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两个礼拜。」
「怎麽会忽然想到要休假来玩的?」他莫名其妙。
她怒视他,「我想放假,不想工作,不行吗?」
「该不会是为了我吧?」他茫然地问。
「你少臭美!燕乔书,我早就想来维也纳了,只不过顺道看看你。」
「哦。」他想起来了,脑海掠过昨夜朦胧的影像,「原来真是你把我带回家的——」
他还一直以为是作梦呢。
「你不是在作梦。」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的确是我救了你。」
他怔怔地望她,看著她红润的唇不悦地獗起,原本就大的眼眸瞪得更大,心脏蓦地一牵,嘴角跟著翻飞浅浅弧度。
「你怎麽没戴眼镜?」他不禁伸出手,碰了碰她微微泛著黑眼圈的下眼皮。「我配了隐形眼镜。」
「怎麽突然配了?你不是一向怕眼睛里有异物的感觉吗?」
她不语,只是冷哼一声。
他蹙眉,忽地灵光一现,「该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吧?」他记得自己总是嘲笑她戴起黑框眼镜看起来十足像个老处女,她该不会一直放在心上吧?「若悠,我不是故意嘲笑你……」
「停!」江若悠锐声止住他,「话说都说了,别装绅士反悔。恍她睨他一眼,红唇噘得更高。
他愈看愈觉得这样的她好可爱,「其实你不戴眼镜真的很好看,眼睛更大、更漂亮了。」
他突如其来的赞美似乎令她颇为尴尬,眼睑一落,两朵红云飞上脸颊。
见她忽然羞涩的模样,他语音放得更柔,「你昨晚没睡好吧?都有黑眼圈了。」「我这是天生的。」她扬起眼睑,半真半假地瞪他,「所以才戴眼镜遮掩嘛。」他不与她斗嘴,只是浅浅一笑。
她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你刚才干嘛故意装睡整我?」
「好玩嘛。」他轻声笑,没跟她多做解释。
「你就爱整我。」她埋怨道,半晌,忽地站起身来,「算了,看在你身体不舒服的份上,本人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了。」一面说,窈窕的身子一面往外走。「你去哪儿?」他忍不住喊,奇怪自己的语气竟隐含一丝焦急。
「我煮了营养稀饭。」消失在门扉外的身子忽然又旋回来,双手搭在门边,只露出一张精灵脸庞,半邀功半炫耀地灿笑,「你等一等,我弄给你吃。」☆☆☆
「来,吃吃看吧。」
燕乔书闻言,瞥了充满期待的江若悠一眼後,眸光落向她手上紧捧的塑胶碗,「这是什麽?」他问,微微狐疑。
「营养稀饭啊。」江若悠灿灿一笑,「我加了蛋、火腿丝、碎牛肉、葱花,还洒了一点点胡椒粉,应该很好吃的,你试试看。」她在碗里舀了一匙,直直递向他。
燕乔书直觉想躲,高中时品尝她家政课时失败作品的恐怖依旧记忆犹新,他瞪著朝他逼来的汤匙,一时间不知所措。
「吃吃看嘛,人家可是熬了一个多小时呢。」
「你确定这玩意儿……真的能吃?」
「当然可以!」她横眉竖目,「别小看我的厨艺,燕乔书,煮个稀饭而已,还不至於把你毒死吧。」
那很难说。
他在心中喃喃念著,记得高二那年试吃了两个她做的蛋塔,就让他腹泻了整整一晚——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若悠,你知道吗?其实我……不饿。」他说,正庆幸自己终於找到藉口免除品尝的厄运,肚中随之响起的咕噜声立即戳破他的谎言。
「你饿了。」江若悠勾起唇角,不怀好意地朝他一笑。
而燕乔书只能在心中暗自叹息。
事已至此,他也只好认命,吃就吃吧,大不了再折腾一天而已,没什麽大不了。无论如何,这也是若悠一番心血,他总不能就这麽无情地漠视吧?
