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上钩了。
比亿想的要简单多了。
于是,他们继续聊着音乐,从中文说到西洋,再从西洋绕到东洋,当然也包括了许多演奏及歌剧作品。
他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喜欢音乐。
当然,他也庆幸自己的准备功夫做得十分扎实,各式乐评说起来头头是道,听得她眼神灼亮。
终于,他们与唱片行只有一街之隔了。
方澄雨扬起一抹达成任务的快乐。“到了。”
“你好象很高兴。”
“嗯,因为我……”
“因为你怎么样?”他微笑,鼓励她再说下去。
她的声音突然小了起来:“我、我……一直想跟你道谢,可是郑少繤都在你旁边,我、我怕突然冲上去道谢会给你带来困扰,所以,我想,呃……就是……”
严降昊懂她的意思了。
她会主动陪他出来是因为她想跟他道谢。
这倒是让他有些啼笑皆非。
方澄雨见他不语,连忙道:“我平常在这买唱片,老板是中盘商,价钱上便宜很多,所以我总是绕路过来买。”
他还在玩味上一个问题,没想到她马上又有惊人之语——为了便宜几块而绕路过来买?
据他所知,方家的经济环境不错,不知她怎么会像个小犹太似的?
于是,他明知故问:“你需要负担家计吗?”
“不是,只是、只是……”她突然有些结巴,“能省则省……而已。”
他莞尔一笑。“看不出来你这么精打细算。”
“像主妇对不对?”她看起来有些泄气。“家颐常说我未老先衰。”
“不会,节俭是美德。”
“真的?”
他微一笑,点了点头,几乎是在瞬间,他发现了这次的微笑在他的掌握之外——他原本没打算要对她笑的,却因为她的样子太有趣而失去控制。
所幸,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是笑着告诉他,号志灯刚刚转换,他们可以过马路了。
唱片行中音乐放得震天价响,里面大把大把的学生,有的在试听、有的一片一片拿起来看,又一片一片放回去,有的则是拿着两片CD一脸左右为难,显然在经济压力下已陷入天人交战。
“以前我也常这样,尤其是强片齐出时。”方澄雨笑说:“挣扎再挣扎,不犹豫二、三十分钟没办法下决定的。”
“是吗?”
“嗯。”她丝毫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什么不对。“因为还是学生,一次买太多会有罪恶感。”
“罪恶感?”这对他而言倒是个新鲜的名词。
她坦荡荡的看着他。“是啊,没在工作,拼命买东西,感觉很奇怪。”
他再度微笑了,真是有趣。
到底是中国人的敦厚天性在浮华世界中再度复活,还是在教会学校成长求学的她被教育得太彻底?
他认为钱之所以为钱,就是要人花用,而不是要人储存。
中学以前,他坐着私家房车上下学。
十五岁进入哥大,严降昊旋即在上西区的双塔公寓租下一个大单位,紧邻公园大道的高楼,一开窗,中央公园的景色一览无遗,秋风冬雪尽入眼中,极赏心悦目。众邻居包括多位知名影星,诸如戴安基顿、达斯汀霍夫曼等等,而历代有名住户则以玛丽莲梦露及马克斯之属为代表,星光如此灿烂,价格之高,亦可见一斑。
钱,身为严家唯一继承人的他有的是,只要是能用钱买的,他就一定买得起,但他真正要的却是散尽家财也换不回的。
他握紧了拳头,正不自觉的回溯到昔日阴影的时候,却感觉到有人正在摇着他的手臂。
他回过神,看见方澄雨一脸担心的神色。“严医师,你还好吧?”
“唔,没事。”
她微微一笑,没再追问。“我们出去好了,这里太吵。”
出了唱片行,红云已然不见,天空是洒泼整顷墨汁后的结果,深得像是要将人吸进去般的黑色。
他看着她的侧脸,仍是一派的真挚坦然。
风很大,她的发丝在风中翻飞。
***************
严降昊对自己的耐性一向十分有把握。
他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亦懂得不能过分迫近,“心细”是古往今来成功的必备条件。
就拿方澄雨来说好了,他跟她当了一个多月只打招呼的普通同事,直到秋季来临,他才找机会请她帮一次忙。他的目的当然不是买唱片,而是在不经意气氛中与她更接近一些。
从唱片行出来,他没趁势约她一起吃个饭或是看场电影,只礼貌的说要送她回家。
车上放的是澄雨喜欢的唱片,他们绕着音乐,聊得很愉快,直到方澄雨请他停车时,他才故作惊讶地说:“我就住过去一点。”然后,他指着视线所及的一栋大楼说:“就是那儿,我住十七楼。”
那是附近有名的单身大厦,每栋都是卧室、客厅、阳台、卫浴各卫的形态,二十多坪,打的是都会单身男女的市场。
她一怔。“你一个人住?”
