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甄说道:“我想找一个人。”
方慕平才要问谁,一个疾逾星火的人影冲进“栖云阁”,是总管刘贵。
刘贵气喘吁吁,连声催促道:“两个公子,快到议事厅吧!”
方慕平心下一凛,贵叔很少这么慌张,“什么事?”
刘贵说道:“出了一椿离奇命案,府衙太守找不出原凶,束手无策,前来请求大人协助,但大人不在,两位公子快去议事厅吧!”
命案?绫甄的眼睛亮起来,真是职业病啊!她把要找窦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满心只想跟去大厅瞧瞧。
方慕平跟衣剑声连袂而出,绫甄理所当然地跟着走,刘贵眉头一皱,说道:“墨痕,你跟着两位公子干么?”
“我也要去大厅?”绫甄兴奋地回答。
“丫环去那种场合做什么?你病昏头了。”刘贵喝斥她,命她留下。
“不去就不去,我将来连方家庄和‘观语堂’都不去哪!哪在乎现在不能去议事厅?”绫甄乖巧的坐下来,夹起一块冷掉的锅贴,细细咀嚼。
方慕平顿住身形,衣剑声无奈地拎起她,三个人一起离开“栖云阁”,留下刘贵愣在原地。
两位公子为什么对墨痕百依百顺?出了什么事?
当三人来到议事厅时,厅上早已乱成一团。方慕平和衣剑声坐上主位,方慕平站在衣剑声身后,饶富兴味地看着跪满一地的男男女女。
两名高头大马的家丁抬入一具覆盖白布的尸首,一名披麻戴孝的老妇扑到尸首旁,一声声地哀号道:“老爷,你死得好惨啊!”
衣剑声喝道:“不许吵!”登时义室厅内雅雀无声,一片肃静,没人敢再多嘴。
绫甄总算大开眼界,她记得仙叔公说过,古代官府从堂,衙役就要大呼小叫,名叫“喊堂威”。据说是要把那犯人吓昏了,就可以让他们胡乱认供。衣剑声一喝,有喊堂威的效果,不过好像反而唬到原告。
“谁是原告?谁是被告?所告何事?”方慕平询问涿州太守。
太守必恭必敬的回答道:“告官者乃胡寡妇,被告乃‘群芳谱’的窑姐儿漠寒。胡员外,也就是地上这一位,昨天去‘群芳谱’召漠寒陪……陪酒,彻夜不归。今早,胡寡妇上‘群芳谱’找人,发现胡员外死在漠寒的床上。她在漠寒房内搜出房地契一张,本是胡家的产业。她还拿桌上的点心‘凝香琉璃蜜’交由赛卢医化验,结果内含砒霜。”
“漠寒,你可认罪?”升堂问案时,方慕平不怒自威,与平时温和的形象大不相同。
“大人明察,胡老爷可怜小女子贫苦,所以才把地契给我,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可能杀他?”漠寒跪在地上,声音虽弱,语气却不心虚。
“一派胡言!那张地契可以买一百个歌妓,怎么可能送给你?”胡寡妇大声驳斥。
“闭嘴!”衣剑声又一声大喝。
胡寡妇不敢再说,眼光中却流露出似毒蛇般择人而噬的歹毒阴冷。
“两位大人,这就是含有霜毒的‘凝香琉璃蜜’。”太守递上一块已经被剥成两半的长方形糕点。
“你就是赛卢医?”衣剑声问跪在地上的一名鼠须男子。
“小生姓赛,赛卢医是朋友替小生取的名号,不登大雅之堂,有辱大人清听。其实,小生哪有‘卢医’扁鹊的回春妙手呢?这‘赛卢医’之浑号,实不敢当……”
“话说重点!”衣剑声看他就烦,哪有心情听他扯?
