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剑尘扣了她一记,笑道:“我还一担食、一瓢饮;人不堪甚忧,吾不改其乐!又没人叫你亲自下厨,你大概也不会烧菜吧?”
绫甄不服,细数她会做的料理,“煮面我也会啊!锅烧面、正油拉面、乌龙面……开水一冲,加包调味料就可以吃了,多方便啊!”
关剑尘惊奇万分,这妮子吃速食包长大的吗?他忙说:“你别再吃那些垃圾食物了,以后我去接你下班,让福婶给你补一补。”
绫甄舔着舌头,又期待又有点不好意思,她问道:“无功不受禄,这样禄婶会不会觉得我很厚脸皮?”
“不可能的,福婶欢迎你都来不及了,她最喜欢年轻人到家里来拜访,哪会嫌你?”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福婶一天到晚叨念她,怎么不快点把薛小姐娶进门呢?绫甄一来,她老人家铁定拿出看家绝活,留住绫甄的胃,也让绫甄从此离不开关家。
绫甄不知道关剑尘正在算计她,问道:“你好像跟福婶比较好,反而跟你养母没这么亲近。”
他坦诚不讳道:“没办法,妈这十几二十年来被爸宠得跟她嫁过来时一个样,自己都还要人照顾,哪懂得照顾孩子?从小就是福婶把屎把尿地拉拔我,每次我生病,陪在我身边的一定是福婶,妈陪不到一小时就睡着了。”
“这么说不太公平吧!”绫甄不尽相信,语眉老是说婶婶对她呵护备至,怎么关剑尘反而说母亲不会照顾人呢?
关剑尘笑笑说:“你慢慢就会明白了,当年她和福叔两人随着大伯母来到关家,一待就是一辈子。她视我如子,我待她如母。”
绫甄好生羡慕他的家庭,“你等于有两个妈妈,真幸运。”尤其是,两位都跟他没有血缘关系,却这么爱他,她的生身母亲却……
不愿她再想起她特立独行的父母,关剑尘结束妈妈经,故作神秘地说道:“把手伸出来,有东西给你。”
从外套的口袋中拿出一枚玉,他把它塞给绫甄,顺便把她的温软柔滑的小手包在他粗糙的大掌中。
“那是什么?”她拼命地想打开手掌看个究竟。
“是我最珍贵的宝贝。”关剑尘还在卖关子。
“青玉,只怕年代很久了,至少可以追溯到元代之前。”好不容易挣脱他的箝制,绫甄张开手来,一窥掌中之物的堂奥。
“色泽好美,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一半湛青、一半淡青的古玉。”绫甄衷心地赞美,忽然她像发现新大陆般喊出来,“奇怪!这块玉怎么摸起来又冷又热的?”
“这叫温凉玉,上半是玉,玉生凉,下半是璞,璞生温,所以摸起来温温凉凉的。”他笑着解释。
“好罕见呢!你哪里买来的?”绫甄也想买一块,送给喜受古玉古瓷的仙叔公。
“我也不知要去哪儿买,我被好心的人抱来孤儿院时,身上就有这块青玉,他们说这块玉是我妈妈的东西,她出车祸没能救得活,医院把这块玉留给遗族。”关剑尘平静地叙述不堪回首的身世,“那时我还不足月,没有人知道姓啥名啥,直到两岁时被爸妈收养为子,才正式取名叫关剑尘。”绫甄脸色陡变,不敢再打哈哈,原来他的身世这么凄凉,外人还以为关总裁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呢!
“这么有意义的东西,你应该留着才是。”她把玉还给他。
“玉能消灾,也能代主受过。你经常摸黑上山下海勘验现场,比我更需要一块辟邪除崇的古吉祥物。”关剑尘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绫甄无法拒绝,只好把玉收下,恼怒地直叹气。关剑尘这么精,每次都充分利用她吃软不吃硬的盲点!
关剑尘温柔地帮她把玉戴在脖子,青玉在她胸前闪烁生辉。说来奇怪,绫甄真的觉得全身有一道暖流通过,令她通体舒畅。
昨晚在化验室熬了一晚上,早上又开了好几场记者会,焚尸案的情节生猛热辣,记者们当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雪儿等招架不住,只好祭出绫甄牌,她素孚人望,记者才不敢太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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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台湾乡间清新的空气,六月耀眼的阳光,使得坐在车内的关剑尘精神为之一振,而神清气爽的绫甄,好想快点回家看奶奶。
绫甄看着时速表,连声催促关剑尘,“别龟爬了,开快点好不好?”她一伸脚就想帮他踩油门。
开车可以这样胡闹吗?关剑尘挡开她不安分的脚,好整以暇地安慰道:“别急,再一会儿就到了。”
绫甄委屈地诉说:“我当然急啦!快中午了,我没回去拜拜的话,仙叔公一定又有掷不成爻,害大家不能把祭品收回家。奶奶爱面子,会骂死我的。”
关剑尘不太懂得道庙祭典的顺序,又不想暴露自己的孤陋寡闻,只好凭常识问道:“哪会因为你一个人没回去,香案就不能撤下?”
