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婶一靠近,梁玉华一看她身上的污泥,连忙倒退三步,嫌恶道:“天哪!你真脏?!别靠近我,这么说话就行了。”
“是。”福婶仍是笑眯眯的。
“傅奶奶说她心情不好,吃不下饭,你现在炖一碗乌骨鸡汤给她补补身子。”
梁玉华皱起眉,“对了,只要一碗就好,我可不吃。”
你不想吃,我还不屑做呢!福婶表面上笑眯眯的,骨子里对梁玉华也是反感极了。
“快一点,做好立刻送过去——”梁玉华原本转身要走,但一看到雪梅,踱出的身子又折回来。
“喂?你就是聂雪梅吗?”她站在雪梅身后,口气轻蔑的说着。
“是呀!梁小姐有什么指教?”雪梅回过身子,脸上的污泥已洗净,露出一张姣好的脸蛋。
这张脸蛋让梁玉华又妒又羡。她讨厌这一张脸,“没什么事。只是我进傅家庄十来天了,怎么每次用饭时都见不着你这位大少奶奶,人人传闻傅家庄大少奶奶美得沉鱼落雁,我看——不过如此嘛!”
倏地,一桶水泼洒到地上,正好打湿了梁玉华的绣花鞋,惹来梁玉华尖叫连连——
“死阿采,你这鬼丫头,你在做什么?没瞧见我站在这儿吗?”
阿采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丢开水桶,捉起抹布便往梁玉华走去。“对不起喔,我是太累了,不知道梁小姐来了。对不起,我马上帮你擦干净。”
“不不不——不用了!我回去换件衣服便行。”一看见阿采手上已泛黄的抹布,她吓得撩起裙摆,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阿采,你真是的,你不怕她向老太君告密去?”福婶笑了,雪梅也笑了。
阿采也开心,但她仍维持脸上冷静的表情,说:“福婶,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只是太累犯了一些小错误,你不必老是记在心上。”
“是、是,你是‘不小心’的。”
福婶弄了两盅瓷碗放在蒸笼里蒸着,盛了两碗白饭,和雪梅并坐着。
阿采此刻却站了起来,从小蒸笼里拿出预藏好的一碟菜,上头有酱肉和三色蛋,她放在雪梅的碗前,再去将灶房的门关上。
“阿采,这……”雪梅犹豫了。
“别误会!晚饭的菜福婶一忙就做得太多了,我预留起来一份给大少奶奶吃也不为过嘛!”阿采连忙撇清。开玩笑,下人们吃的菜只有一海碗的青菜和脆瓜,偶尔有咸鱼配饭就很不错了。
堂堂傅家庄的大少奶奶怎可吃得同下人一般。
“大少奶奶,你吃吧!阿采这丫头老是为你着想呢!”福婶说着。
“光说我,”阿采反驳,“福婶,那乌骨鸡汤你为何要用上两个瓷盅呢?”
“我……”福婶尴尬的笑了笑,“这个……材料放久也是会坏,不如全炖了。
大少奶奶不嫌弃的话,吃上一碗,告诉我味道好不好,好吗?”
“好哇!”雪梅笑了,泪盈于眶。
吃过饭后,阿采送雪梅回房。
“阿采,你现在不是我的贴身丫鬟了,不要常常跟在我身边,免得惹老太君生气。”
阿采暵口气,“大少奶奶,这个你就别操心了。只是……”她顿了顿,“那个梁千金这么欺压到你头上来,你不会生气吗?”
“生气?为什么这么问?”雪梅笑笑,打了个呵欠。
“因为……她的居心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巴不得嫁给二少爷,成为傅家庄的二少奶奶,好可以掌控傅家的一切,幸好二少爷在她拜访之前溜了,否则老太君一定会逼二少爷娶她的!”看见雪梅一脸茫然样,阿采更急了,“大少奶奶,你不担心吗?”
“担心?我为什么要担心?”雪梅更迷糊了。
“喔,天——”阿采长叹一口气,换个方式问:“你……你会想二少爷吗?”
想?雪梅觉得心底泛起波涛,而导致这一切的,是因为脑海里浮起傅子骏黑灿的眸子及轻佻的笑容,以及窒人的胸膛——
她不自觉的抱紧了自己,摇摇头,“阿采,我不明白,你为何会问这些事情?”
