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靠墙痛苦地长叹一口气。
镜子里的她,左颊上印了一个浅浅的瘀痕。明天粉得上厚些。
她按下把手,冲掉马桶里他吐出的秽物。
O。O。O。
伫立在机场大厅里,展辛纯几乎冻僵了的双手插在厚重的深蓝色外套口袋里。寒流的来袭,让她原本就不佳的心情随着气温一起直线下降。
她原本该是坐在她那虽小却十分温暖的课长室内校对文案的。那工作虽乏味却不必在外奔波。偏偏原本安排替公司来机场接机的陈秘书临时请病假不能上班,公司里其它的人又全都有份内的工作待办,于是经理想也没想的立刻当下决定,派她去接五年前被公司送往美国总公司培训的企划专员──徐明皓先生。
展辛纯抽出口袋里那张经理方才交给她已泛黄的陈旧照片。照片里有个又瘦又单薄的男人,理着超短的小平头,带着大大的黑框眼镜,是她念大学时绝不会去多看一眼的典型书呆子。她睁大眼睛,努力地想早点从眼前穿梭不停的人潮中找出照片里的男人,结束这趟任务。
她实在冷得迫切想喝一杯滚烫的咖啡了。她开始后悔没听同事的劝告,写一张有他名片的大白纸来举着等他。现在,她要如何找着他呀?
为了不这么耗下去,她鼓起勇气走进方下机入境的人潮里,拿着照片追身着单身,看来瘦高的男人一个个问着:「请问,您是徐明皓先生吗?」
然而十分钟后,她开始觉得这并不是个好方法,因为凡是单身的男人,她都问过了,但没一个是徐明皓。
不可能啊?!三点到达的班机旅客该都下机出关了啊!她扫视一眼大厅。除了站在圆柱旁背对着她、正和一位洋妞聊天的男人外,其它的人她都询问过了。
她盯着那有双宽肩,强壮高大的背影纳闷地打量起来。
会是他吗?他看来并不瘦哩!而且似乎也没带眼镜。况且瞧他和那洋女人聊的如此开心起劲,也不像是在等人接机的模样嘛!
展辛纯收起照片,吸了口气。管他的,再问一次,不是的话,她就打算回公司;待在这么冷的天气下可会死人的。
「对不起!」她踱到那男人身后。乖乖,她只到他的肩,他可真高。「请问你是徐明──」
「我是!」
她还没问完,他便转过身来。
一双褐色有神的目光扫到她脸上。她惊讶地见到一个外国人!不,该说是长得很像外国人的男人。
他的轮廓很深,嘴唇稍厚,鼻梁端正挺直,双目炯炯有神,却有些许洋人贯有的轻佻色彩。他的眼珠子是深褐色的,很特殊;头发浓密、有些不羁地紊乱散在他耳后。
「你是徐明皓?」她不太确定地问。如果他是,那照片上的男人是谁?
他浮起一丝笑意,「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但是──」她抽出口袋里的相片,他一把抢了过去,凑近眼前一看,随即爽朗地笑了。
「这是我高中的照片,都快十年了,妳该不会凭它来找我吧?」
「你真是徐先生?你是……是混血儿吧?」
「没错!」他说着,突然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台湾的空气,真棒。」
「是吗?」她皱皱眉头。她每天闻可不觉得。「走吧!我带你回公司。」
「等等!」他转身向那位洋小姐用英语交谈了一下,随即搂住她,在她颊边亲了一下。「BYE──」
那位美丽的洋小姐十分不舍地拎起自己的红色行李离去。
「那不是你朋友吗?」
「在飞机上认识的。原本想没人接机的话,要搭她的便车上台北的。」
「哦!」她了解地点点头。瞧他们方才亲密的模样,可不像才认识的。
大概在美国住久的,都比较洋派吧!这会儿,他突地又拉住她冰冷的手,「妳很冷吗?」
她吓了一跳抽回自己的手。「不,不会。」
「我的大衣给妳穿好了。」说着,他便热情地脱下灰色大衣往她身上披去。她躲着,不习惯这种盛情。
「不用,不用了。」
「穿着吧!妳都快冻僵了!」他固执地将大衣披上她身。
她胀红着脸,双手一挥,「我说不要!」这一挥,那件看来颇为昂贵的大衣被挥落到地上。
他们俩都瞪着那件大衣,停止了方才推挤的动作。随即,展辛纯迅速地拾起大衣。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急着拍掉大衣沾上的灰尘。
「没关系!」他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她差点没咳出来。「反正这衣服也该送洗了。我们走吧!」他拉住她的手,但再一次被她甩开。
她尴尬地仰着脸解释着:「可能你在美国这没什么,但,对不起,我不习惯被人牵手。特别是认识不深的男人。」
他眨眨眼,「那妳快些多认识认识我吧!」
她翻起白眼,觉得头痛不已。
「走吧!」她的声音听来有些沮丧。
当他们坐在驶向台北的出租车里时,她原本以为和个陌生人坐在车里,该会是挺无聊的事,而现在,她可不这么想──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滔滔地说着。
「台湾变了不少嘛!」他兴致盎然地欣赏快速闪过的街景,「对了!」他转过来问她:「还没请教妳的名字!」
「展辛纯!」她简洁地回道。
「妳在公司里担任什么职务呢?」
「课长。」
「不错嘛!看妳年纪轻轻的。」
「我快三十了。」她对他的奉承可是没半点高兴的。
「妳看来还很年轻,妳的皮肤还很白嫩哩!」
「那是因为粉擦得很厚。」
「但,妳的眼睛很美,一点鱼尾纹也没有,而妳的唇形也很漂亮。」
「谢谢!」她依旧板着脸,但她的心却因他的赞美而跳快了些。她的确有些欣喜,因为这种赞美她的话,自她嫁人后,已经好几年没人对她如此说过,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毫不起眼的老女人了。想当年,她还在念大学时,多少男人争着说这种好听话捧她,而现在,才听这么几句上儿已觉得奢侈。真是可笑,人生实在是多变啊!