“是……小的本是楚州山阳县人士,三年前搬到涿州来,以卖老鼠药为生,顺便也替街坊领居看个小病。”眼见衣剑声脸色不善,赛卢医声音抖成一团。“今早,胡夫人拿大人手上的这块糕点来小生铺子,我验出其含有砒霜……”绫甄看到糕点粉红色的斑点,心中疑云丛生,再看赛卢医一眼,只觉这人目光闪烁,肚子里不知装有多少坏主意,脑袋里不知装有多少鬼点子呢!微一沉吟,她走到胡员外的尸首旁边,揭开白布来察看。
“墨痕,快回来。”衣剑声生怕尸首骇着她,连忙叫她回来。
绫甄不理他,一双美目望向漠寒。漠寒被她了然于胸的目光一看,俏脸登时涨得通红。
覆上白布,绫甄走到方慕平身前,垂首敛衽说道:“两位公子,切莫冤枉好人,胡员外的死不干漠寒姑娘的事。”“你是什么东西?公堂之上,哪有丫环说话的余地!”胡寡妇大声怒骂。
“你又是什么南北?公堂之上,更加没有你说话的余地。”衣剑声冷冷地威吓。
“墨痕,你为何这么肯定?”方慕平不逞口舌之快,沉静地问道。
绫甄解释道:“这‘凝香琉璃蜜’的馅料,不外莲蓉、胡桃和蜂蜜,全是含有油性的物质。如果是制作时便下霜毒,砒霜应该和莲蓉等馅料粘黏在一处。如今这些粉红色的斑点并没有和内馅融和,显然砒霜是后来才加上去的。”
绫甄转身向漠寒说道:“姑娘,现在不是含羞带怯的时候,胡员外确切的死因,你不如实说了吧!”
漠寒面红过耳,良久才声若蚊蚋地回答道:“昨夜,胡老爷来找我……办事,谁知做到一半,他……脖子一软,从此没了呼吸。”
绫甄等漠寒说完,这才走过去揭开白布,众人看到尸首并无中毒后的青紫现象,反而显得十分爽快的样子,不禁哗然。
原来是“马上风”,胡员外六十开外的年纪,还四处寻芳问柳,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方慕平沉下脸,责问道:“胡氏,你为什么要诬告漠寒?律法有反坐一条,诬告伪证是要坐牢的,你不知道吗?”胡寡妇脸若死灰,颓然倒地。隔了半响,她一阵风似地冲到丈夫尸首旁,恨恨地说道:“你这禽兽不如的老色鬼,丧尽天良的死汉子!一栋价值不菲的屋子,你给一个婊子,死得又这么不光彩,我以后怎么抬头挺胸做人?”
衣剑声懒得听她鬼吼,他寒着脸问道:“赛卢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栽脏嫁祸,这砒霜是你加上去的吧!”
赛卢医咚咚地不断磕头,说道:“大人,一切都是胡夫人的主意,小的鬼迷心窍才干这种缺德事,我再不敢了,求大人绕过我这一回。”
“大胆刁民!犯下这滔天大罪,还敢指望律法网开一面!”窗外传来一阵威严的斥喝声。
方慕平、衣剑声立刻站起身来,恭敬地说:“大人,您回来了。”
窦天章微笑地走入议事厅,他在厅外站了好一会儿,待案情问得差不多,这才进来亲自裁决一干人的罪责。
窦天章赞许道:“摘奸发伏,无枉无纵,慕平、剑声,你们表现得很好。”接着,他调侃自己道:“老夫有眼无珠,居然把女巡按当小丫环使唤呢!墨痕,你就念在窦天章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的份上,别跟老夫计较吧!”
“窦天章?你可有个女儿名叫窦端云,窦娥?”绫甄失声惊呼。
绿波真是的,只会说老爷是官爷,做好大的官啊!小妮子却连老爷姓啥名啥都不知,原来这府上的老爷就是窦娥的父亲——窦天章!
窦天章脸色大变,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女儿的名字?窦娥又是谁?”
