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缘谷中,鸟鸣嘤嘤,流水淙淙,蓊蔚茵润,清幽脱俗,其间筑有数楹柴舍,屋子里薰起了檀香,烟雾袅袅,轻如云缕,鬼谷子在榻上静坐养神。
忽然之间,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鬼谷子屈指一算,不由得摇头长叹,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多了好几条,显得老态龙钟。
能让他如此操烦的人还能有谁?他那宝贝弟子又闯祸了,鬼谷子算出徒弟正快马加鞭地逃回师父的老巢来避风头。
九缘谷主博学多才,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一不精、无一不通,其占卜批命的精深造诣,博得世人的盛誉——“鬼谷子知命”。
鬼谷子神机妙算,人不可及,不料在传继绝学的关键时刻,运粮船撞翻在阴沟里,收了一个不成材的徒弟。
他没学到鬼谷子半点神算的本事,却打着“九缘谷”的名号,接二连三地捅漏子,鬼谷子拜他所赐,近来威名大减,几乎变成招摇撞骗的代名词。
“呀!”的一声,大门被人推开,蓄着两撇鼠须、眼角好大一块淤青、唇边带血、全身伤痕累累的中年男子踱步而入。
“说!为何弄成这副德行?”鬼谷子闭着眼睛问道。
“师父明鉴,且听徒儿从头道来。”鼠须男子一脸惭愧地坐下来,说道:“不久前,徒儿艺成出师,打算出谷一展身手,于是就选在人来人往的苏州城摆摊算命,由于弟子俗家姓吴,替人论命有几分灵验,朋友就替我起了‘吴不知’这个外号。”
喘了口气,吴不知接着说道:“前几日,有一名妇人哭哭啼啼地跑来,求我指点她一条活路走,她家最近诸事不顺,先是公公没征没兆地昏倒,险些丧命;接着婆婆跌跤,病况垂危;然后大姑闪了腰,整整一个月都直不起身来。”“我问她家里是否曾大兴土木,她回答说四叔大约一个月前翻修过屋顶,既没有慎择黄道吉日,也没有祭祀四方鬼神。”分明是藐视风水嘛!吴不知暗忖。
“那你怎么指点人家?”鬼谷子睁开眼睛,目光炯炯地问道。
“屋顶需拆掉重建,家中需请道士驱邪,否则十二年内屋子不宜人居,公婆大姑若踏入家门一步,三天内必向阴曹地府报到,不准的话,尽管来砸摊。”吴不知吐出答案。
“你这个蠢材!”听到这里,鬼谷子按捺不住,大骂徒弟。
“师父,我是照您教我的那一套去推算的嘛!就风水学而言,整修房屋哪有不用择日选时的呢?”吴不知万分委屈地申辩。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一种问题不只一种解决的方法,老人家年岁已大,能有几个十二岁在外野游放荡,过家门而不能入呢?你这个猪脑袋,难道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吗?”鬼谷子口沫横飞地教训徒弟。
“我哪比得上您老人家呢?难想出一种方法就算大幸了。”吴不知蹑手蹑脚地把椅子拉远一点,免得被师父的唾沫喷得满脸豆花。
“反正,那家子也没照我说的话做,还是把三个病人接回家去休养。”吴不知退到安全距离外后,才说出事情的后续发展。
“结果呢?”鬼谷子问道。
“半点事也没发生,那个不信风水的四叔,请了一尊神灵显赫的王爷公坐镇家中,庇佑阖家平安,我的摊子也被他砸了。”若有神明插手帮忙,天大的事也能摆平,这回不是他算不准,此乃非战之罪啊!
鬼谷子瞪了徒弟一眼,脸上余怒未息,隔了半晌,他才愤然咒骂道:“咎由自取,怪不得会被打!”