他含笑以答:“是。”
“有朋友住附近吗?”
他根本没有朋友。
他的时间很宝贵,不可能浪费在交朋友这件事情上。
面对她清澈的眼神,他面色不改地回答:“我的朋友全在美国。”
“这样,万一生病的话不是没人照顾你了吗?”
严降昊原以为她会问他寂不寂寞之类的问题,没想到她会冒出这个答案。这倒让他有点意外。
他莞尔。“不愧是护士,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她又笑了,很不意思的模样。
隔日,他们在医院的西廊遇见,一向低头走过的方澄雨居然主动向他打招呼,显然,他的独居消息已开始有了效应。
为了让她更熟悉,午餐时间,他从独自在休息室进餐变成到医院附属餐厅点菜。
方澄雨身边坐着一个护士,他记得她叫江家颐,两不知在说些什么,笑得十分开心。
严降昊正要过去,没想到有个穿着白外套的男人抢先了一步。
他笑了笑,无妨。
端着盘子,他走过去,指着四人桌的另个空位。“这里有人坐吗?”
“严医师。”方澄雨和江家颐同时轻喊了一声。
方澄雨是意外,江家颐则是一脸喜色——这种眼神他并不陌生,郑少繤第一次见到他就露出相同的表情。
“没有。”江家颐很快地回答。“严医师请坐。”
他坐下,正好将方澄雨生涩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而比他早先一步坐下的男子,外套上绣着:曾遇捷。
根据郑少繤跟他说过的小道消息,曾遇捷因为朝夕相处而对方澄雨日久生情,全医院包括清洁妇在内都知道,但方澄雨却没有察觉。
“念了十几年的尼姑学校,怎么可能有感情直觉呢?”郑少繤如是说。
现在,他第一次面对曾遇捷,三十岁上下,有种成熟男人的神采,是一帆风顺的类型。
就在他打量曾遇捷的同时,后都也正估视着他。
他就是年仅二十五岁就已在美国市立医院取得主治医师头衔的严降昊?
护士们都说他开朗、风趣,而且比英国男人更具绅士风度。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曾遇捷发现他比自己想像中的年轻,眼光也十分深沉。
他在笑,但却没有丝毫喜悦的成分在内。
那些护士只看到他俊逸挺拔的外型,而没真正看清他的情绪……
沉默的注视中,严降昊首先打破僵局。
他泛起一抹好看的笑。“我脸上有什么吗?”
曾遇捷答道:“这也是我想问的话。”
江家颐一脸奇怪。“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二人异口同声:“没什么。”
一阵什么来,什么去,把两个女生逗笑了,气氛霎时轻松起来。
四人同桌吃饭,顿时热闹许多,何况其中还包括圣玛丽的两个黄金单身汉,引得其他护士们频频观望。
江家颐是话多型的女生,曾遇捷也还算健谈,方澄雨偶尔会说上一些,而严降昊则是叙述一些在美国时的趣珈——虽无法让人听了捧腹大笑,但会心一笑的效果还是有的。
待四人吃得差不多了,江家颐突然又冒出一句:“严医师,你怎么老是这样看澄雨?”
严降昊故作不懂。“哪样?”
“就是,嗯……就是很专心的样子嘛!”
“是吗?”他脸上还是一抹费解的笑。“我不觉得。”
第四章
如果不是在医院工作,一定没人会想到科别之间也有季节性。
皮肤科与肠胃科最忙的时候是夏季,产得的少女患者在寒暑假过后急速上升,内科和家医科则是要忙整个冬天。
十二月了,随着寒流强力来袭,不要说止咳止鼻水的药一批一批开出去,就连好些抵抗力较差的医护人员也纷纷挂病号。江家颐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还很背的出现所有的感冒症状,其中又以咳嗽最为激烈。
午餐时,澄雨看她实在咳得不像话,建议说:“你要不要先跟我换班?我明天休假。”
“不用了、咳咳,我已经换了一种更台力的止咳药,应该、咳咳,应该可以压下去。”
“可是你在充满细菌的地方工作。”
“不要紧啦。”江家颐喝了一些汤。“不过,你真的很特别耶,一副林黛玉投胎的样子,咳咳,说你三、四年没生过病,谁会相信。”
这点,连方澄雨自己都觉得奇怪。
从小到大生病的次数用手指就可以数出来,尤其到了中学后,一年一度的全班大传染中,往往只有她没事。
进了医院工作后也是这样,就连夏季闹肚子,冬季感冒等几乎每个人都会生的病也与她绝缘。
“我还算好。”江家颐吸吸鼻子,用一种可笑的鼻音说:“严医师已经三天没来了。”
是啊,都三天没见到他了。
他与她们同桌进午餐已经快两个月,从第一次的意外到现在已成习惯,不管是谁先到,总是找四人桌,然后在谈笑间度过愉快的时光。他第一天没来时,澄雨以为隔日就可以见到他,没想到假一请就是三天;他一个人住,朋友又在美国,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他……
见澄雨不语,江家颐自然误解了她的沉默。“你该不会不知道严医师到底几天没来了吧?”
