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范聪美既不是能被豢养的小女人,也不是叱咤情场的大女人。她不算笨,但却也不是最聪明的;而论姿色,或许在某些人的眼中尚可忍受,但在这个瘦身至上的潮流中,如她这般身材,不是早该去塑身了?
二十分钟的车程,也让她足足想了二十分钟。终于,她回到了位于市郊的家。只是她一进门,那十几年没变过的场景又再度上演。
她的爸妈又开始吵架。而那原本应该下三个人肚子里的一桌菜,也给冷落了。
把公文包和一些杂物放进自己房里,换掉上班服装,范聪美出来后直接进了厨房。
她坐下,自己拣了一碗满满的饭菜就开动,没等前面两个吵得正热的人,不过却习惯性地分心注意。
第一、二口,当她把咸水鸡含进嘴里时,她听见她的爸妈正在吵回家时间的问题。
第三、四口,当她把热热的饭粒扒进嘴里时,她听见她的爸妈正在吵房间归谁睡,沙发又归谁睡的问题。
第九……十三、四口,把蛤蜊闷丝瓜当饭吃了半碗公时,她听见她妈正以不算小的声音质问她爸是不是在外面胡搞,是不是连家和小孩都不要了?
最后,当她把碗里的东西全吃完时,她听见她爸吵不过她妈,开始拿周围的东西出气,比如踢踢沙发、踹踹茶几。而她妈受不了她爸拿东西出气,频频说要离婚。
听到这里,一场架差不多也快吵得接近尾声了。
自她有记忆以来,除了国小时她的爸妈感情还算不错,其它时候都是像这样吵的,每次吵架最短时间十分钟,最长时间一个小时。
不知道哪里听过的,如果吵架吵得长,代表一对夫妇起码还有话可以讲,反之如果连十分钟都懒得耗在对方身上,那情况肯定是无法挽回了。
“呃!”吃饱了,打了个饱嗝,捧着微凸的小腹,范聪美走到前头的战场……客厅来。
果然,两名选手正在作中场休息,一个杵在窗边,一个坐在沙发上,两双眼睛都瞪得很大,只是一双对着窗外,一双盯着地板。
“我吃饱了,出去散步,等一下就回来。”看着两个人,她交代了一下行踪。她爸妈都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
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在即将走出门的一刻,范聪美又对着两个人说:“爸、妈,你们的女儿长大了,如果你们有什么事情想要做的,不必考虑我吧。”
说完,她出了门,抬头看着镶有稀疏星光的夜空,她似乎不再感觉那么紧迫。
小时候,她很怕爸妈离婚,因为那时候的她什么都不会,只会读书。
每当他们吵架,她都会跑得远远的,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等到再回家的时候,一切又恢复平静。
现在的她已经长大,想法也不一样了,觉得爱情刚开始既是一男一女的问题,那么现在也应该还是一男一女的问题,儿女充其量只是配角,因为孩子长大了,终究会离开,最后留下的还是原来的一男一女、一夫一妻,不是吗?
夏天的晚上,难得不那么燠热,范聪美在巷子里走动,偶尔还可以闻到某户人家墙内传出的花香。
穿着宽松的衣服,随性踩着脚步,闻着花香,想着不再那么难懂的事,如果不去记起公文包里一堆未完成的文案的话,今晚还算满优闲的。
也许是因为惯性,她最后还是来到了“华冠西点面包”的店门前。
“妳来啦!”她进门的声音惊动了人,老人从柜枱后面探出头来。
范聪美对他笑了笑,便走到后头的冰箱找她的鲜奶油慕斯。
星期一和星期五的早餐,她都是前一天晚上就到这里来买,隔天再带到学校或是公司吃,这个习惯是从她高中之后,就不曾间断的。
“咦?阿公,今天做的样子不一样耶?”拿出慕斯蛋糕,看着和以往不大相同的造形。
“什么?”人老了,稍微重听。
“蛋糕做得不太一样。”虽然尺寸相同,材料看起来也差不多,就是不晓得这块蛋糕的味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老人做的蛋糕外形一向很传统的,那是为了吸引人的目光所做的花稍样式,而眼前这个……可能是他忘了吧,少了那些装饰,看起来反而觉得特别。
“妳说什么?”冰箱的马达刚好运作,发出不小的声音,所以他还是没听清楚。
“呃……没什么,钱我放桌上啰,大后天我再来看你。”面包店生意不如以往,所以也没再找人帮忙,现在都是老人一个人做一个人卖,卖多少做多少。
虽然如此,老人家做这种工作还是很吃力的。因此,买蛋糕是她的习惯,但是来看看老人家也变成了她的习惯。
把蛋糕钱放在桌上,打完招呼,范聪美就离开了面包店,只是当她走出店门的时候,却发现有点奇怪。
今天面包店的门口好像比较亮耶?她回头往上看,竟发现二楼的灯亮着。
是灯忘了关吗?