吴不知伸出食指摇了摇,道:“非也非也,师父有所不知,那四叔虽然气我唬吓他老爹娘,砸了摊子后也就放我一马,不再追究。”
“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哪还有人会来找徒儿算命?没生意也不是办法,我只好收拾行囊,走赴他乡另起炉灶。苏州城外有座余雪庵,徒儿行经该庵门前时,身上的盘缠已然用罄,数日滴米未曾沾牙,恹恹成病,一头栽倒,世风日下,路人把徒儿当成疲毙的老狗一只,视若无睹,不肯施以援手。”
吴不知说得无限凄清,只希望师父听了他惨绝人寰的不幸遭遇后,能够大发慈悲,待会儿少骂他一点。
“废话少说,那不是重点!”鬼谷子没空听徒弟净说废话。
苦肉计行不通,吴不知只好话说重点,道:“当徒儿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一尘不染的禅房内,本以为是余雪庵的住持——了凡师太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后来才知道是香客秦小姑娘救了我一命。”
“秦小姑娘?”鬼谷子皱皱眉,现在的女娃儿喜欢把人打成口肿鼻歪吗?
“那日,秦家两位少爷带着小妹前来余雪庵听经,这位年仅八岁的小姑娘与诸佛菩萨有缘,据说她出生时秦家上空祥云缭绕,数日不散,仙乐飘飘,不绝于耳。”
想起那位灵芳秀异的姑娘,吴不知的嘴角泛起一丝感激的笑容,接着说道:“受人点滴之恩,当思涌泉以报,救命大恩更加非同小可,徒儿想买份薄礼聊表谢意,奈何阮囊羞涩,力有未逮。”
吴不知顿了顿,继续说道:“况且秦家富甲一方,对那金银珠宝想必也不屑一顾,思而想后,徒儿决定替秦家三兄妹看相,作为报答。”
吴不知说到这里,鬼谷子就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了,祸从口出,这个笨蛋徒弟又算不准了!
果然,吴不知接着说:“秦大少爷年方二十,国字面孔,人中饱满,徒儿一看他的生辰八字,乖乖!这人有当皇帝的命,可惜他双耳垂上各生有痣,坏了官格,皇帝当不成,参知政事却跑不掉。而秦二少爷是年十八,额骨外凸,眼露凶光,乃不折不扣的叛相,徒儿话才说出口,他就抄起扫帚打得我抱头鼠窜、满地找牙。”
“虽然痛得很,该讲的徒儿还是照讲不误!秦小姑娘生得粉妆玉琢,乖巧可人,光从她出生时的异象,就知小姑娘乃佛门中人,早该让她剃度出家……”吴不知来不及把话说完,就被鬼谷子一脚襥倒咕咚咕咚地滚向门边。
痛痛痛……吴不知倒在地上哀叫,疼得冷汗直流,鬼谷子一脚踢中他的旧伤口,本来就不轻的伤势这下子更严重了。
“我没你这种徒弟!”鬼谷子气得几乎与周瑜同命,差点吐血数升而亡。他厉声道:“你既然看得出秦家两位公子将来一个会做官,一个要做匪,怎么就想不到未来可能演变成何等可怕的局面?”
“手足相残?”在师父的淫威凌逼下,吴不知终于开窍了。
“没错!”鬼谷子教训道:“人生在世,第一、要父慈子孝,第二、要兄友弟恭。煮豆燃箕乃人伦惨剧,世人不论亲疏远近,均负有劝阻之责。我辈中人既然能洞烛机先,更该消弭灾祸于无形,算命并非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秦氏昆仲个性迥异,分道扬镳是迟的事,父母既亡,小妹是兄弟俩惟一的牵挂,惟有她能阻止兄弟阋墙的悲剧发生,你懂个屁!居然怂恿她去出家!”
鬼谷子说得唇干舌燥,端起几上“洞庭碧螺春”一饮而尽。
经过鬼谷子的解释,吴不知这才恍然大悟,秦小姑娘身负这么重要的任务,当然不能去长伴青灯古佛,怪不得当他在余雪庵中发表“卓”见时,了凡师太频频示意他不开尊口,想必也顾虑到同样的难题吧!
