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有恃无恐,道:“皇上说不可以烧纸钱,有说不可以烧银票吗?”
一名官兵拿起尚未燃尽的纸灰查看,情不自楚地喊道:“这是财记银楼发的票子,公认信用最好的财记银票,烧了多可惜!”
另一名老成持重的官兵手指秦云漪,喝问道:“她为什么连眼睛都哭肿了?还敢狡辩说不是湖盗的同党。”
雪泥见矛头不对,道:“官爷,我妹子的眼睛被烟薰痛了,用手揉才会红红的,您别鸡蛋挑骨头,我还有几张没烧完的银票,给您拿去买酒喝。”
雪泥公然贿赂,寒了一叠银票在官兵怀里。
有钱能使鬼推磨,官兵收下银票,驱散围观的群众,就不再嗦。
曲膝跪地,双手合十,秦云漪默默持诵往生咒,为二哥哥祈求冥福,雪泥安静地立在一旁,不去打扰她。
一名黑衣男子似不经意地踱步而至,念道:“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霜雪未消。”
秦云漪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诗人把白梅绽放比喻为余雪未消,余雪庵也因庵前有一大片梅林而得名,黑衣男子怎么会念写在庵门前的“早梅”诗?
“你是谁,怎么会念‘早梅’诗?”秦云漪提心吊胆地询问。
“想知道答案就随我来。”黑衣男子神秘地回答。
大当家料得没错,他的妹子真的来城门口祭拜他了。皇帝明令收丧者死,她还是不计安危地前来祭拜哥哥,胆识不让须眉,真不愧是大当家的妹子。
“好,我跟你去。”秦云漪决定孤注一掷,她怀疑黑衣男子跟二哥哥有关。
“不行!”雪泥大急,拉住她不让她离开。
黑衣男子挥手将雪泥震开数步,带着秦云漪飘然而去,只一瞬间,两人的背影已在人群中隐没。
雪泥简直哭不出来,秦姑娘丢了,她想都不敢想方公子会怎么炮轰她……
“还不快跟上!”
那是雪泥熟得不能再熟,却是此刻最怕听到的声音。
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间,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纷至沓来,正如霹雳般一个接着一个,只将雪泥惊得目瞪口呆,方公子来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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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扮成黑衣人的胡钧霆将秦云漪带到城外的地藏庙,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残兵败将,斜倚在菩萨雕像上的男子剑眉英目,出气多、入气少,正是秦云泽。
白云坞口一役,朝廷精锐尽出,湖盗拼死抵抗,混战中,秦云泽的狼牙棒戳进秦云瀚的胸膛,秦云瀚的长剑也刺穿他的琵琶骨。
在秦云泽重伤昏迷的期间,二当家胡锋霆冒充大当家身份,让朝廷砍了脑袋。由于湖盗行事隐密,知道首脑是秦云泽者,惟有秦云瀚一人,彼时他命在垂危,没人想到要找他指认一番,胡锋霆遂得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胡家十三口性命都是秦云泽所救,胡锋霆为他挨了一刀,丢了性命,弟弟胡钧霆无怨无悔,仍跟大当家推心置腹。
“二哥哥,你没死,你真的没死?”秦云漪扑到秦云泽身边,悲喜交集,哭得抽抽搭搭的竟是没有止歇。
秦云泽忍悲强笑,过了良久,才低声道:“漪儿,二哥哥生怕连累你和翠姨,十年都不敢回家,二哥哥对不起你。”
秦云漪拼命摇头,边哭边笑道:“我不怪你,二哥哥,观音菩萨真的好灵,千处祈求千处应,我每天念大悲咒,求能再见你一面,观音菩萨果真实现我的心愿了。”
秦云泽虚弱地坐起身来,问道:“大哥没事吧?”
秦云漪连忙道:“大哥哥回京城养伤了,阙大夫说他的伤不碍事。”
太好了!秦云泽露出笑容,即使大哥对他不仁,他还是不该对大哥不义,倘若错手杀了大哥,他无颜见父母于九泉之下。
胡钧霆打破沉默问道:“秦姑娘,可否麻烦你请阙神医来治大当家的伤?”
秦云泽伤势沉重,想在死前见妹妹一面,胡钧霆照他吩咐,日夜守在城门口,看到有女子哀泣哭拜,面容又与大当家神似者,就上前念两句“早梅”诗。
秦云泽心思缜密,他料准会不顾己身安危前来哭拜,又认得出写在余雪庵前的“早梅”诗者,除了秦云漪以外,绝不作第二人想。果不其然,胡钧霆带回她,阔别十年,兄妹再见时竟是这般凄凉的光景。
秦云泽一阵猛咳,反对道:“钧霆,我不能为了自己想活命,害弟兄们暴露行踪。”
“很不幸的,你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方慕平突然出现在地藏庙门口,雪泥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脸色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想必沿途吃了不少排头。“慕平,”秦云漪飞奔而来,拉着方慕平央求道:“你快叫阙大夫来治二哥哥!”
方慕平不发一言,云漪不顾他的三令五申,一意孤行溜出来祭拜秦云泽,还偷令牌,他醒来发现不见了枕边人,吓得心胆俱裂,立刻追到城门口。
不是发誓要好好处罚云漪吗?为什么现在他不但不生气,还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真窝囊、真没用!“我会请阙大夫为他治伤,不过,他必须先跟我去官衙。”
秦云漪痛彻心肺,真如有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流泪道:“先让阙大夫治好他,再让皇帝杀了他,那何必多此一举呢?”
方慕平怒道:“他才是湖盗首脑,云漪,你不能包庇钦犯!”