捧着慕斯,她若有所思地走着,哪晓得走着走着,脚下正好踩着一颗石头,害她差点滑倒。
“Shit!”
站稳了之后,毫不留情地给了那石头一脚,她才拖着有点扭到的脚,慢慢往回家的路走。
因为她没再回头,所以没发现柏家二楼的窗边,闪过了道人影。
第六章
是鲜奶油吗?如果只是鲜奶油,为什么在奶油的味道里,会有香草的香味?
还有蛋糕体的部分,不但带点清新的茶香,连口感都不太像平常吃习惯的“戚风”,而是介于绵密的“戚风”和松软的“海绵”之间的……的……
早上十点多,范聪美正小口小口地吃着昨天晚上从“华冠”买来的慕斯,那食物在嘴里滑动,不但入口速溶,更在转瞬间征服了她的味蕾。
“Mei,Lisa姊让我们上班吃东西已经够宽容了,没想到妳居然吃得这么慢,太明目张胆了吧!而且还只是一块小小的蛋糕,怎么像在啃金子一样?”隔桌的同事实在看不下去了,好心提醒她。
“嘘……”
生怕那种享受的感觉跑掉,范聪美还要求同事别打扰她,直到她吞掉最后一小口,还用叉子将散在塑胶膜中间的碎屑集中起来,然后一举戳起送到嘴里。
“呼,品尝完了。”满足,真满足,慕斯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真是高超。
“哪家的蛋糕呀,能让妳吃得吐大气?”
“哪家?不就是华……”
话没说完,心里却起了一堆疑惑。这可不是她每星期都要吃两次的华冠鲜奶油慕斯吗?怎么今天吃得这么战战兢兢,和以往单纯填肚子的吃法相差这么多?
动动嘴巴,寻找舌间的余韵,同时回想那块慕斯的样子。两片蛋糕夹着一层疑似有香草味的奶油,表面仅仅平抹着一层毫无装饰的鲜奶油,它甚至连一点波浪或纹路都没有……
“华什么?”
“华冠,我家附近的面包店。”微扬起唇角,她笑老人胡涂的记性。幸好这蛋糕味道实在,要不然谁买到这块肯定抱怨!
“就妳平常吃的那一家啊?都吃几年了还能吃成这样,真有妳的。”同事又糗她。“对了,这是妳专刊要跑的地方,我看妳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帮妳大概整理了一下,妳书后面的索引要用可以用。还有,妳早上就先过去‘东厦’吧,那里的人已经帮妳联络好了,十一点整,给半小时,别迟到了。”
“东厦”是家新饭店,属于四颗星等级,对读者来说算是新鲜点的,第一次采访总要给好印象。
接过资料,范聪美以最快的速度浏览一遍。“幸好一部分以前跑过了,要不然这次肯定跑死。那我先出去了,谢啦!”
带着资料,开着她的车,范聪美便开始她忙碌的一天。只是今天运气好像不太好,她才上路,天就开始下起雨,而且越下越大。
“什么烂天气!”真衰!
等她来到“东厦”附近,天空更像破了个大洞一样,雨势如瀑布般。更惨的是,她居然在饭店前面绕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却连个停车位都找不到。
最后,好不容易停好车,但是距离饭店大约有一百公尺。平常一百公尺走个几步路也就到了,但是眼前雨下得这么大,简直是寸步难行嘛!
没办法,只好拿塑胶袋将资料包好,又从后座找来一支有点故障的雨阳伞。
约好时间不能迟到,范聪美只好因陋就俭,配上简单的装备,就开始在瀑布似的雨势里冲刺。
风大雨大,又好不容易跑了近五十公尺,哪晓得前面来了个和她同样急,同样没注意路况的人,他不小心擦撞了她的手,并把她的伞给撞飞了。
“Shit!”
看着撞人的人跑远,伞则飞过了旁边一排违规停放人行道的机车,落在另一边,微胖的她本想穿越车子之间的缝隙过去捡伞,却不得法。
可恶!如果她的小腹还是臀部扁一点就好了,现在她硬是挤不过去!
最后,为了不让资料湿透,她只好放弃她的伞,一路拽着塑胶袋就往饭店跑。
终于,两分钟后抵达饭店骑楼,只是喘得必须扶住一根柱子喘个气……
“当……当……下面音响,中原标准时间,上午十一点整。”
骑楼外不远,正好停了一辆计程车,车内传来广播电台的报时,让范聪美顿时如遭电殛。
她跳了起来,跟着又往饭店里跑,而因为鞋底湿滑,所以在走过室内打得蜡亮的地板时,她不得不放慢脚步。等她到达指定的会客室,还是慢了十几分钟。
真惨,这可是她第一次跟采访对象约好时间却迟到。
推门进入会客室,一串道歉词就要出口,可是这时她却发现会客室里空无一人。
不会吧?
