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就平儿这一线根苗,多亏了祖宗有灵,保佑愣小子平安无事!守之榆第一次对夫家的“尊亲贵戚”有正面的评价。
方慕平凝气提神,势劲力疾,呼呼数掌,把守之榆震开两步,他知道娘亲最爱面子,便自甘示弱道:“孩子不是娘的对手,别打了吧!”
守之榆不甩他,单剑斜走,青光霍霍,冷气森森,方慕平双掌齐飞,腾身跳跃,疾似飞鸟,滑如游鱼,两人打得紧凑异常。他想脱身退开,但全身已被守之榆的剑气裹住,哪里退得出去?
“鸳鸯剑法”需两人同使,单打独斗时,守之榆使“落霞剑法”。“落霞剑法”一旦使将开来,有如飞燕掠波、流星横空,变化莫测、迅捷无比,一剑快似一剑,是她嫁给方焕元前的成名绝技。
方慕平拳势歪变,步履歪七扭八,身形乱无章法,摇摇晃晃得连站都站不稳,秦云漪暗自心惊,他滴酒未沾唇,怎么会醉态可掬?
“喂,你……你没事吧?”秦云漪情切关心,不禁出声询问。
渡劫上前把秦云漪拉到身旁,护着她不让剑气所伤,秦云漪牵挂方慕平,目不转睛地盯着正斗得难解难分的母子。逸云在师父身边,安全不会有问题,方慕平心下大定,这才心无旁鹜地与娘亲过招,双目只见分水剑尖的莹莹紫光。
渡劫儿徒儿步履沉凝,拳法精奇,将一路醉拳使得酣畅淋漓,不禁拈须微笑,大有得徒如此,快慰平生之感。
醉拳姿势滑稽,威力却强,“八仙醉酒”、“智深醉跌”两招妙到绝境,在间不容发之际,化解了“天淡星河”与“吹梦无踪”的凌厉攻势。
守之榆暗叫不好,如果连“落霞剑法”的精髓都奈何不了平儿,那也不用再打了,她输定了!做娘的被儿子比下去,多没面子。
斗到中途,方慕平拳势再变,使出一招“双龙抢珠”,双拳往守之榆面上击去,她挥剑自救,他揉身直上,身如渊停岳峙、掌似行云流水,她招招遇险,败下阵来已是迟早的事。
平儿要早有这股霸气狠劲,方家剑就不愁没有传人了,丈夫又何必把惟一的儿子送上少林寺学拳?偏偏平儿是见到逸云后才打得这么带劲,守之榆愈想愈呕,见色忘娘,儿子真是替别人养的。
知子莫若父,父不能知其子,则不能齐一家。方慕平赋性宽和,生来不爱打打杀杀,方焕元观察独子的个性,决定与其教他练剑,不如教他练拳。
方慕平十岁时,方焕元带着他上山求艺,少林方丈渡劫看他天性淳厚、资质又佳,再看满山遍野的光头和尚,没一个及得上这孩子聪明颖悟,要不是方氏夫妇舍不得,渡劫真想强押他剃头。
不出方焕元所料,少林武学的路子很适合方慕平,少林功夫重的是日积月累的努力,即使是入门的长拳、南拳、罗汉拳、形意拳、象形掌、地躺拳、通背拳,都得磨上五年才算小有火候。
方慕平别的没有,耐心与毅力却是不虞匮乏,渡劫的武学修为震古烁今,在他悉心指导下,方慕平的武功已在爹娘之上。
秦云漪来之前,方慕平知道娘亲心高气傲,他有意承让,没有使出全力拼斗,秦云漪来后,他一心求胜,若不是因为分水剑削铁如泥、吹毫立断,他不敢白手抢夺,守之榆早撑不下去了。
渡劫微笑走近,笑道:“点到为止,两位罢手吧!”
守之榆斗得兴起,一招甫发,次招又到,一刻也不容缓,霎时之间停不下来,渡劫倏地伸出两指,夹住分水剑。“师父!”
