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
端来一盆清水和纱布,秦云漪在方慕平身边坐下,替他挑出碎片瓷渣。
方慕平闻到佳人身上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心下大乐,他才想搭讪,忽觉后脑风至,有人突袭。
方慕平头一侧,秦诗伊的凶器没砸中目标,反而把桌上的清水撞翻了。
秦云漪吓了一跳,皱眉斥道:“伊儿,你又乱来了。”秦诗伊甩开奶娘的手,直接跳到秦云漪怀里,撒娇地说:“逸云,伊儿昨晚作恶梦,好可怕哦!”
方慕平嗤之以鼻,他才不信,像她这种小魔头,只会让别人作恶梦。
看见秦云漪的手搭在方慕平掌上,小女娃吃醋了,用力扳开两人相黏的手掌,她指着方慕平嚷道:“羞羞脸,一天到晚来找逸云!”
秦云漪斥道:“伊儿,不可以对少庄主无礼。”
方慕平诅咒小魔头不得好死,眼睛却直视秦云漪,柔声道:“以后别叫我少庄主,太见外了,叫我慕平吧!”
秦云漪脸红得跟猴儿屁股一样,叫他慕平……感觉会不会太亲密了?
秦诗伊奇道:“逸云,你生病了吗?脸怎么那么红?”
秦云漪恨不得地上有洞可钻,她不敢再看方慕平,十万火急地将伤口清理好,再裹上纱布,这才吁了一口长气。
捡起被水浸湿的《三字经》,秦云漪带着责难的目光望向小侄女,伊儿拿书本来打人,太不应该了。
秦诗伊吐吐舌尖,赖皮道:“课本湿了,今天就不用背了。”
秦云漪在侄女额头上轻扣一记,口气严峻地说道:“不可以偷懒,昨天教你的那一段,赶快背出来。”
秦诗伊拗不过秦云漪,只好苦哈哈地背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秦云漪见秦诗伊左支右吾地背不出来,便提示道:“昔孟母,择邻处……”
秦诗伊一拍大腿,她想起来了,“教五子,名俱扬。”方慕平一口茶直喷出来,笑岔了气,孟母不只孟轲这个儿子?小魔头硬生生让她多了四个儿子哪!
秦云漪险些晕倒,“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伊儿背了一个多月,怎么又跳句子?
秦诗伊知道自己背错了,她搂着秦云漪的颈子央求道:“逸云,别生气,伊儿昨天作恶梦了,把你教的书都吓忘了嘛!”
秦云漪抱着她,语气轻柔地问道:“你作什么恶梦?”
方慕平好生羡慕这小魔头,背不出书来还可以赖在逸云怀里,不公平!看到秦诗伊把头埋在秦云漪柔软馨香的胸脯上,他更加妒念如炽。
秦诗伊哼哼哈哈地说:“我梦见爹爹受伤了,伤得好重,还梦见你一直哭,说再也不原谅爹爹,也不要跟我们回家去,你要去埋……埋二哥哥。”
秦云漪心中一股凉气直冒上来,这梦如此不祥……
莫馨兰走到院中,她没听到女儿的梦境,只看到秦云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面容,斥责女儿道:“伊儿,你又惹逸云生气了。”
秦云漪忙道:“没这回事,伊儿很乖。”
莫馨兰哼了一声,吩咐奶娘道:“带小姐去换衣服,该出门了。”
秦诗伊不放开缠着秦云漪的胖手臂,撒娇道:“逸云去,我才要去。”
莫馨兰喝道:“逸云不去,你快跟奶娘去换衣服!”
奶娘上来抱秦诗伊,小女娃张口咬下去,痛得奶娘眼泪汪汪。
秦云漪惊呼出声,急道:“伊儿,不可以咬人。”
莫馨兰大怒,扬手甩了女儿一巴掌,秦诗伊哇哇大哭,却死也不肯放开秦云漪。
秦云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方慕平见状,上前哄秦诗伊道:“伊儿,你乖乖听话,隔几天叔叔才要带你去游湖。”秦诗伊睁着晶亮的大眼,兴奋地说:“真的吗?勾勾手不可以骗人哟!”
