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沅记起前几天拜访父亲的人。
“我见过朱老板,三天前他到过我家。听说‘荣汇’资金周转困难,是吗?”
“你怎么知道?”朱玛丽只差没拿个扩音器。“荣汇”资金出现问题是高度机密,如果传了出去,随时会造成挤兑,雪上加霜,“荣汇”就死定了。这个小护士怎么可能知道?
沅沅慷慨地替她解惑。
“忘了告诉你,我姓谢,香港商务同业公会主席谢顺昌正好是家父。”
“啊……”朱玛丽的嘴巴咧到耳后根。
乔枫看看眼前这两名女子,朱玛丽的脸色乍青乍白像根萤光棒,跋扈专横仗势欺人的表情不甘愿地渐渐消褪,那副样子又可笑又讨厌。沅沅呢?笑容依旧,轻撇的小嘴显露她的不屑与洋洋自得,像个才恶作剧得逞的优胜者。说来也怪,沅沅对他又骂又整,还害他挨揍,但他竟从来没有怪过她。
十秒钟后,朱玛丽转身冲出了诊疗室,这是她唯一能做的选择,留下来只有自取其辱。斗口斗不过人家,家财背景更比人家相差十万八千里,她爸甚至登门向姓谢的求助资金周转。谢家只要稍动一下小手指头,她朱家就得破产拆招牌,连带衣服,首饰、房子、面子自然全都不复存在。
“喂,玛丽!”乔枫喊她倒不是怕她跑出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是担心万一自己有个一长一短那可怎么走得回去。
“别叫了!你们两个佳偶天成,天生一对,逃都逃不掉,只有这种高水准的女人最适应你。”沅沅用纱布替乔枫做好最后的包扎。
“自己走吧!破了点皮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过你被这个朱玛丽看上了,迟早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欢迎下次再来。”
乔枫站起来,手扶在桌边,很认真地问:“沅沅,如果当初我诚心诚意地追你,我……有希望吗?”
“算了吧!你根本是受不了被人拒绝,为了面子才缠着我的。”
“开始或者是。”乔枫慢慢离开,走出几步又回头。“但是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你。”
沅沅有些呆楞地看着他沮丧离去,渐渐相信他的话,因为她体会到了他从未表现过的真诚。怎么可能?她想不起自己曾经有哪一回善待过他,他应该痛恨她才算正常。再考虑他的提问,有希望吗?
“No。”坚定无比的否定句,她谢沅沅一辈子没这么勿庸置疑过一件事。除了秦龙飞,任何男人都没有希望,无论别的男人是多么无与伦比,她也只爱定了秦龙飞一个,赖定他了!“嘻嘻”,她开始对自己颁奖:古往今来古今中外上天入地第一大痴情种子。
不理会冯茜看疯子的眼光,她又转为唉声叹气。唉!三天了,他离开香港三天啦!虽然日见晴好的天气冲淡了她对他安危的忧怕,但是却没法子叫她不想他。思念吞噬了她无数脑细胞,以致她心态严重不平衡,看见依依一下班即朝家走去的快乐,直叫她咬牙切齿。好在还有仅存的理智提醒她:
第一,依依是她最好的朋友。
第二,她是“凌柳饭局”的牵线红娘,虽然这个红娘早已被扔过了墙。
第三,没有龙飞保驾,那个凌老大还是少惹为妙。
最有威慑力的自然是这第三点,否则谢大小姐心理变态,怕早就磨刀霍霍,刀劈鸳鸯了。
第七章
“影子”是一个代号。除了凌康,没有人知道影子是准,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郭豪只知道“影子”是凌康特意训练的高手。三年前,当凌康与秦龙飞达成某种默契后,秦龙飞离开了风云堂,脱离黑道。而“影子”则是同时被带入风云堂,以弥补风云堂失去秦龙飞的损失。三年来,每当有大事发生,郭豪都会被凌康命令守在密室门口,密室里的两个人,一个是凌老大,另一个就是全身黑衣,头戴面罩的“影子”。
凌康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满意地聆听“影子”的报告。“影子”从没有让他失望过,这个年轻人的对外身份是——易风扬,就职于香港警察总部的资料掌管部门,良好的人际关系与尽职的工作态度很得上司欣赏,那个洋人警务外长更有意栽培他成为第一个从文职部门调出的总探长。洋人不会毫无理由地欣赏信任一个二十四岁的中国年轻人。凌康曾经策划过几件“轰动”的意外案件;比如,警务处长遇袭,民政部被放炸弹,英商资本家银行被劫……碰巧这些棘手而又让政府首脑们头痛丢脸的事件被易风扬轻易摆平或中途拦截,连洋处长那条老命都是因为易风扬代挡一枪才得以保全。
“嗯!姓朱的想把谢家拖下水,然后栽脏嫁祸。他倒打得好算盘,利用徐绍民做黑道先锋,赚黑道钱,再伪作周转不灵求谢顺昌加股“荣汇”,自己抽走资金收购破产商家,黑白两道他是想一手包办了。”凌康把朱荣发的诡计摸得一清二楚,看在秦龙飞与谢文轩的份上,说什么也得先让谢家抽出身来。
“管辖我们风云堂总堂口所在地段的探长岳峰,已经接受了徐绍民的贿赂,对开烟馆允诺支持。我们不宜采取过激行动与警方发生冲突。”
“难怪徐绍民敢肆无忌惮,原来是借了个胆子。”凌康的手指轻叩着桌面,“好!我就看岳峰几时来求我们风云堂。”
凌康心中铺开全盘计划,对易风扬面授机宜。今年,大家都热热闹闹过个年吧!