“大师!”
方慕平和守之榆齐声惊叫,分水剑乃是一件神兵利器,砍金断玉,刀切败木,大师的手指只怕凶多吉少……
秦云漪快步奔来,惊道:“大师,您没事吧?”
渡劫气定神闲,慢慢将五指俱在的手掌拢入僧袍中,笑道:“慕平,为师这次下山,就把这手‘金刚指’传给你吧!”
金刚指也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比般若指还难学百倍,守之榆代儿子谢道:“多谢大师,平儿有您这么硬的靠山,怪不得没把娘放在眼底。”
渡劫笑道:“方夫人,此话言重了。”
方慕平一揖到地,嘻皮笑脸地讨娘亲欢心,道:“谢谢娘手下留情。”
还剑入鞘,守之榆半真半假地踢儿子一脚,喝斥道:“教你的规矩都忘光啦?还不快请大师进屋里喝茶!”
方慕平走到秦云漪身边,拉着她走进逸松馆,守之榆心中嘀咕,想不到儿子真的看上逸云了,她本来还以为是小丫头瞎嚼舌根呢!
秦云漪替三人斟茶,“梅坞龙井”色绿、香郁、味醇、形美,茶虽然冷了,香气依然清声,沁人心鼻。
“西湖之泉,以虎跑为最,两山之茶,以龙井为佳。”虎跑水、龙井茶并称西湖双绝,这壶以虎跑水冲泡的“梅坞龙井”,非在杭州喝不到。
“请用茶。”秦云漪服侍众人用茶,微觉尴尬,垂首不语。
“多谢女施主。”端起茶杯,渡劫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缓缓啜饮,齿颊生津,脾胃沁芳,滋味清醇鲜爽。
渡劫呵呵一笑,他真替徒儿高兴,妾美不如妻贤,能够沏出这等好茶,女施主想必蕙质兰心,徒儿这下挖到宝了。虽然身为出家人,渡劫并非食古不化的老和尚,他当初既然不要方慕平落发,今天也不会要方慕平清心寡欲一辈子。
相反的,他就是听说徒儿为了个丫环,日里食不知味,晚间睡不安枕,所以特别下山来开导徒儿,没想到徒儿已经另有所爱了。
守之榆呷了口茶,哼了一声,问道:“逸云,平常很少见你四处走动,今天怎么特别来到平儿的逸松馆呢?”
方慕平急了,娘和秦夫人之间芝麻绿豆大的小疙瘩,她到底要记多久的仇才肯消气?逸云纤细敏感,哪禁得起娘挟枪带棍的尖酸话?
嘴巴开开阖阖,方慕平想替秦云漪陈情上表,又怕弄巧成拙,反而惹得脾气暴躁的娘亲怒上加怒,那就不好了。
奶娘猜对了,方夫人还在呕气,冤家宜解不宜结,秦云漪鼓起勇气道:“方夫人,我与您素昧平生,那天您慷慨解囊,愿意以一千两银子为逸云赎身,此番恩义山高水长,逸云铭记在心,不敢遗忘。”
“那叫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守之榆心直口快,用语难免粗俗了些,“你攀上秦家,等于是飞上枝头作凤凰,我没拈拈自己的斤两就多管闲事,不提也罢!”
秦云漪咬住嘴唇皮,说出她的理由,“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秦夫人帮我赎身,我可以帮她带女儿,以报答她的恩情,方家庄财富傲人,奇珍异宝,盈箱溢箧,我留下来一点用也没有。”
她凄然继续道:“如果我让方夫人帮我出一千两银子,那我拿什么偿还您的恩情?贵俯买个丫环或许不只一千两银子,逸云却不敢自抬身价,僭居这么尊贵的奴婢。”
守之榆闻言,心意登平,歉然说道:“逸云,我不知道你是这种心思,还以为你瞧不起方家,真对不起了。”
“逸云怎么会看不起方家?方夫人言重了。”想起刚才的委屈,泪珠在秦云漪眼眶中滴溜溜地打转。
方慕平看了又是怜惜,又是不舍,埋怨道:“娘,干么粗声恶气把逸云吓哭了?”