一念及此,他深吸一口气,毅然决定壮士断腕,「OK,我吃。」
江若悠眼眸一亮,「放心吧,绝对很好吃的。」一面说,汤匙一面半强迫性地送入燕乔书嘴里。
他差点呛到,轻轻一咬,两秒後,才顺利将稀饭咽了下去。
「怎样?」她问,嗓音虽然轻快,燕乔书却听得出其间隐隐潜藏几分紧张。他忍不住微微一笑,故意闭上眸,装作仔细咀嚼,「这个嘛,稀饭有点凉了——」
「因为放了一阵子了嘛。」她连忙解释,「味道呢?你觉得怎样?」
「嗯,饭煮得挺烂的——」
「因为怕你这个病人咬不动嘛。」
「至於这些配料嘛——」
「燕乔书!」她仿佛终於忍受不住他的有意逗弄,拉高了语调,「你一次说完行不行?这样一字一句的,你存心折磨我对吧?好吃,不好吃,一句话搞定!」「一句话?」他眨眨眼,真想继续逗她。
「就一句话。」
他微笑望她,好半晌,才扬起慢条斯理的嗓音,「……好吃。」
她一愣,仿佛不敢置信,「你说什麽?」
「我说好吃。」他闲闲重复。
她望著他,好一会儿,嘴角终於荡起柔柔浅笑,「来,再吃一口吧。」
她一匙接一匙地喂著,他也一口接一口乖乖地吃,当塑胶碗见底後,她搁下碗,突如其来一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他一愣,「告诉你什麽?」
她直视他,嘴角缓缓扬起诡异的弧度,「为什麽吸毒?」
「吸毒?」他心一跳,但仍决定装傻,「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你昨晚自己承认的!」
「我没有吸毒,只是注射毒品。」
「燕乔书!」她简直气绝,「你以为我跟你玩文字游戏啊?」
「我知道你并不想跟我玩,若悠,我其实也不想跟你玩。」他凝望她,语气忽然显得正经,「我只是……有我的苦衷。」
她不语,只是静静凝睇他。
「若悠……」
「不必解释了,我懂了。」
「你真的懂?」
「嗯,肯定是必须保密的任务吧。我了解。」她善解人意地一笑,「没关系的。」
「若悠……」
「我再帮你盛一点本人特制的营养稀饭吧。」她翩然起身,仿佛躲避著他。他痴痴望她,直到她窈窕的倩影消失在门扉外,终於幽幽叹息。
这个看似粗线条却又体贴的女人啊。他真的不知道该拿她怎麽办。
可他不晓得,走出他卧房的女人同样也拿他没办法,身子之所以匆匆旋出他的视界,是为了掩饰倏然泄落满颊的泪水。
☆☆☆
在床上躺了一夜一天,燕乔书逐渐恢复了体力与精神,到晚上已能下床吃江若悠叫来的外卖中国菜。
幸亏她没再继续坚持他吃她亲手做的料理,早上味道不错的营养稀饭是幸运,中午还能下咽的鸡汤是奇迹,他可不奢望她能变出第三道令他惊喜的拿手菜。她仿佛也有自知之明,鬼祟地朝他一笑後便从电话簿里挑出了一家外卖餐厅,拨了电话後将话筒递给他要他将她点的菜翻成德语。
他流畅的德语似乎令她颇为惊奇,频频对他投以赞赏的眼光。
他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拜托,我在这里好歹也住了十年,会讲德语是应该的,好吗?」
可她却还是笑望著他,「不简单耶,乔书,我发现你会讲三国语言,中文、英文还有德语……啧啧,其实你也能算是个人才了。」
「嘿,Lady,你说这什麽话?」他瞪她,「什麽叫我「也能」算是个人才?不是我吹牛,这世上跟我一样文武双全的男人还不多呢。」