依依踱出家门,快八点了,凌康还没回来吃晚饭。这几天他的事特别多,大概快过年了,大家都会忙一点。
坐在台阶下种着矮树的花坛边上,依依拨数着矮树上半枯的叶子玩,不时瞄几眼街口。几次想伸长脖子,但是,现在十二月耶!寒风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无孔不入,冷得她只好全身缩成一团,包括脖子在内。摸摸麻木的鼻子、耳朵,还好!一个不少。
叶子数完了,一共三十九片。
数了三遍,她对自己说,她不是要等他,只是怕数错了,要多数几遍。
太冷了!还是进屋拿件大衣挡挡寒气,否则凌康回来只有烧纸钱替她解冻。这时,街口出现个人影,一直走到这边。是凌康!一点没错,那高大的身影她闭着眼睛都不会认错,还有那件没扣上扣子的大衣,正是她今天早上在他出门时逼他穿上的。
离地五公分的双脚一踮,她想走上几步迎向他。没想到,两腿冻得发僵,膝盖无力,完蛋了,整个身体无可抑制地向前摔下去。
凌康一进街口即发现了家门前灯光中的剪影,这纤秀的身影已经让他思念了一整天。他可以断定,她是在等他,有个可意的女人倚门望归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加快脚步,他朝她走过去。
谢天谢地!若不是凌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再快跑两步,依依的鼻子不会有机会撞在他胸口,而很可能会一头扎进水泥地。
软玉温香抱满怀,凌康反倒吼起来了,大概因为一点也不软不温,而像根冰棍。
“你知不知道观在只几度?穿一件毛衣坐在风口上,你活得不耐烦了?”
“活得不耐烦了”是句威胁常用术语,就连在菜场为根葱发生冲突吵架的人也拿这句话当口头禅,仿佛不说就不够气派似的,但听的人大多数当它是放屁。不过,同样一句话由风云堂的老大说出来,则足以将听的人吓得半死,因为它预示着某人休想见到下一秒钟的太阳。
依依当然没有把凌康的话当成“那个”,但看起来也没什么惊怕的表现,她又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她只是细声细气地说:
“谢谢。”不是谢他吼她,而是谢他又救了她一次,但他的胸膛也不比水泥地客气多少,害得她的鼻子隐隐作痛。
“我刚想进去,你就回来了。”
凌康把手穿过依依僵硬的腿弯,轻轻将她抱了起来,走上台阶。她淡紫的唇和冰凉的身体令他又担心又心疼。他紧紧将她搂在胸前,让自己的体温驱散她的寒冷。
依依把头埋在凌康胸口,双手环抱住他结实的后背,他的怀抱太暖和了,跟上海家里的壁炉有得比。
进了屋子,凌康将依依放在沙发上,然后脱下自己的大衣将她打包,可怜依依被他包得像个粽子,连手指头都没法子伸出一根来,要杀要剐随他高兴。依依发现,凌康笔直向厨房而去,他真不是一般的聪明,端了杯她目前最需要的热茶出来。
依依看着冒着热气的茶杯,咽下一口口水,老天,连唾液都是冰冷的,热茶对她的诱惑力绝对比凌康骂人的威胁力来得大。
凌康将茶杯端到依依唇边,右手扶住她的后背,简洁地命令:
“喝下去。”
才只喝了一口,依依差点没全喷出来,什么怪味道?
“这是什么?”
“生姜加胡椒茶!”他不等她有任何抵抗,右手改扶上她的后脑,左手拿紧茶杯朝她嘴里灌下去。一直到大半杯生姜胡椒茶灌下她的肚子,他才把茶杯移开。
依依大口大口喘着气,简直是一级谋杀。他当她是排水沟还是下水道?如果不是为了他的大衣着想,她会紧闭牙关,拒绝灌溉。缓过一口气之后,她还没有想好是否要讼诉他,却意外地惊觉他正用纸巾轻拭着她嘴角的水渍。近来她已能十分正常地在他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但此时仍被他温柔亲密地举动惊吓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从来都是以命令、吼叫、冷漠装饰他自己的。这突乎其来的、直接的……甚至可以形容为宠溺的感觉真让她一时接受不了,不习惯嘛!柳大小姐就快修炼成自虐狂喽!