“没。阿采退下去了。”
阿采明明知道那一天傅子骏吻雪梅是不对的行为,但自己硬是将这秘密隐藏在心底,不肯说出来。甚至,她有些希望这两人能共结连理。
雪梅也不明白自己是否在意傅子骏,只是心头常会思念他,如果思念是爱的根源……我是真的爱你的。
有没有人可以教教她,如何斩断思念,如何将这千头万绪的思念化为乌有。
两年后,我会来带你走。
她摇摇头,不可以再想他了,不可以的!
她不能,也不可以爱上傅子骏。
“大少奶奶,老太君请你去书房一趟。”
雪梅一颗心提得高高的,连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直奔兰院。
“慢着!别开口,我说完话你就可以走人了。”傅老太君凌厉的看她一眼。
“是。”她颤巍巍的应声。她站在书房的门槛前,而傅老太君就坐在书桌旁,正接过梁玉华递来的热茶吃上一口。
“傅奶奶,小心烫着。”梁玉华笑着,回过头来睨了雪梅,一副很瞧不起她似的。
雪梅心酸的很,想起成亲那一日傅老太君也对自己挺温和的,而今……到底傅子荣的死是还给她自由?还是将她打入更冷酷的地狱?
“我说……”傅老太君长吁了一口气,道:“荣儿已经死了,经过这两个月来我冷静的思考,我觉得你不适合再待在傅家庄了。”
“这……”要赶她回去了吗?
“放心,我不是要赶你走。”傅老太君口气有丝不耐。“而是我和老爷商量的结果,决定完成荣儿的遗愿,收你做傅家庄的义女,过一段日子,找个婆家将你嫁过去。”
嫁?如平地响起一边闷雷,震得雪梅无法思考。她们竟要自己再嫁?
梁玉华尖酸刻薄的笑道:“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傅奶奶可是为你着想才做此决定的,你还不赶快道谢。”
“我……”不,我不要再嫁,我情愿一辈子当个下人,我不要……“怎么?你反对是不是?”傅老太君凤头拐杖一击,吓得雪梅频频摇头。
“不,我没有,不是的!”
“不是就好,你可以退下了。”傅老太君挥挥手。
雪梅退下,走时还听到梁玉华的笑声。
“傅奶奶,你真是一个心胸豁达的女子,梁大哥让她给害死了,你没将她逐出傅家门,反而收她做义女,还要替她找婆家,莫怪乎你愈长愈美啦!”
“胡扯什么?我倒是希望你进傅家门,救了骏儿一命又如此的温柔善良,骏儿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傅奶奶,你取笑人家,不来了啦!”顿一会,她又笑道:“可是,不知子骏他……”
“放心,有我在,骏儿的媳妇除了你没有第二人选,有傅奶奶做主,你还怕骏儿不同意吗?”
“傅奶奶,你真好!”
其实,让傅老太君下决心收雪梅为义女的,是傅子骏由上海修来的一封家书,而这封信竟是写给雪梅的。若不是傅老太君拦下这封信,她始终都不知道傅子骏竟会如此在意……喔,不,是爱上了雪梅。
她绝不会再让雪梅毁了傅家唯一的命根子。
雪梅跑得很快,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不顾一切的往前冲,冲回了松院,她倚着一棵松树直喘气。
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像逃避瘟疫似的逃离了兰院,是为了什么?因为她即将再嫁吗?不是,不是的。那么是因为傅老太君对梁玉华说的那句:“骏儿的媳妇除了你没有第二人选。”
这句话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不!不要再想了,聂雪梅,你是个笨蛋,你是个笨蛋!眭——”她捧着头,尖叫着。
一大早才下决定的事,到了中午,全傅家庄的人都知道了,傅老太君办了一桌酒席公布了雪梅的新身分,并给了她一只玉镯子当礼物。
“小姐,你在想什么?”阿采是最高兴的人了,开口闭口小姐长、小姐短的叫,叫得顺口极了。
从吃过午饭后,雪梅就坐在松院的小石桌椅旁,心情烦闷到了极点,连午睡的心情也没了。
“我不想做傅家庄的义女。”她娓娓道出心底想法。如果可以,她想回渔村去,回到姨娘的身边。
她宁愿自己还是那个不知忧愁的聂雪梅,没有嫁入傅家庄,从来不认识傅子骏;如果可以,她宁愿没有救起他,那么,他们之间便没这奇怪的牵扯、奇怪的情缘。
“小姐,别不开心了,这比你守一辈子活寡要来得好多了。”阿采笑得神秘兮兮的,“对了,我带来了一份惊喜要给你。”
“惊喜?”