在她眼中,她最好的朋友澄雨是个怪人,在工作上细心无比,对于生活却永远少一根筋。
犹记得她们还在圣玛丽附属护校读书时,有个大沉重老在校门口站岗,眼明人都知道他在看澄雨,但澄雨却提醒同进同出的她说:“家颐,小心一点,那个人看起来怪怪的。”
澄雨,她最呆,也最要好的朋友。
现在整个医院的单身护士都为严降昊的年轻俊帅着迷的时候,只有她的态度一如平常。
“你到底是心如止水还是同性恋?这么棒的男人,咳咳,都不放在心上。”江家颐一脸被打败的表情。“我是听郑少繤说的,严医师打电话请假,一直咳嗽,连声音都变得很沙哑。你知道她一直对严医师虎视眈眈,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能不利用呢,于是她马上就说要去看他、咳咳,他说不用,她不死心,跑去人事处问资料,可是她没想到严医师的地下写的是纽约市,联络方式则是E-mail,哈、咳咳,这下她没辙,只好算了。”
***************
方澄雨站在这栋标示着“美丽公寓”的大楼前已犹豫快十分钟,天色很黑,冬风强烈,吹得人脸颊隐隐生疼。
从中午时知道严医师因染上感冒而请假休息时,她就一直很担心,因为他一个人住,在台湾也因为工作忙碌还没交到朋友,而且医护人士普遍有“生病时不吃药”的怪癖。于是她在打电话报备会晚点回家后,直接走到上次他指给她看的那栋大楼。
她在风中又站了十分钟,终于决定了,就算他觉得她不礼貌也没关系,她只要确定他没问题就好。
她在警卫室前的小窗口停下。“对不起,我想找十七楼的住户。”
警卫头也不抬。“十七楼之几?”
“嗯,我、我——”他只告诉过她楼层。“我、我忘了,不过他姓严,严厉的严。”
回答得有些古怪,警卫不禁抬起头来,两人对看了十几秒后,他才拿起对讲机。
一阵压低的交谈声后,警卫扯着嗓子问:“叫什么名字?”
“方澄雨。”
又是一阵她听不见的琐碎交谈,然后警卫跟她要了证件后,并给她一块有点类似识别证的东西。“十七楼之四。”
澄雨道了谢,穿过花木扶疏的大中庭,进入电梯。
她一直很紧张——这还是她第一次到男生家里。
电梯在十七楼停住,她按了门牌上写着“十七之四”的电铃,然后听到一阵啾啾啾的电子鸟叫声。
门开了,她看到穿着休闲的严降昊。
“对,对不起,没有先打电话就跑来。”她不自觉的结巴起来。“你、你的感冒好点了没?”
他还是一派优雅的笑。“进来再说。”
“那……”
他将门开大了点。“进来吧。”
站在玄关,屋里的空间一目了然。
他的家是由深蓝、浅蓝及白色交错而成的空间,触目所及,几乎都不脱这几个颜色。
被漆成天空模样的墙壁很空旷,没有照片,也没有饰画,简单中有种清爽的感觉。
严降昊指了指深蓝色的沙发。“坐,喝点什么?”
她摇摇头,紧张稍减,但不安的情绪却随之高升——他看起来很好,根本不像生病的样子。
“严医师没事就好,我该回去了。”
“等等。”他一把拉住她,力气很大,握得她的手腕隐隐生疼。
澄雨看着他没有笑容的脸,表情有些惊讶。“严医师?”
共事五个多月,他在她心中一直是绅士的代名词,永远不愠不火,不疾不徐,这样面无表情又带着些许狂乱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她的不安在此刻具体成形。
“我要回家……”
“回家?”他将她拉过来,一把圈住她的身子,脸上有抹冷凝的笑。“快半年,我好不容易等你掉入陷阱,怎么可能让你全身而退?”
陷阱?
还来不及解读他话中意味,他已低头封住她柔软的唇瓣。
那绝对不是一个温柔的告白,而是略带惩罚性质的吻。
她死命挣扎,但她越是挣扎,就发现自己被圈得更紧,慌乱之下,她咬了他,趁他略微分神的时候,往玄关的地方移动了几步,但很快的又被他抓了回来。
唇角的血迹让他的笑容更显残酷。“你逃不掉的。”
“你、你、你放开我,不然我叫了。”
“叫吧!”他一把扯开她的前扣,在她的锁骨上轻轻咬啮。“我做了最好的隔音设备,就算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她看着他,眼中充满恐惧,开始后悔自己对他的关心,她不该来的。
他说,他在等她掉入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