他果真伸出小指,和秦诗伊勾手为盟,秦云漪摇头道:“你没问过夫人的意见,怎么可以擅作主张?”
方慕平神秘地一笑,只要逸云一起去,秦夫人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猎爱得耍手段的,他早该知行合一,现在亡羊补牢,犹时未晚。
第五章
刚用完午膳,秦诗伊在床上睡中觉,秦云漪坐在床边绣肚兜,白绫上描绘着翠羽秋荷的花样,秋荷上立一翠鸟,俯视水中的游鱼。
江南的六月,气候燥热,秦诗伊贪图凉快,睡觉时老是踢被子,露出圆滚滚的肚皮让秦云漪看得连连摇头。
这几天伊儿鼻塞咳嗽,不就是夜里受凉的结果吗?所以她才想到要绣个肚兜,哄伊儿穿上了,就是夜里踢被子,也不会感染风寒。
奶娘悄悄地走进来,看到秦云漪手里的肚兜,惊叹道:“哎哟!翠鸟都被逸云姑娘绣活了。”
秦云漪笑着挪动身子,让奶娘坐下来,奶娘笑道:“逸云姑娘好巧手,花鸟图案我见多了,没一个及得上这个漂亮。”
“奶娘太抬举我了。”秦云漪嘴里说话,手上仍是不停地扎绣,运针如飞,很快地秋荷又多了两片栩栩如生的花瓣。
翠珂很早就教会她刺绣,秦云漪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她会在柳黄的衣裳上,绣上一朵鲜艳的芙蓉,或在帕子的一角,缀上半片碧绿的荷叶,或在黑缎子鞋面上,描上两只翩翩起舞的彩蝶。
“逸云姑娘聪敏多才,容言德工样样无可挑剔。”奶娘笑道,“能娶到你的人,可有福气了!夫人说方公子人品俊逸,家里根基又好,等大人回来,要把你许给他。”
秦云漪满脸红晕,给奶娘瞧得不敢抬起头来,她停下手,嗔恼地说道:“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奶娘慈蔼地笑笑,说道:“不说就不说,姑娘家岂有不怕羞的?逸云姑娘别气恼了,我还有事求你呢!”
秦诗伊在床上翻了身,鼻息微闻,好梦正酣。秦云漪帮她掖好被子,怕吵醒她,低声问道:“什么事啊?”
奶娘也同样压低嗓门说:“前几天你打的络子,夫人赞不绝口,我心里爱得不得了,那是什么花样?”
秦云漪笑着回答,“双回字、云纹、凤蝶、鲤鱼、仙鹤、四季如意、法轮结、绣球结,就这几样,哪有什么稀奇?”
奶娘咋舌道:“这还不算稀奇,那就没什么叫稀奇了。好姑娘,你若有空,也帮我打一条络子吧!”
秦云漪犹豫半晌,她手上的肚兜只做了一半,得加紧赶工才能早日给伊儿戴上,若再帮奶娘打络子,恐怕连夜里都不能休息了。
“络子要做什么用的?喜欢什么花样?想配什么颜色?”她不忍心拒绝奶娘,她宁可折磨自己,也不愿别人失望。
“我要系扇子用的,颜色花样就请姑娘帮我配吧!”奶娘喜出望外,就知道逸云姑娘心软,求她没有不成的。
秦云漪想了想,说道:“松青配桃红,扇子才衬得出色,花样就打连心结吧!不过,要等我肚兜做完,才能给你打络子。”
奶娘喜不自胜,谢道:“随便什么时候打都成,好歹别忘了。”
秦云漪微笑点头,保证道:“我不会忘的,伊儿一时半刻还不会醒,奶娘不如先去歇会儿吧!”
奶娘“啊”的一声,叫出来。“我都忘了,夫人交代我去厨房炖碗姜茶,给小姐去风寒呢!”