一急,她又跑到公关室找人,里头的职员说了是约好没错,不过可能因为受访的师傅有事要忙,所以临时走开。
于是,在职员的提醒下,聪美自行前往西点烘焙房,按了对讲机,找到要受访的西点师傅Eric。
等在外头,因为裤管有点湿,室内空调更让她觉得有点冷,所以她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五分钟后,烘焙房的门终于打开了,走出来的是个高高的男人,他劈头第一句话就说:“妳迟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因为……”虽然一大早就发生一堆事,但是迟到找理由是很差劲的,而且看起来极不专业。于是,本想解释的她又把理由吞回去,改口说:“迟到这么久,很抱歉耽误你的时间,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咦?”
仔细一看,她居然觉得这个人很面熟?不对,这个人她根本认识嘛!
她心里头的那个名字原本就要脱口而出,哪晓得对方先她一步说话。
“妳迟到了对我很不方便。”纯白的厨师服底下,一副高挺的身子站得笔直,精瘦的腰间系了条服贴的围裙,胸前打了个领结,再加上简洁的口吻,以及一头长度不及三公分的短发全藏到了厨师帽底下,样子很干净、很专业到让人肃然起敬。
“我……”她下意识地扯扯自己有点凌乱的衣服,甚至还有意无意地缩了下小腹。
盯着她,一丝不苟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点缓和。“我中午休息有空档,如果妳还要访问的话,可以排给妳。”
“喔,好!好!麻烦你。”
☆ ☆ ☆
那年,他们分离的时候还是男孩与女孩,今日再见,却已经变成了男人与女人。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只知道在她身体里的某个器官,竟然会因为他的出现而振奋,好像一切又回到六年前离别的那个时刻,有些暧昧,又有点小小的悸动。
范聪美在饭店大厅等待着,十二点一到,柏玮仁还没出现,她竟开始感觉一丝心焦,她──居然在期待。
“走吧。”
当她正盯着墙上的一幅抽象画发愣时,后头传来男人的声音。
待回过头,她看见柏玮仁已经换掉制服,改穿一套棉衫和休闲裤,神情优闲自得。
“只有一个半小时的午休,你还换衣服,会不会太麻烦?”她问。
“不会,我又不像你们女生需要化妆。”比了手势,要范聪美先走。
“说的也是。”从他身边走过,使得她再次感受到他那高人一等的身高。
当兵两年加上出国数年,他……居然偷偷长了那么多。
“你在看什么?”走到饭店门口,柏玮仁突然蹦出一句。
听了这话,范聪美也不甘示弱地抬头瞪着他。“是你在看我吧,要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只是在想,国外的东西一定很营养。”所以他才这么有斩获。
“还好,其实国内的东西也满营养的。”他看着身材依旧的范聪美。
啊?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喜欢拿她的身材做文章?
真是的,她以为他变了,原来变的只有外表,那张嘴巴还是一样毒!
走出饭店旋转门,范聪美望着细雨绵绵的天空,这才发现自己的伞早“飞”了。
“你们饭店没有餐厅吗?”往后退了一点,因为雨丝已飘到她身上。
“饭店当然有餐厅,没餐厅还叫饭店吗?”柏玮仁撑起他带出来的那把黑伞。
“喂,你存心找碴吗?我是因为看到外面在下雨,所以觉得如果能在你们饭店里面吃会比较好。”这个死痘痘男!
痘痘?
是呀!除了他的身高,她又发现他的两个变化,一就是他变得比出国前白了点,二就是脸上青春痘全没了,而且连一点疤都没留下。也许是早过了青春期吧,要不然就是国外的空气干净,所以他脸上的障碍物才消失得这么彻底。
“如果要在饭店的餐厅吃,那我的衣服就不必换了。”
那他的意思就是一定要出去吃啰!“既然这样,那好吧。”对着不算小的雨,她伸了腿就要跨出去。
“阿美,下雨耶!”
“啊?”他叫她什么?
“我不介意一起撑。”轻轻触了她的肩膀,把她推向前,等她跨出骑楼,人已经在他撑起的伞下。
往前走,范聪美不经意抬头,除了看见黑伞的伞架,自然还有柏玮仁有棱有形的下巴,淡淡青青的胡碴痕迹,还有……喉部中间的一小块突起。
突起……曲线……喉结,喉结是男性的象征之一,也是男人味的……
咳!她在想什么?居然连这样也可以联想。她的眼睛赶紧转回前方。
“那边有一家小吃店,酢酱面和卤菜都不错,就去那里好了。”比了个方向。
“喔。”为了躲雨,她被动地跟着他走,但走在违规停车严重的人行道上,不得不迂回前进。本以为身上会淋湿,没想到走在右侧的她看了下右肩,居然一点都没有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