「我们会经过西门町吗?」
「不会!」
「绕去那一下吧!」
「干嘛?」她不解地询问。
他笑了,「我饿了,想吃个东西。」
「可是经理等着见你!」
「让他等好了。司机,麻烦你,我们在西门町下车。」他径自地决定。
第四章
半个小时后,展辛纯蹲在西门闹区的骑楼内,和徐明皓各自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蚵仔面线吃着。她作梦也没想到会吃得这么辛苦,她以为他会去高级的西餐厅或饭店吃饭,万万没想到会将就在路边摊,而且还是没桌没椅的地方吃,他硬是拉她也吃了一碗。
「老板,再来一碗!」他吆喝着。
「老天,你已经吃了三碗了吧?!」
「这家面线特棒的!」他一边吃着,一边指着四周,「你看,一堆人都来吃,我在美国想吃这个想的都快疯了。」
「是吗?」她不太习惯穿着一身正式的套装,蹲在路旁,不雅地吃面。不过,在这么冷的时候,有碗热呼呼的面线吃倒也不错。
她见他扯松了领带,卷起了袖口,狼吞虎咽的饿死鬼模样,不禁笑了出来。
「你看来活像被饿了好几天了。」
「在美国,不是牛排,就是汉堡的,吃的腻死了。妳待在台湾真是幸福。」
「呃!」她放下吃光了的碗,用手托着下巴,仰望外头的天色,「下雨了。」那雨丝在阴沉的天色里,越变越大。「你有伞吗?」
「没有,而且也没有现金。」他朝老板大声问道:「老板,收不收支票?」
那又壮又黑的老板,投给他一个怪异的目光,用力地摇摇头。
于是他又问:「那美金呢?」
「我来付好了!」她拿出皮夹,算了刚好的钱数,起身正要付给老板时,他擅自从她皮夹里抽出一张百元钞多给了老板。
「太好吃了,多给点小费!」他说着,见那老板笑咧了嘴,乐不可支。
她瞪他一眼,「你可真自动啊!」
「放心,我不会让美女破费的。」他从外套里抽出一张面额不小的美元塞进她口袋里。
她一惊,想拿起来还他,被他伸手制止。那褐眸有些霸道地瞅着她,「留做纪念吧!」然后他突地抓住她手腕至他眼前,瞧着她腕上的表,「有些晚了,我们走吧!」这才松开她的手。接着,他用那双炯炯有神又肆无忌惮的眼眸,像会看穿她任何心思似地凝视着她,「妳吃饱了吗?」
她开始觉得他一定是个恶魔,她的心很久没有如此激烈地跳过,而他有些认质又有些轻佻的凝视,竟可以激起她的反应!她到底怎么了?太久没被男人追了吗?她深吸口气,抬眼瞄他,「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徐先生,你『终于』吃饱了吗?」
他仰头笑了。「妳真幽默!」
她苦笑着。认识她的人,可从没人觉得她幽默的,通常是觉得她乏味。当然,她也曾是十分风趣的女人,可惜,嫁人后,她已渐渐丧失了风趣的个性。
他撑开大衣,拉她过来躲在大衣底下,「我们跑去街口搭车吧!靠近一点,别淋着雨了。」
她合作地手撑起另一边的衣角,这会儿,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刮胡水味,她的心像雨丝般乱了起来。
他们一股作气地跑向街口。
他淋了不少雨,而她依在他强壮的身旁,一滴雨也没淋到;他配合着她穿高跟鞋的步伐,并没跑得很快。
展辛纯早忘了这种被保护、被疼惜的感觉;她一直得坚强地照顾酗酒的丈夫和年纪尚小的女儿。
被照顾的温暖令她有难以言喻的深深感动。
这男人,虽只是个不太熟的男人,但他教她在这一刻,记起了她还是个女人的幸福。
她竟不再觉得那么冷了。
O。O。O。
这天下午,难得露脸的太阳降临这冬日。
施燕燕满意地瞇着眼,慵懒地坐在软垫上望着面前,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她特地带上山的臭豆腐的玉泉老和尚。
「唔,好吃,真够味!」这刻,光头老和尚早忘了他修禅人该有的严谨教养。
「妈妈,我还要──」跟着母亲上山来的月燕,早已把她盘内的那份吃个精光。她捧着磁碗,嘴馋地央求着。
「好!」施燕燕绽开慈爱的笑容,挟了些盘里的臭豆腐给她。
小燕欣喜地凑过嘴去在妈妈颊边亲了一下,说道:「谢谢!」然后又继续和碗里的臭豆腐奋战。