绫甄心神激动,她很想告诉窦天章梦中的一切,可是他可不可以不要再一直摇她?她的头好昏、好痛……
“大人,您不要再摇墨痕,她晕倒了?”衣剑声顾不得上下之分,冲上来接住绫甄软垂的身子。
怎么又晕过去了?飘浮在半空中的文判官急得跳脚。剩没几天了,绫丫头连楚州都还没到,怎么赶得及呢?办不成这事,别说窦娥死得冤枉,楚州百姓还得旱上一整年,就绫丫头与生俱来的业障没法子解消啊!急死“神”了!
第九章
隆冬时节,天气苦寒,路上黄尘漫漫,田野残雪斑驳,无叶的树在风中瑟瑟发抖,没有轮廓的灰云在天际浮浮沉沉。
平时热闹的大街小巷,如今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三两只小猫,在那儿低着头、哈着热气,匆匆来去。
不远处,却见两匹骏马呼啸而过,街上的人们纷纷投以诧异的眼光,天寒地冻之际,谁会有这么大的兴致结伴出游?
驭马之人乃代主出征的方慕平与衣剑声以及衣剑声怀中的绫甄,他们会在这种冷死人的时候没命似地策马狂跑,都是为了绫甄的大发现。
从绫甄的口中得知,窦娥很可能就是当年典卖给蔡婆婆的端云后,喜出望外的窦天章迫不及待地便叫人备马,打算亲自南下寻女。
绫甄心知不妥,提醒窦天章先行翻阅楚州太守送来的文卷,说不定其中会有关于窦娥的消息。若照梦境的指示,这窦娥只怕凶多吉少。
结果发现,三年前楚州处决一名的女犯名唤窦娥,罪名是药杀公公,案卷中还记载,女犯在世上仅有一名亲人,乃其孀居的婆婆——蔡氏。
不是端云是谁?
窦天章一下子由云端跌落谷底,他受不了女儿已死这个打击,恹恹成病,连坐都坐不直,更别说南下祭女儿的坟。有事弟子服其劳,方慕平与衣剑声带着圣上新赐的金牌与势剑,南下楚州山阳县重新审理窦娥一案。
病榻上,窦天章把绫甄叫到床前,含泪要她解释是打哪儿得知窦端云改名为窦娥、两人实为一人的消息,连他这个两淮廉访使明查暗访了十几年都不得而知,她这个小丫环从何处听来的线报?
绫甄缄默不语,总不能说是城隍老爷在梦里偷讲的吧!她只好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不管众人连劝带哄兼骂,就是咬住下唇不开口。
不幸的是,不讲话不代表可以少受点罪,绫甄理所当然地被派公差,随着方慕平与衣剑声前去楚州调查窦娥一案。这就是为何绫甄得在零下很多度的天气里,在马背上缩在衣剑声怀中的原因,借宿在墨痕身躯内的她,总算把一切都搞清楚了。
今早她趁着窦大人一头栽倒,大伙手忙脚乱、延医调治之际,偷偷溜出窦府,胖嬷嬷告诉她瞎子批命的事,绫甄心想这人既然算得出墨痕的命,应该有两把刷子,她有一个疑点想不明白,此人应可代为解答。
来到瞎子的算命摊前,绫甄静静地坐了有一刻钟之久,算命仙都没有任何反应。冰雪聪明的她,立刻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瞎子目不能视物,他只能感受到人的生气。她在摊前杵了半天,这人都不闻不问,唯一的解释就是墨痕的生气已微弱到瞎子无法察觉的地步。
“先生……”绫甄等不及,开口唤他。
“有鬼啊……”吴不知大骇,没有感受到任何人气,怎么会听到有“人”叫他?
“先生,我不是鬼,我叫墨痕。”绫甄开门见山,劈头就报上姓名。衣剑声随时会到“回雁楼”查勤,绿波不能帮她隐瞒多久。
“墨痕?救命啊!”那不是几天前来的那个丫环吗?吴不知想起她早该归西了,怎么可能还在这里说话?