「是吗?你文武双全?」她一挑眉,明眸将他从头溜到脚,再从脚瞧到头,「我怎麽看不出来?」
「因为你近视嘛。」他半讽刺地说。
「得了吧,你这样的男人也能叫文武双全?音乐不行,文学不会,跟几个三脚猫打架会被划一刀,连注射毒品都可以搞到差点没命……」江若悠蓦地一顿,注意到他的脸色在她提起毒品这两个字时一阵阴暗,「放心吧,我不会逼问你有关昨天晚上的事的——」她撇撇嘴,故作不肩,「我这人大方得很,你不想告诉我就拉倒,我才不在乎呢。」
他微微一笑,听出她语气虽是带著嘲讽,可仍隐隐蕴著温柔的谅解,心脏不禁一牵。
她不但不逼问他,还故作潇洒要他安心。
其实他何尝不明白?她肯定满腹猜疑、焦急,又担心又难过,可知道他不愿说,便不再继续逼问。
她总是如此。也许她本人毫无所觉,可燕乔书明白,这个外表看来粗鲁又神经大条的女人其实有她细致温柔的一面。
至少对朋友,她是真的掏出心来对待的,也全心全意信任对方。
他只希望,自己别辜负她的全心信任——「要不要洗个澡?」
突如其来的问话唤回他朦胧的思绪,他一凛神,望向徵询他意见的女人,「洗澡?」
「对啊,你昨晚流了一身汗,要不要去洗个澡清爽一下?你现在能动了,洗个澡应该没问题吧?」
「如果我说我还是不太能动呢?」
「那就别洗罗。」她耸耸肩,「一、两天不洗澡死不了人。」
「可是我想洗。」他蹙眉,装可怜。
「你这人很烦耶,没力气洗又想洗,你到底想怎样?」
「不如……你帮我?」他嘴角一勾,又兴起逗她的兴致。
她细致的脸颊果然迅速染上蔷薇色泽,「你神经病!莫名其妙!」说著,打他肩膀一记。
他故意哇哇叫,「喂,我还是病人耶。」
「什麽病人?你只是一个自讨苦吃的蠢男人!」她毫不同情。
燕乔书轻轻地笑,停止逗弄她,「好吧,我先去洗个澡。」他说,一面往浴室走,不旋踵,忽地又回过头,「菜送来的时候可别偷吃哦,要是把我的份吃完了可不饶你!」
「如果没有菜的话,你大不了喝中午剩下的鸡汤嘛。」
「少来!本人才不要如此自虐。」
「什麽,你说喝我煮的鸡汤是自虐?」尖锐的嗓音直追著他进浴室。
他呵呵笑,没再回答,轻轻关上浴室门算是回应。
「Shit!」
门外传来隐隐的诅咒声,逗得他昂起头,更加笑得不亦乐乎。
☆☆☆
这可恶的家伙,居然故意提出那样的建议整她!
江若悠忿忿地瞪著浴室门扉,直到耳畔拂过朦胧的水流声,那紧抿的玫瑰唇角才悄然翻飞。
她当然知道他是故意逗她的,从两人刚认识到现在,他一直以逗弄她、与她唇枪舌剑为乐。
虽然她有时会不知如何招架,不过大部分时候气势绝对是与他相比拟的,绝不许自己矮他半截。
也正因为两人旗鼓相当,斗起嘴来特别有趣,也特别开心。
她轻轻一笑,身子一转,眸光不觉又落向矮柜上两人的合影,微笑更深了,甜甜漾开她整张脸,带著微微傻气却又可爱动人。
可她自己并未察觉唇畔正泛著傻笑,只是哼著歌翩然旋向厨房,从橱柜里拿出等会儿要用的餐具,在经过一排玻璃酒杯时她动作微微犹豫,终於还是扬起玉臂取下两只红酒杯。
客厅的酒柜里摆了几瓶红酒,应该可以开一瓶来喝……
急促的电话铃声蓦地打断了她漫漫的思绪,她奔出厨房,瞪著客厅桌上的电话,迟疑著接或不接。
正犹豫著,答录机自动开启了。
首先,是一串语调激动急促的德语,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却听不出是谁。直到电话那头的女人忽然改用中文命令道:「乔书,我是妈妈,快接电话……」是燕伯母?