施燕燕撑着下巴,侧着脸,满足地望着小燕的吃相。她眼底满溢着为人母才有的慈爱光辉。
而这一幕,吓坏了老和尚,他「砰」地一声,用力放下碗筷。惊得施燕燕连忙抬起脸来。
他指着她,目光严厉。
「咪咪,不!施燕燕,妳跟我进禅房里一下。」
她心虚地瞄他一眼,「是!」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随老相尚进了老旧的禅房。
玉泉和尚踱到木制窗框前,莫测高深地遥望窗外那片云雾迷蒙的景致,双手交握在身后。他又低又厚的声音响起,「妳下山一个月了,对于人类的生活还喜欢吗?」
「老实说……」她浮现一丝笑意,坦白道:「喜欢极了!我和其它人一样,学会了喝下午茶;在美丽的像宫殿一样的餐厅里用餐;当然,我还不太习惯人们晚上睡觉,白昼行动的习性,但,我想,我已渐渐能够适应。我还常去看电影,那真是我做猫时都没想过的神奇事……」
她欣喜地手舞足蹈地解说:「你只稍睁着眼坐在那,哇,全世界各地的新奇事就会在一块白布上动着,多奇妙啊!当然……」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也不再只吃生鱼了,我发现人类有些东西比生鱼好吃多了。当然,他们也吃生鱼,不过,他们管它叫『沙西米』,是沾一种绿绿的酱料吃的,哇,真是好吃极了,我还──」
「咪咪!」他打断她的话,「妳还记得妳的身分吗?妳是谁?」
她原本欢喜的面容,瞬间黯淡了下来。她想说她是施燕燕,但,她不是。「我是只猫,一只千年的猫妖,我没忘!」讨厌,他干嘛扫她的兴!
「是的。」他转过身来,双眸锐利地似会看穿她任何心思。「妳是只猫,无论妳有多迷恋人世的事物,两个月后,妳都得舍弃的……」他走向她,停在她面前,严肃地警告着:「妳可以喜欢成为人的新鲜生活,但绝不可以沉迷,也不可以对人有感情,那样是很危脸的,妳明白吗?」
当他如此说时,她第一个想到太令她沉迷的,是展文锋的温柔,和小燕天真、依赖她的笑容。他们全都亳不怀疑地深信着,她就是那个他们所挚爱的女人──燕燕。
两个月后,一旦她突然地抽离施燕燕的肉身,这施燕燕将会和一个月前一样,是个毫无生气的植物人。他们一定会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他们待她如此的好,她又怎忍心教他们心碎?这是何等残忍啊?
「咪咪!咪咪!」老和尚的声音唤醒发起愣的她。
「我知道……」她不情不愿地垂下美丽的脸庞,那上头早已没了先前来探望老和尚时的欣喜。她淡淡地,小声地自语着:「我明白。」
「唉!」
她听见老和尚的叹息声。突地,她憎恨自己是一只猫,而不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见咪咪一脸的愁容,老和尚不忍地收起严肃的面容,和蔼地放柔了声音,「好吧,妳明白就好。我们出去聊吧!免得盘里剩下的那一丁点臭豆腐都被那小女孩吃光了!」
施燕燕勉强地抬脸挤出微笑,然后和老和尚走回大厅;小燕早已等得不耐烦地喊起嘴了。他们三人围坐着闲扯,老和尚应小燕的要求,说了一些古老的故事给她听,施燕燕则在一旁比手画脚地帮腔。
「玉泉师父!」小燕稚嫩的声音听来格外悦耳。她拉拉师父的袈裟,一脸认真地突然道:「你是不是什么事都知道?」小燕一副很崇拜的模样。
这玉泉和尚不禁晕陶陶地抚了抚又白又长的胡子,「应该是。」说着端起热茶喝了一口。
「那我家有一只妖精,你知不知道?」
老和尚一听,差点没把口里的茶喷出。
施燕燕亦惊得差点打翻手边的茶壶。她一时眉心冷汗直冒,僵硬地冲着小燕笑笑,「女儿,妳说什么啊?」
「妖精啊!」她大声地回道,「奶奶是一只千年蜘蛛精,是妈妈妳告诉我的啊!妳忘了呀?」
施燕燕松了口气,抹去额心的汗。「那个啊!」她见老和尚狠狠瞪了她一眼,于是尴尬地耸耸肩。
「师父!」小燕不死心地缠着老和尚直问:「到底这世上有没有妖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