秦云漪温柔和善,守之榆本来就对她很有好感,才想帮她赎身,只是守之榆看莫馨兰不顺眼,就牵怒到所有和莫馨兰有关的人身上,秦云漪也成了代罪羔羊之一。
如今误会冰释,守之榆恢复先前对秦云漪的喜爱,嗟叹道:“逸云,养儿子真没用,平儿心里只有你,哪还有半点娘的影子!”
秦云漪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翦水双瞳中仍雾气蒙蒙,脸上却露出清丽淡雅的笑容,娇若春花,媚如秋月。
渡劫笑道:“逸云施主,老纳喝了你的好茶,若不嫌弃,我把讲卷‘大方广佛华严经’作为谢礼,你意下如何啊?”
秦云漪深深一揖,开心地说道:“谨聆大师开示。”
守之榆道:“‘韵竹齐’已洒扫妥当,平儿,你快带大师去歇下。”
渡劫对徒儿挤眉弄眼,方慕平会心一笑,连师父也帮他制造机会,他若还无法赢得佳人芳心,未免太丢脸了!
第六章
方慕平和秦云漪两人,一左一右随着渡劫走出逸松馆,三人顺着柳堤走来,秦云漪轻呼出声,她都忘了伊儿了。
“逸云,怎么了?”方慕平关心地询问。
“我得赶快回幽兰榭,伊儿一定已经醒了。”秦云漪歉然说道:“伊儿醒来看不到我,就会一直哭,哭到我出现为止。好可惜,我恐怕不能去听大师讲华严经了。”
渡劫微笑道:“老纳会在方家庄待上十天半个月,好好指点慕平武功,今天你没空,还有许多日子,不必太着急。”
秦云漪大喜,笑咪咪地说:“那我晚上等伊儿睡着后,沏壶好茶,做几盘素菜,到韵竹斋听大师讲经。”
渡劫说道:“慕平,你先送逸云回去,等会到韵竹斋来,我传你金刚指,你学会后,即使对方手持莫邪剑,也比不上你的两根手指头。”
方慕平恭谨地回答,“徒儿遵命。”
渡劫微笑离开,小俩口想必有许多话要说,他再不走就是惹厌了。
秦云漪好生羡慕,说道:“你真幸运,有这么好的师父。”
方慕平一笑,和秦云漪沿着青芜提柳岸缓缓而行,盛暑的午后,凉风徐徐,两人肩并肩往幽兰榭迤逦而去。
“柳叶渚”栽植了近百株的柳树,丝若垂金,娇弱的嫩柳条牵衣拂水,千丝万缕都是柔情的化身。
“小时候,少林寺中有许多位大师都反对师父收我为徒。”方慕平忆起往事,微笑道:“因为我既没有出家,也没有正式入少林门墙,少室绝学一向不传外姓子弟。”
“少林寺不也有许多俗家子弟吗?”秦云漪马上替方慕平抱不平,那么小气干么?二哥哥说过少林寺也收俗家子弟,慕平为什么不能学?
“你怎么知道?”方慕平有些惊奇,逸云看似弱不禁风,难道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她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都是二哥哥教我的,大哥哥老嫌二哥哥不爱读书,一心向武,少林、武当、点苍、昆仑、崆峒这些门派,他可熟了。”秦云漪笑着解释,她为人诚信,又无心机,要嘛不答,不然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她捏造谎言比登天还难。
“逸云,你有兄弟姐妹?”
每次他问到身世,逸云就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今天却破天荒地吐露出她有两位兄长,这表示她渐渐对他敞开心怀,教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为什么没有兄弟姐妹?”