秦云漪笑道:“伊儿不喜欢生姜的辣味,还是我去熬吧!”放下肚兜,秦云漪起身舒展筋骨,做了半天针线活,脖子怪酸疼的。
奶娘求之不得,小姐不爱喝姜茶,谁炖给她喝谁就要倒大霉,逸云姑娘自告奋勇当替死鬼,可不是别人强迫的哟!
“逸云姑娘,”奶娘有点内疚,提醒秦云漪道:“去厨房时要小心些,方夫人对咱们夫人很有意见,被她碰见了,铁定没好脸色看。”
秦云漪笑道:“不会的,她们都是看过世面的大人物,哪会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呢?奶娘太多心了。”
奶娘摇头不表苟同,逸云姑娘以为方夫人是宰相吗?她哪有那么撑船的度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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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云漪来到膳房,里面鸦雀无声,离晚膳的时间尚早,厨役伙夫都偷空歇息去了,有的在树下乘凉打盹,有的在井边闲话家常。
取来数片生姜、适量冰糖、陈皮和甘草,加了水放在煎炉上慢熬,秦云漪瞅着火,心中思潮起伏。
来方家已经快三个月,大哥哥迟迟不归,大嫂和她等得忧心如焚,如果言语可以杀人于无形,湖盗早就被大嫂活活咒死了。
秦云漪叹了口气,大哥哥虽然不能回来,至少是平安的,二哥哥十年来音讯全无,行踪成谜,真令人忧心。
生姜特有的辛辣味飘出来,秦云漪熄了炉火,将热烘烘的茶汤盛在黄釉碗里,轻轻吹凉,她用陈皮和甘草调和辛辣的姜味,味道才不会刺鼻,再多放了冰糖,姜茶才不会难以下咽。
想到秦诗伊,秦云漪心头温暖起来,从见面第一眼起,她就好爱好疼伊儿,伊儿也好黏好缠她,连大嫂都吃味呢!
秦云漪心细如发,个性婉约,非常有孩子缘,莫馨兰当惯大小姐,不会哄孩子,秦诗伊黏姑姑不黏亲娘,其来有自。
短短的三个月内,秦诗伊与秦云漪建立深厚的感情,小女孩占有欲极强,对方慕平非常敌视,因为他老是在秦云漪身边转来转去。
想到方慕平,秦云漪心神紊乱、双手发颤,熬好的姜茶泼出少许,她怔怔地站着,满怀心事,根本忘了要吹凉姜茶。
在他心目中,自己到底算什么?追欢买笑的歌妓、低三下四的丫环,还是……尘世人间的红颜知己?秦云漪迷惑了。
篆香轻咳一声,神游太虚的秦云漪回过魂来,忙道:“对不起,挡到你的路了。”
“我认得你,你叫逸云,我是篆香。”小丫环笑嘻嘻地自我介绍。
秦云漪轻呼一声,“你就是篆香?我正想找你呢!”
篆香奇道:“你找我做什么?”
秦云漪放下姜茶,同篆香施了半礼。
篆香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连忙敛衽还礼,逸云是少庄主的心上人,同她行礼岂不折煞她了吗?
方慕平成日去幽兰榭找秦云漪,密集的造访不免令人起疑窦,下人捕风捉影,猜想少庄主必然是对秦夫人赎身的逸云青睐有加。
秦云漪怕羞,方慕平可不怕羞,他也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猎爱为什么要偷偷摸摸?
事实上,方慕平恨不得愈多人知道这段恋情愈好,才不过两三日,逸云的大名就传遍方家庄,连小丫环篆香都认识她。
秦云漪歉然说道:“方庄主大寿那天,伊儿在大厅上对你无礼,秦夫人很过意不去,嘱咐我找机会向你赔个不是。”
老实说,大嫂的歉疚只持续了两秒钟,她早忘了女儿曾经欺负丫环这回事,反而是自己耿耿于怀,连三天不理伊儿,直到伊儿认错为止。
想起在大厅上所受的屈辱,篆香眼眶一红,勉强笑道:“丫环得罪了主子,哪有主子向丫环赔不是的道理?”