坐车反正无聊,绫甄索性讲古给他听,“就是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才说不能太晚到嘛!两年前的城隍爷圣诞前夕,苏文主任突然丢给我一宗强奸弃尸案。”
那是一宗绑架撕票案,被害人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关剑尘记忆犹新,他问道:“是你侦破的吗?”
绫甄得意地说:“我在树叶上找到了一个关键血手印,就是靠它才将凶手定罪,不过因为我提早离开,记者采访时就由雪儿应付。”
“所以功劳也归你那些子弟兵喽!”他知道她提携后人一向不遗余力。
“总得给她们机会表现,何况我也懒得理秃头鸟。”记者老像兀鹰般盘旋在凶案现场不走,叫他们秃头鸟有什么不对?
“你这么耽搁下来,还来得及回台湾吗?”他接着问。
“我到达机场的时候,当天飞台湾的最后一个班次正在登机,航空公司说客满了,不让我进去。我说我爬也要爬回去,他们只好让我进登机室中跟旅客拜托,看看有没有好心人愿意让出机位,我出双倍价跟他买。”
“你买到了?”关剑尘大胆猜测。
“也对,也不对。”她嘻嘻一笑,又说道:“我才问到第一名旅客,他听我说是为了鉴定凶杀事故才迟误班机,马上阿莎力地把位子让给我,而且不收一毛钱哦!”
“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关剑尘不信。
“骗你有糖吃吗?”绫甄趾高气扬地回嘴,“唯一的条件是将来他如果死得不明不白,要我替他找出凶手、为他昭雪。”
关剑尘哑然失笑,这人未免也太深谋远虑了吧!哪那么容易死于非命呢?
绫甄接着说:“晚上十点五十五分整我才赶到台湾,庙门十点就关了,我想这种时间最多只能在庙门前磕个头,聊表寸心,明天再补拜吧!我也是情非得已。谁知我赶到城隍庙时,发现庙前的广场居然一片灯火通明。”
他吃了一惊,“不会真的在等你吧!”
“孺子可教。”关剑尘不笨嘛!
她笑着接口道:“仙叔公说不论他怎么努力地求,城隍爷说还有子孙没有回来上香,不准关庙门。”
“不是说你,还会有谁?”关剑尘笑了,神明也满固执的嘛!
“那次我差点被奶奶骂到臭头,所以你开快一点好不好?”
关剑尘笑笑,这妮子果然悟性过人,这么快就用软语相求这招了吗?他依言加快速度,不一会儿,薛家砖造的三合院已经映入眼帘。
他停好车,绫甄立刻奔向三合院,欢欣鼓舞地叫道:“奶奶!我回来了。”
关剑尘尾随其后,趋前奉上福婶为他精心准备的见面礼——道地的金华蜜汁火腿,笑着自我介绍,“薛奶奶,我是关剑尘,绫甄的朋友。”
薛奶奶目光如雷地扫了他一眼,拘谨地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调回视线,薛奶奶将拿在手里多时的沉香递给绫甄,淡淡地说:“回来就好,先去庙里上香,别误了时辰。”
绫甄接过香,拉着关剑尘蹦蹦跳跳地往庙里走,一路上不断地跟老邻居们打招呼,来到庙前,老庙祝仙叔公笑咪咪地上前迎接。
看到伴着绫甄的关剑尘,仙叔公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想当初,绫丫头坐在他膝头上才一点点大,现在居然带男人回来了,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啊!
绫甄焚香祷祝,心中却响起语眉要她小心的预言。她今天一进庙门就觉得阴风森森,异常惨淡,好像有人在打什么坏主意一般。
绫甄抬头凝视神像,蓦地四周升起烟雾,掩去了所有人的身影。她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想去拉关剑尘的衣袖。关剑尘应在她身边,绫甄却拉了个空,她转过身去找他,奈何四面八方全是白雾迷,景物不复方才的清晰可辨。
绫甄六神无主,惶惶然不知所措,忽然她看到城隍爷手上的那面镜子射出万丈光芒,白光之中站着一个拿册子的人,微笑着招呼她过去。
一见此人,她兴奋得几乎跳起来,他不就是小时候推她一把的人吗?那时,才三岁大的她跟奶奶去城里玩,看到路面上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就跑去捡,若不是这个拿册子的人推她一把,她早被身后的砂石车辗死了。
乍遇故人,绫甄欣喜地走进白光之中,毫不设防。芳魂杳杳,也被勾进白光之中。
关剑尘没有拿香,正在欣赏庙宇建筑时,身旁的绫甄突然软软地倒向他,他一颗心瞬间吊了起来,她怎么双目紧闭,呼吸微浅?
惊惶失措的关剑尘喊道:“绫甄!你怎么了?”
听到他超高分贝的叫声,庙里的人纷纷赶来绫甄身边,报马仔飞快地去通知薛奶奶,绫丫头“又”出事了!
仙叔公拼命捏绫甄的人中,颤巍巍地唤道:“绫丫头!快醒醒,你到底怎么了?”