颤抖地搭上绫甄的手,吴不知心下稍安,这手虽然冰冷,倒还有点微湿,不是鬼就好,他最怕大白天撞邪了。
“怎么可能?我不可能算错的……难道师父耍我?肉眼瞎了,天眼照样开不了?”惊魂甫定的吴不知,开始怨恨师父鬼谷子食言而肥。
绫甄不理他的自言自语,问道:“请问先生,一人若大限已至,命当归西,却为不明的原因停留在阳间,请问最多能撑过几日?”
吴不知心下虽怕,还是鼓足勇气高答道:“不可能有这种事,阳寿乃天命所定,无人能延展之。”
绫甄再问道:“若是掌管生死冥籍的城隍爷呢?”
又来了!吴不知多年前吃过神明的闷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即使是城隍爷,最多也只能延七日之命。”
绫甄恍然大悟,这就是为什么册子先生限制她在七日内破案,也就是为什么墨痕的身体会愈来愈冰冷、愈来愈僵硬的原因吧!”
那天在“东篱苑”,她已经心下有数,当时就觉得“墨痕”这个名字取得不祥,“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沉泉下主,墨痕犹锁壁间炉。”取名自陆游悼念亡妻唐琬的诗,能吉祥到哪儿去?
城隍爷想必被窦娥山高海深的冤情打动,若不还好人公道,如何能证明天道不枉、神明不诬?所以才差她前来此地提醒窦天章,要他为女儿平反。
多年协助侦查犯罪的经验,给了绫甄充分的直觉,城隍爷应是看在这点的份上,才会让她雀屏中选,肩负如此重大的任务吧!当然,也可以是她一条小命为神明所救,差她出个小工比较理直气壮。
他们既然有办法让她来,一定也会设法让她回去。现在唯一的难题是,该怎么让衣剑声接受他俩只剩不到四日的时间可以聚首?
头一侧,绫甄收回思绪捕捉到方慕平心痛的眼光,惨了,她都忘了还有这个债主要打发。
她在二十世纪从不欠人恩情,没想到到了古代成了超级借贷王。
那心痛的眼光,证明方慕平仍是爱着墨痕。也许,墨痕爱的也是他,无论如何,她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对了!绫甄灵机一动,也许她可以把离奇的遭遇告诉方慕平,顺便解释墨痕许多移情别恋的原因,等她走了,也好有人安慰衣剑声,替她收拾残局。
虽然相处未久,绫甄却知道方慕平和一般的酸腐儒生大异其趣,他并不缺乏想像力,如果有任何人会相信她的遭遇,此人非他莫属。
心意已定的绫甄,对着方慕平绽开一抹绝艳的笑容,害他看得痴了,几乎从马背下摔下来。
妒火横生的衣剑声把绫甄微笑的脸扭回来,墨痕竟敢跟慕平兄藉断丝连,在他怀里闷不吭声,一逮到机会就对慕平兄乱抛媚眼。
“干么啦!这么粗鲁。”绫甄抚摸着被他扭痛的颈子。
“你对慕平兄笑什么笑?有开心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衣剑声生气地质问。
绫甄横了他一眼,并不接腔。
方慕平策马驰近两人,看到绫甄一脸苍白,她说道:“再走三里就到荆州境内了,今晚我们到紫杨县令官邸去叨扰一晚吧!”
台使出巡,各地方官吏负有接待之责。为了避免台使挑吏政毛病,地方官无不竭尽巴结之能事。方慕平、衣剑声两从不喜这种官场文化,若是单独行动,他们绝少惊动沿海的县官,更不曾到县太爷底邸过一晚。
可是他们现在带着绫甄,从来没骑过马的她,一路跋涉也真够累的,所以方慕平决定破例一次。
“还有三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