的了,警方刚做完笔录离开,她手脚上的擦伤也都上了药,眼神空茫,脸上依旧毫无血色。
「你也累了,我叫项敬之送你回去吧。」蒋承礼吩咐著。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夏橘儿逐渐回神,她抬头看著蒋承礼,心里充满歉意。「要不是我,他不会……」
「别介意这些,男人受那么点伤不会死人的。」蒋承礼说:「而且他醒来也不会记得了。」
「什么意思?」夏橘儿睁大眼睛,惊讶道:「他失忆了吗?」
「不完全是。医生说他可能暂时无法记得事发当时的情况,不过我刚进去时,趁他醒著,大致跟他提过了。」蒋承礼撇唇一笑。「这家伙大概早就料到这点,所以在那种情况下,居然强撑著吩咐你记得肇事车辆的车牌号码。」
一想起他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夏橘儿又落下眼泪来了。
「别再想了,温望非已经没事了。而且这也不是你的错。」蒋承礼的声音酝酿著一种怒气爆发前的张力,平日爱嘲讽人的酷脸蒙上了一层冷冽的寒霜。「真正错的人,我会要他付出代价的。」
「对方……」夏橘儿有些迟疑的开口:「是你们认识的人吗?」
「你该回去了。」蒋承礼心里有谱,却避而不答。
「不要,我要留下来陪他。」夏橘儿摇摇头,自责甚深的回答。「是我害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