凌康并未发现自己的异常,他的注意力放在依依菱形的唇瓣上。她的双唇由淡紫色渐渐转还成淡红色……润红色,像两瓣娇艳欲放的月季花,等待有幸者采撷她的芬芳朝露。他突然感觉到口干舌燥——他想吻她。难道……难道他爱上她了?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他的专用厨师开始,还是早在他与她第一次视线接触就注定了他们俩有一生纠葛不清的情缘。他努力压制住乱成一团的思绪,抓住一个问题转移注意力。
“今天的两笔帐该怎么算?”
“不知道。你是老大,你说了算。”依依明白没有人能跟他讲道理,他的话就是指示,他的命令必须执行,十足十一言堂。现在说什么都避不了全体被枪毙,最好的办法是沉默——无辜可怜地沉默,让他觉得他是在欺凌弱小从而天良不安。
凌康很想对着依依的耳朵大声训斥一顿,命令她今后不许等他……就算一定要等也不许出门口……就算一定要出门口也不许只穿一件毛衣。但是见鬼!除了最后一个不许,他根本很希望每天见到她站在台阶下等他回家。
再找别的理由,这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女人必须严加管教一番,近来她的气焰越来越高涨了。比如,当他偶尔抽一、两根烟的时候,只要不幸被她嗅到烟味,一秒钟之内她就会出现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从他嘴上或手上夺下香烟狠狠按熄,像按熄根火药导火线似的。逼得他抽烟前不得不紧闭门窗,深恐烟雾外泄,另有几次没关门窗是因为突然想见她,效果很不错。更有甚者,她利用清理房间之便将他私藏的香烟统统搜查出来,当着他的面重温历史——虎门销烟,还敢振振有词,说什么吸烟者死于肺癌的可能比平常人高五倍。哼!吓他?他是吓大的?
还有,今天一大早,她突然闯入他家,从比他更熟悉的地方地找出件大衣来,非要他穿上不可,他只稍做抵抗——将那件鬼大衣扔回壁柜,而她竟敢捡起来,再一把抛掷回他身上,还敢半步不让地跟他斗鸡般对瞪了半天,那架势仿佛她才是老大。更莫名其妙的是,大公鸡居然败下阵来,做出生平第一次让步,只是在穿上大衣之前恶狠狠地扔下两句话:你活得不耐烦了!等我回来再跟你算帐。
找了一大堆理由,凌康还是没法子摆出严厉威吓的表情。因为依依那不言不动,眼帘半垂的柔弱模样倒让他充满了罪恶感。
依依偷窥了凌康一眼,努力忍住笑,她知道,她又赢了。
凌康没有放过她紧咬下唇的可爱动作,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也知道——他又输了。虽然每次看起来都是他压倒性地大获全胜,其实大家心里有数,她根本当他是个纸老虎,想当初,他还担心她会怕他,现在他只奢望她有哪一天在吃饭之前忘记叫他洗手就托福了。
依依听见凌康的叹气声就知道今天的两笔帐算是了结了,她抬头问:
“你吃过饭了吗?”
“跟你一样。”凌康不用想都知道她没吃饭。他的眼光更加柔和,对这样一个饿着肚子站在寒风中等他回家的女人,叫他怎么能够不心疼。
“我去端饭菜。”依依费力地从大衣里挣脱出来,看了准备扑上来的凌康一眼之后。识相地自己动手重新穿上拉好,否则等到他亲临顾问时,她非再变回个粽子不可。
凌康把自己家门的钥匙交到她手里。
“你先过去,东西我来拿。”
“嗯!”依依乖巧地接过钥匙。这个男人古里怪气的,规定每次非得在他家的饭桌上吃饭,随便吧!他怎么说她就怎么听,只不过是吃饭的地点而已,就算他说月亮是三角的她也不反对,反正月亮不会说说就真变成三角的。
吃过饭,凌康习惯地拿起报纸,近来他总是先看刊头的天气报导,风平浪静了八天,龙飞与文轩应该快回来了。他不紧不慢地开口:
“姓谢的小丫头这些天在忙些什么?”
“你问沅沅?”依依从厨房走过来,她刚对付完碗筷。闻言扬了扬眉,“姓谢的小丫头”这种称呼被沅沅听见,准保可以欣赏到她吹胡子瞪眼的表情。
“她忙着恶补天文地理,日月星相,成天提心吊胆害怕刮台风。”
凌康点点头,放下报纸。
“你跟她说一声,让她有空提醒一下她那个黑白分明的父亲朱荣发不是他想得那么简单。”
“朱荣发?”依依在大脑里搜寻依稀的记忆。“荣汇银行的老板?”沅沅曾好笑地对她形容过与朱玛丽的强硬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