叫的叫,泼水的泼水,绫甄躺在关剑尘怀里一动也不动,一息尚存,却怎么也听不见众人焦急的呼唤声。
薛奶奶颤抖的手、关剑尘从未落下的英雄泪,都无法拉回她远离的意识,因为,她的魂魄已被带到另一个时空,能否安然无恙地归来?只怕连城隍爷都没十足的把握。
第五章
“墨痕!快醒醒,你别吓嬷嬷,快醒醒呀!”
头痛欲裂的绫甄睁开双眼,看到一位胖嬷嬷正焦虑地望着自己,大声喊着一个她从来不曾听过的名字。
绫甄挣扎着坐起身来,今天是城隍爷的生日,她不是回到家乡的城隍庙拜拜吗?可是,这儿不是城隍庙啊。
左张右望,一向镇定逾恒的绫甄不禁慌了,背脊上的冷汗直流。她使劲地捏一下大腿,居然会痛!难道这不是场恶梦吗?
木柴燃烧后产生的黑烟,熏得绫甄双眼阵阵刺痛,四周的环境看来像是个年代久远的厨房,可是她连在古装电影里都不曾见过这么逼真的道具。
逼真……绫甄再仔细端详一眼,窗外的曲径回廊、胖嬷嬷的衣着、木造的建筑物、她去博物馆才看过的灶,这不可能是二十世纪的景致。
该不会她跨越时空,掉到古代了吧?绫甄惊疑不定,她最后的意识是看到儿时救她的册子先生,还有镜子炫目的光芒。
对了,她好像被吸进镜子的白光中……接下来呢?绫甄努力地拼凑脑海中的残影,偏偏头痛得要裂开一般,让她无法集中精神好好思考。
胖嬷嬷看见她悠悠转醒,高兴地说:“墨痕,快把这上好的龙井茶端去书斋,今天有贵客来呢!”
果然算命仙的话信不得!胖嬷嬷开心极了。
前几天,她带墨痕上市集买东西,路旁有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瞎子在算卦论命,旁边竖着一张写有“九缘神谷”四个字的旗帜。
据说这个瞎子来历不小,乃是当世奇人鬼谷子的徒弟,名叫吴不知。他本来双目完好,却为了一窥天机,而自行戳盲肉眼,以开天眼。
不少好奇的民众把算命摊围得水泄不通,墨痕使尽水磨功夫地求,说她想问姻缘,胖嬷嬷拗不过她,就协定她去给瞎子摸骨。
那瞎子一搭上墨痕的手,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想来就有气,他居然说墨痕阳寿十八年整。此乃天命,无人能救、无人能改,叫墨痕有什么心愿就早早了结吧!只剩下区区三天可活啊!
胖嬷嬷呸了一声,算命仙的话要信得,狗屎也可以吃了。今天墨痕满十八岁,若照瞎子所说,她岂不生日成祭日吗?
谁是墨痕?绫甄不解地看着胖嬷嬷,后者正把炉子上冒着白烟、热气腾腾的茶壶拿下来倒在数个釉面平滑晶莹,胎质洁白细腻的瓷杯中。
是龙井茶没错,绫甄识得这香味。应该是“雨前龙井”吧!好想喝一口,看头会不会不痛些。
所谓“雨前龙井”,是指在“谷雨”这个节气之前所采收的龙井茶叶,味道比“雨后龙井”来得香醇许多。
绫甄爱喝茶,自然也对茶史有相当程度的研究。她记得唐朝时,杭州附近就已经出现龙井这种茶叶,只是当时叫它做“龙泓”、而非“龙井”,直到元朝时才出现了“龙井”这个名称。
既然胖嬷嬷会用“龙井”这个称呼,她应该是元朝以后的人,绫甄想弄清楚眼前荒诞不经的状况,到底自己掉到什么时代来着?
太阳穴剧烈的抽痛,让绫甄忍不住呻吟出声。听到呻吟的声音由她的喉头发出来,她霎时血色尽失,呼吸也不规律起来。
那不是她的声音!她即使再怎么叫也不会是这种声音。老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是成猩猩还是变成人猿了?
她没有发疯,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知道自己是薛绫甄,不是墨痕,她不是个丫环!而是欧乃尔刑事鉴定化验室的专员,是个深受世人敬重的专业人才。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此?为什么胖嬷嬷叫她墨痕?为什么她的声音全变了?该不会她连样子也变了吧?
胖嬷嬷端来茶盅,正要交给墨痕端去厅里,却看到她抖得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胖嬷嬷不禁皱眉,这孩子怎么抖成这样子?
她怜惜地说:“墨痕,你冷是吧?先把这茶端去书斋里,回来后嬷嬷替你炖碗养气提神的红枣汤,喝下后就不会冷了。”
绫甄呆在原地,也不知道要伸手接茶盘,胖嬷嬷半哄半吓地说:“墨痕,茶要凉了,爷们就算不怪你,却会怪嬷嬷的。”
绫甄心中一凛,知道胖嬷嬷说的是实情。她莫明其妙地掉到这个时空,变成一个没有尊严、供人使唤的奴婢,有什么资格拿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