秦云漪有点后悔自己说溜了嘴,她的过去愈少人知道愈好,少庄主虽然对她很好,毕竟是个外人。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看到她退缩的表情,他乔装可怜道:“逸云,你知道我没有手足,我最羡慕有兄弟姐妹的孩子。”
方慕平奸诈地笑笑,逸云心肠最软,要哄她多讲话就要利用这个弱点,让她同情自己独子的处境,她才会继续这个话题。
秦云漪果然上当了,她温柔地安慰他道:“老天爷是公平的,你什么都有了,难免寂寞些,身边缺乏手足陪伴。”“你二哥哥是个怎么样的人?”方慕平锲而不舍地追问。
秦云漪正要回答,一个疏神就让方慕平抓住她滑腻温软的小手,她用力一挣,却哪挣得开去?
秦云漪一张脸红到了脖子里去,马上左张右望,偷眼觑向四周有没有人见到他逾矩的举动。
“放心吧!没有闲杂人在四处徘徊。”方慕平执着她柔白的小手,笑着问道:“你还没说你二哥哥是怎样的人?”
秦云漪乞求道:“你先放开手,给别人看到,我就……别做人了。”讲到最后,她已声若蚊蚋,几不可闻。
方慕平握着她的手一紧,柔声道:“逸云,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我不是逢场作戏的那种人,相信我好吗?”
秦云漪头垂得都快掉下来了,她知道大嫂有意撮合她和少庄主,可是,这种事也得等大哥哥回来再说,还有翠姨……
想到在余雪庵休养的翠姨,秦云漪脸上全无血色、身子颤动,不由自主地往方慕平肩上靠去。几个月下来,她没有一天不想回苏州看翠姨,要是大哥哥迟迟不回来,她会不会连翠姨最后一面也错过了?
方慕平吓了一大跳,逸云怎么突然玉容惨淡、双目含泪?拉个小手就把她吓哭了吗?她这么胆小怕羞吗?
放开秦云漪柔若无骨的小手,方慕平扶她坐下来,歉疚地说:“逸云,别哭,是我不好,你快别哭了。”
看方慕平惊惶失措的样子,秦云漪不禁咯咯笑个不停,她的一颦一笑,对他真的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
这下方慕平更疑惑了,逸云怎么一下子哭、一下子笑?他不放心地去摸摸她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热。
少庄主居然以为她病昏头了,秦云漪笑得更加灿烂,心下不禁有丝抱歉,虽然她不是存心要捉弄他,她的心事向来都教他猜得好苦。
“逸云,别吓我。”方慕平蹲在她身前,急得连连搓手,忙问道:“你生病了吗?”
秦云漪自幼礼佛,文雅娴静,恶作剧一件也没干过,但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这时候忍不住想使坏,吓吓方慕平。抱着肚子,她假装疼痛不已,哎哟哎哟喊了两声,直把方慕平吓得方寸大乱,事不宜迟,他打横抱起她,就要冲去找大夫。
秦云漪羞得不敢抬起头来,她生怕摔下来,张臂圈住他的颈顶,附在他身边低声说道:“你……放我下来,我没事啦!”
方慕平一怔,才知道被耍了,哼了一声,他抱着秦云漪坐在石椅上,悠哉游哉地看着垂杨柳枝,一点放开她的意思也无。
秦云漪面红到耳根子里去,她从来没跟男子如此亲密接触过,鼻尖萦绕着方慕平强烈的男子气息,脑中一片混沌,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方慕平心猿意马,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依着自己,他不禁一阵神魂颠倒,勉力定了定神,放开怀里的小人儿,扶她在身侧坐下,右臂搂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忍不住脸上扬起一抹满足的笑容。
突然之间,方慕平内心涌起一阵惆怅,墨痕诚挚深切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
“公子,墨痕出身微贱,不敢奢望您用大红花轿抬我进方家大门,只求能够长长久久陪在您身边,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