想起天真烂漫的秦小姑娘,吴不知恨不得自己别那么自作聪明,如果他的一番话加速秦氏兄弟绝裂,那不是反而恩将仇报了吗?
“师父!”吴不知跪在地上,磕头道:“我不想一辈子这么半调子下去,求您老人家教教徒儿,要怎么样才能看得透彻又拿得准分寸。”
“你真的想学?不计任何代价?”鬼谷子狐疑地瞟了徒弟一眼。
“真的!”吴不知大力拍胸脯保证,神算要什么代价?最多就是像师父一样,绝子绝孙而已吧!收个徒弟不就解决了?“好,我就成全你。”鬼谷子拿起一把剪刀,欲朝吴不知的双目刺去。
“救命啊!”吴不知见状大骇,连滚带爬地躲到门柱后,全身不停地发抖,师父被他气得兽性大发,居然想要下手行凶。
“肉眼不盲,天眼不开,想要窥和天机,这是你惟一的路,你好好考虑清楚吧!”把剪刀放下,鬼谷子抚胸缓步走出。
吴不知愣在当场,刺瞎肉眼会很痛哪!呆了半晌,他走到镜子前细看自己的五官,多清亮的眼睛哪!好舍不得……
舍不得吗?不舍就不得,人生原本就是有舍才有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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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叔,前几天被云泽打的那名算命仙有没有前来索取赔偿?”秦府大厅中,秦云瀚问着肃立在他身后的总管秦辉。
“回大少爷的话,没有。那天二少爷打人后,小的马上去城里请大夫,可是当我们赶到余雪庵时,那名算命仙早已离去。”秦辉如实回答。
“那人的来历如何,你可有查过?”秦云瀚对批命的结果念念不忘。
“此人外号吴不知,师承自名闻遐尔的当世奇人鬼谷子,不过吴不知初出茅庐,道行不深,常常因为算不准而被人痛揍。”
想起那天吴不知的狼狈相,秦辉在心中窃窃低笑。
“哼!姑且不论吴不知所言是真是假,云泽无缘无故地打人就是不对,这件事若传扬出去,说不定外人还以为秦家是土豪劣绅,专门恃强凌弱吧!”秦云瀚对小弟秦云泽的火爆个性颇有微辞。
“大少爷,”秦辉凑上前去,不怀好意地劝道:“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和二少爷处不来,不如早早分家了吧!再这么下去,秦家迟早败在二少爷手上。”
秦云瀚一挥手,道:“此事不必再提,我自有分寸,你去请二少爷和小姐前来大厅,我有话吩咐他们。”
满肚子坏水的秦辉衔命而去。
虽然舍不得离开祖厝,但春榜开动在即,他若再不动身前往京城,明年的榜单上便又不见他的名字。余雪庵里吴不知的铁口直断,坚定了秦云瀚的信念,参知政事这等大官,不是状元郎是当不成的。
“大哥,你找我们有事?”秦云泽带着小妹秦云漪来到大厅询问。
秦辉识趣地退出,将厅门掩上,身子一矮,他半蹲在窗下听壁脚。
“漪儿,来大哥哥这里。”
张开双臂,秦云瀚拥紧扑进他怀中的秦云漪,无限宠爱地摸着她乌黑柔亮的秀发,轻轻叹了口气,知道她是他今生最大的牵绊。
“大哥哥,你看!”
秦云漪红扑扑的小脸蛋闪耀着童稚的娇憨,仿佛将抖出天大的秘密一般,她张开双掌,春葱般的玉指上染着淡淡的粉红色。
她开心地说:“二哥哥带我去后山掐凤仙花,花汁可以用来染指甲,我想将指甲染成漂亮的红色。”
秦云瀚嘴角抽动,强忍住笑意,他无法想象雄赳赳、气昂昂的云泽带着漪儿,满山遍野采摘凤仙花,在树下碾磨花瓣取汁的样子。
“笑什么笑!女孩子就是喜欢这玩意儿,我不带她摘去,难不成你要带她去吗?”秦云泽十分恼怒,他的脸全丢光了,大哥居然还取笑他!