“丫环卖的是劳力,不是尊严,如果砸人不对,砸皇帝也不对,砸丫环也不对,我已经重重罚过伊儿,她再也不敢了。请你念在她年纪稚不懂事的份上,原谅她一次。”秦云漪诚恳地向篆香道歉。
佛陀主张人要有平等心,才不会生贪嗔痴慢疑,才能活得清凉自在,秦云漪深受佛法薰陶,佛陀说的话就是她为人处事的原则。
伊儿无伤大雅的调皮捣蛋,她都会宽恕伊儿,就连伊儿不爱念书,她也不忍太过责备,行行出状元,男子都未必得读书了,何况是女子?
惟有伊儿仗势欺人时,她才会大发雷霆,品德比学识更重要,伊儿不爱念书没关系,却不可以爱欺负人。
篆香不由得喉头哽咽,心中感动,说道:“逸云姑娘,能够听到这句话,我受再大的委屈也算不了什么。”
篆香真好,宽大为怀,不计前嫌,实在难得。秦云漪笑逐颜开,总算了却一段心事,她端起姜茶往幽兰榭走回去。“逸云姑娘,请留步。”
篆香拦下秦云漪,指着她手上的姜茶恳求道:“这碗茶沏得又香又浓,可见你一定深谙茶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秦云漪微笑说道:“但说无妨。”
篆香解释道:“渡劫大师、夫人和少庄主在‘逸松馆’比武论剑,我刚好在那里扫地,夫人就叫我来厨房沏茶。泡茶我会,泡好茶就难倒我了,渡劫大师是少庄主的师父,又不能随便抓把茶叶冲了热水就交差,所以才想劳驾逸云姑娘帮我沏壶好茶。”
秦云漪放下姜茶,问道:“有什么茶叶?”
秦诗伊摔了篆香一身的藉泥,秦云漪也想找个机会补偿受害人,更何况沏茶只是举手之劳,当然不能拒绝。
篆香拉着秦云漪走到茶柜前,细数道:“龙井、翠螺、白毫、普洱、香片,少庄主喜欢龙井,夫人偏爱喝翠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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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松馆中,参差栽种了数百株松树,风过松林,松涛声飒飒不绝于耳,篆香带秦云漪来到门口,藉口有事,一溜烟儿跑了。
落单的秦云漪愣在原地,篆香吃错药了吧?为什么溜走?篆香古灵精怪,她喜欢秦云漪,想帮秦云漪制造在夫人前露脸的机会,所以才会二话不说地溜走了,好让秦云漪单独把茶端进去,博得夫人的赞美。
踏埋逸松馆,森冷的剑气直扑而来,刮面生疼,秦云漪不会武功,无法运起内力相抗,只盼望身子化为一张薄纸,拼命往墙上贴去。
“逸云,你怎么来了?”
方慕平眼尖,率先看到意中人瑟瑟发抖,缩成一团躲在墙角,秀眉紧蹙,娇怯怯地风也吹得倒。
方慕平生怕秦云漪受伤,哪还有心思跟娘亲过招?他要先介绍她给师父认识,再带她到各处逛逛,他有好多话要跟她说。
守之榆柳眉倒坚,喝道:“专心点!”
清啸声中,守之榆递出一招“吹落星雨”,剑气织成滴水不漏的白色光罩,剑尖恍若流星划过天际,分别刺向方慕平“灵墟”、“天枢”及“伏免”上中下三穴。
“娘,别打了。”
方慕平绕至守之榆身侧,左指点向她右手腕的“列缺”穴,疾如闪电,其快如风,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般若指,名不虚传。
守之榆变招奇速,刷刷两剑,还没使老的“吹落星雨”变招“风絮残萍”,仍将儿子困在森寒的剑气中。
守之榆边打边教训儿子道:“哼!这么容易分心,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岂不被刺成一坨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