她懂了,对慕平而言,“世法”凌驾万物,圣旨当头,“人情”渺小得几乎不存在,皇帝的权威巍巍如山,岂是寻常百姓的兄妹情深所能动摇?
秦云漪柔肠寸断,身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她和他都没有错,只是像两条不相交的路,永远找不到交会点。
秦云漪泪如雨下,凄然道:“慕平,如果你一定要捉二哥哥归案,就杀了我吧!我不想活着恨你一辈子。”
一语既毕,秦云漪和庙里老老少少二十余人,全都双目炯炯地盯着方慕平看,眼神中没有惧怕,只有同生共死的坚决。
方慕平心中蓦地生出一阵害怕,这么多人的生死全系于他一念之间,他不是神,没有资格主宰这么多人的命运。老天,他该怎么抉择?
尾声
秦府旧宅中,大病初愈的翠珂点燃速水沉香,絮絮叨念道:“小姐,来给夫人上香,不必等两个坏胚子了。”
大腹便便的秦云漪放下针线,方慕平逮着机会,立刻将妻子绣了一半的小衣裳抢过来,揉成一团,扔得老远。
秦云漪又好气、又好笑,抱怨道:“翠姨,慕平又把宝宝的衣裳毁了。”
翠珂笑道:“慕平,别闹着玩,你也过来上炷香,跟夫人说你会好好照顾小姐,别让她在地底下记挂小姐。”
方慕平扶着秦云漪走到秦老夫人的牌位前,上香祭拜,秦云漪有孕在身,行动不便,方慕平代她磕了三个头。
翠琦见状,嘴巴又痒了,喃喃骂道:“生儿子有什么用?个个溜得不见踪影,还不如女婿贴心,偏偏人们产男则相驾,产女则杀之,真是犯贱!”
成亲半年以来,对于翠琦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习性,方慕平早已见怪不怪,“翠姨,听你说话中气饱足,声音宏亮,哪像是刚从鬼门关前转一圈回来的人?”
方慕平啧啧称奇,阙大夫不愧为妙手神医,翠姨吃几帖药,调养个半年,如今神采奕奕、生龙活虎,哪还有半点奄奄一息的样子?
秦云漪插好香,道:“翠姨,今天是娘的祭日,两位哥哥答应我会回来祭拜,说不定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再等等吧!”
翠珂冷哼一声,道:“我可没耐性再等,那两个坏胚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食言,简直是狗改不了吃屎!”
“翠姨,咱们十年没见,一见面你就骂我是狗,好狠啊!”
长笑声中,秦云泽走进祖厝的大厅,宽大的袈裟取代了原本的黑衣劲装,脑门处点着九个戒疤。
“二哥哥,你总算来了。”
秦云漪喜不自禁,才想起身,方慕平连忙接住有六个月身孕的妻子,怕她不小心跌跤,会伤了自己和腹中的胎儿。“方大人,你不会又想押我去衙门吧?”秦云泽瑟首缩颈,万分恐惧地问道。
“第一、我已不是方大人,而是无官一身轻的平民百姓,第二、师父剃刀一挥,昔日的湖盗头领成了圆泽和尚,我捉个大和尚去见官干么?”方慕平犀利地回敬秦云泽数句。
地藏庙中,方慕平终究没有将垂死的二十余口送交官府,因为那无异是将手无寸铁的他们驱入屠场,毕竟湖盗死伤惨重,未来不至于再对朝廷构成威胁,既然如此,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方慕平想通了这点,就不再死脑筋,他瞒过官府耳目,妥为安置湖盗余党,还请妙手神医阙大夫救了大伙的命,也为自己赢得一位美娇娘。
秦云泽点头长叹,道:“没错,我深悔一生伤人太多,幸蒙渡劫大师慈悲为怀,让我遁入空门,礼佛赎罪。你说的对,秦云泽已不在人世,世间只剩下一介比丘圆泽。”
“云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云泽竟然剃了头发,撞钟去了?
秦云瀚脸上充满又是惊讶、又是喜慰的神色,他再也不必怕被人发现云泽和反抗势力勾结了吗?可以一觉到天明,不必夜半惊醒了吗?可以常常回来探望漪儿了吗?
“秦大人,小僧法号圆泽,过去的种种,让它随风而逝吧!”秦云泽手持念珠,诵了几句佛号。
“圆泽大师,将来你见性成佛,倘若发现我有三灾八难,记得要替我化解哦!”秦云瀚摸摸弟弟的光头,微笑调侃他。
秦云泽大笑,兄弟握手言欢,一笑泯千仇。
秦诗伊跟到秦云漪怀里,嚷嚷道:“逸云,我想死你了!”
秦云漪心神激荡,泪盈于眶,她何尝不想念伊儿?
慕馨兰纠正女儿道:“教了你多少次,今后不可以再叫逸云,要叫姑姑。”
秦诗伊小小的脑袋分不出“逸云”和“姑姑”的不同,问道:“叫‘姑姑’逸云就不会走了吗?会跟我回家吗?”
方慕平龇牙咧嘴,暗骂道:“小魔头,想得倒美哪!云漪已是我的妻子,到现在你还想跟我抢!”
是真的吗?两位少爷痛改前非,不再欲将对方杀之而后快了吗?
翠珂眼角润湿,小姐念了十年经,只求有朝一日,兄妹三人能够齐聚一堂,如今总算美梦成真了!
秦云漪拉着秦诗伊,靠在丈夫身上,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脸上不再有十年前的惊恐,却多了别无所求的心满意足。
她蓦然想起,原来不只是“有味诗书苦中甜”呵!有味人生,何尝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