江若悠微微吃惊,连忙拿起话筒,「喂,燕妈妈,我是若悠,你还记得吗?以前在台湾住你们家对面的……嗯,乔书正在洗澡……哦,不,您别误会,我跟乔书不是那种关系,只是我刚好来维也纳玩,顺道来看看他……嗯,对……什麽?燕妈妈,你说慢一点,你说乔书怎麽了……你说他会被革职?」
☆☆☆
洗完澡後,燕乔书感觉神清气爽,而在踏出浴室时,扑鼻而来的中国菜香味更令他心情大好。
「太好了,菜已经送来了对吧?」他一面用毛巾擦著湿发一面走向客厅,「我肚子好饿,等不及要吃了。」来到餐桌旁,他以手指挑起一颗冬瓜球放人嘴里,「嗯,好吃。」湛眸一扬,在接触到餐桌对面江若悠苍白肃然的容颜时倏地一愣,「干嘛?你那是什麽表情?」他问,心跳微微加速,隐隐有不祥之感。
「刚刚令堂打电话来。」她语气淡然。
不妙。
他不安地问道:「我妈?她说了些什麽?」
「她要你立刻销假回去上班。」
「什麽?她要我……回去上班?」
「她说你的上级因为劝不动你只好请她出马,要你这个不听上级指示、擅自休假的小警察快快滚回警局报到。」她冷声解释,明眸同样冷冷睇他,「你老板说,要是你再不回去,他真的会摘了你的警徽。」
「若悠——」他试图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轻声叹息。
「你不是说你赶回维也纳是因为临时被指派任务吗?」她瞪他,「怎麽好像你的上司不太知道这回事,还以为你偷懒跑到哪里逍遥了呢。」
「我现在……的确是在休假当中……」
「什麽?」江若悠拉高嗓音,明眸点亮火焰,气势凌人地瞪视他。
「若悠,你听我解释……」
「我警告你别想再搪塞我,燕乔书,我可不相信一个没有上级允许便擅自休假跑去台湾跟流氓打架,然後又匆匆赶回维也纳吸毒的警察是在进行任务。你根本没有被指派什麽见鬼的任务!对吧?燕乔书,这一切说辞都只是你编来骗我这个蠢女人,对不对?」
她生气了。
燕乔书想,忍不住又是一阵叹息。
当然会生气罗,任谁处在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会觉得自己受骗了,尤其他们俩还是十几年交情的好朋友,实在不应该如此欺骗她。
难怪她生气。
「燕乔书,你说话啊,别像个闷葫芦似的!你别想还继续骗我,我可不会上当的。」
「我不能告诉你,若悠。」沉沉思量许久後,他给的仍是这麽一句答覆。两簇火苗燃上江若悠明眸,「为什麽不能?我的朋友因为吸毒差点丢了一条命,而我连问都不能问?还是你根本不认为我是你的好朋友?」
「你当然是我的好朋友。」
最好的。他默默在心底补充一句。
「那为什麽不告诉我?」
「原谅我,若悠,」他轻轻叹息,「我真的有苦衷。」
江若悠默然,凝望他许久,眸中的火苗倏地灭了,只馀苍苍灰烬,「你总是有苦衷,总是什麽也不肯告诉我。高中毕业那年,你父亲忽然去世,你整天行尸走肉般晃来荡去,明明心里难过得要命,却从来不肯告诉我你内心的痛苦,让我这个朋友替你分担一些……後来,你决定跟母亲回到奥地利,同样不肯事先告诉我一声——」她眨眨眼,眸中弥漫白雾,「你就这麽走了,也不告诉我为什麽……你总是这样不说一声就走,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走了我多难过——」她深吸一口气,嗓音低哑,而晶莹剔透的泪珠悬在羽睫摇摇欲坠,「我真的能算是你的朋友吗?乔书,这些年来我不停地跟你通信、打电话,偶尔也见面,你好像跟我说了很多很多,可却从来不肯告诉我你藏在心里最深处的话。我们这样怎能算是真正的好朋友呢?我根本不了解真正的你,你也不肯让我稍稍接近……」她说著,一字一句像是指控,却又蕴著最深的痛苦,终於,泪珠碎了,在还来不及坠落脸颊时,便被他颤抖的手指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