秦云瀚自知理亏,连忙收起笑容,不再打趣秦云泽,他知道小弟粗犷豪放的只是外表,内心却是谁也及不上的细腻。
秦云瀚想起自己身为大哥,只会顾好家中的绸缎生意,为弟妹遮风挡雨,却忘了除了肠胃外,漪儿还有一颗脆弱的心灵要人呵护。
漪儿最怕雷声轰隆,他很清楚,却无法在每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像云泽一样守在她的床边,让她握着他的手,安心入眠。
难怪漪儿学绣锦帕时,给云泽的那一条虽然跟给他的一样,绣的都是牡丹玉蝶,然云泽的帕子上花瓣却会多一层,绿叶也会多一片。
他当然不至于吃醋,他只是怕漪儿虽然敬自己,心底恐怕还是爱云泽多些,这就难办了……
“大哥,”秦云泽不耐烦地问道:“你叫我们来到底有什么事?”
该说的总是要说,秦云瀚缓缓地开口道:“我打算参加明年的春榜,即日就要出发前往京城应试。”
秦云泽一听,大怒若狂,举起案头的一个天青无纹椭圆水仙盆,猛力往地上摔落,乒乓一声,水仙盆碎成了数十片。
秦云漪吓坏了,张开的手掌也不知道要阖起来,呆呆地看看秦云瀚,又看看秦云泽,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出了什么事?她的翦水双瞳泛着雾气,大家不是好端端地在说话吗?二哥哥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
秦云泽历声道:“大哥!自从鞑子窃据神州以来,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毁了我们的家园、占了我们的大好江山,蒙古人是你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身为汉人,竟然想要去做鞑子的狗官,你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我并不是贪图富贵荣华,家里绸缎生意这么兴旺,爹娘留下来的钱财供咱们兄妹三人一辈子吃穿不虞,若非心系天下苍生,我又何必……”
秦云瀚还来不及说完,秦云泽就插嘴道:“你不必为自己的行为找藉口,你一旦当了蒙古人的狗官,就是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亏你还读书识字,民族大义四字你会写不会?”
“你这是跟大哥说话的态度吗?”
秦云瀚也发火了,怒道:“天灾人祸,相继不断,老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迫切需要休养生息,另一波的烽烟四起,徒然造成更多征夫血泪……”
“谁不知道你学问好,说起话来自有一番文绉绉的强词夺理,在我看来,你根本就是自甘下贱,堂堂汉人竟然去服侍那些蒙古狗!”秦云泽气得七窍冒烟,口不择言。
“闭嘴!”
秦云瀚被小弟的话激怒,平日的修养全都不翼而飞,他冲上前去扭住小弟的衣样,两人拳脚相向,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大哥哥、二哥哥!”秦云漪尖叫着加入战场,试图拉开两位兄长。
怕伤着小妹,秦云瀚恨恨地松开手,怒道:“也罢!你既然不能谅解为兄的作法,今天我就把爹娘留下来的家产分割清楚,你我各取一份,咱们兄弟俩缘尽于此,漪儿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你要走,请便!带走漪儿,免谈!漪儿是我妹妹,是秦家的掌上明珠,岂能被你这家伙带走?”秦云泽连忙将泪涟涟的小妹纳入怀中。
六年前秦氏夫妇过世时,秦云漪才两岁,根本记不得爹娘的面貌,秦云瀚和秦云泽兄弟俩虽然处不好,疼爱小妹的心却无分轩轾。
他们对秦家这株幼蕊宝贝得不得了,即使闹到要分家的地步,秦云漪仍是炙手可热,谁也不肯将她拱手让与对方。“二哥哥,你别那么大声骂大哥哥嘛!漪儿怕……”秦云漪稚嫩的童音中,流露出不符合她年纪的深刻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