雪梅尚未反应过来,一高大的身影自阿采身后站出来,一看,她眼眶霎时泛着泪水。
“不!不可能,天威哥……”
陆天威敲了她一记响头,笑道:“什么不可能?我都站在你眼前了,难道你不欢迎我吗?”
“不、不是的,啊——是……不是,天,我在说什么?”雪梅开心的拥抱陆天威,道:“我真高兴见到你,材伯呢?姨娘呢?他们过得好不好?”
“慢着!”阿采一把拉开他们。“小姐,别忘了你已是傅家庄的义女,不可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的。”
“可是,他是天威哥呀!”
“我管他是谁?总之,你要记得自己的身分,别让旁人抓到你的小辫子向老太君嚼舌根。”
天威哥!雪梅见到他依旧是一副小妺妺对哥哥的模样。陆天威虽早知道她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但仍不免有一丝失望。
“雪梅,你这个丫鬟管得很多哟!”
“丫——鬟?”阿采的声音陡地提高八十分贝,不茍同的睨着陆天威,“别忘了你现在是傅家庄新进的长工,还敢瞧不起我!要不是看小姐成天落落寡欢的模样,我才不会偷偷带你进来松院呢!”
“长工?天威哥,这是怎么回事?”雪梅慌了。
“还不是你这笨丫头害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通知我们,当初给你玉佩的用途你全忘啦!”
“我……”雪梅全忘了,顿时觉得好惭愧哟!
“放心,大家都很好,只是这件事一传开来,晴姨成天就是哭,我怕晴姨哭瞎了双眼,你回来会找我算帐,只好混进傅家庄来啦!放心,只有两年的契约而已。”说完,陆天威习惯性的又伸出手要敲雪梅的头——
“啪!”的一声,让阿采一掌给打掉了。
“姓陆的,我才刚说完你又犯啦!你要同小姐说话可以,退三步。”她凶巴巴道。
雪梅和陆天威相视一笑。他知道今非昔比,乖乖的退了三大步。
“天威哥,这一阵子有没有遇到心仪的女子?”
“别再提啦!换个话题好不好?”
“好嘛!那你告诉我姨娘的近况,好吗?”
阿采觉得自己做对了,瞧,此刻雪梅的笑容是两个多月来最美、最耀眼的。
“我爹有意带晴姨离开这里,到个不认识的地方,和晴姨重新来过。”
“真的?那很好哇!”
“可是晴姨不点头也不摇头,快把我爹给急死了。”
“哎哟!姨娘真是笨……”
阿采决定退下去泡一壶好茶来,让他们两个尽情聊个够!也许……她可以当一个尽责的听众。
春去秋来,转眼间,第三个秋季即将到来。
傅家庄的丫鬟们忙着将春装收起,换上秋季的衣裳,而锦绣坊的齐大娘也来替傅家庄的女人们赶制冬装。因为雪梅己身为傅家义女的关系,也裁了六套冬装,两件皮裘,加上十二双崭新的绣花鞋。
或许该说是为了让她在前来提亲的王公将相面前不至于丢脸,好让她能够早早嫁出去。转眼间,她已要满十九了。
岁月匆匆,这近两年的日子里,雪梅逐渐将自己的思绪归于零,不再为任何人起波澜。
一如眼前这位年经的九府巡按——左竞堂。
“静月亭”位在兰院东南地的一座精巧小凉亭,四周栽满青翠的小草,小草一旁的平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稀有的兰花,桃红的、白的、粉的、嫩黄的,点缀得小凉亭的景色更美了。
这儿一向是傅老太君最喜爱的地方,也是她修身养性所在之地。如今,左竞堂被邀请在这品茗赏兰,可见傅老太君对他的满意程度是如何了。
雪梅也明白,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左竞堂是最有希望的,只是,她无法开心起来。
“奇了,这傅兄当真一去两年,没有捎半封信回来。”左竞堂问得客气,但这一声“傅兄”有效的拉近他与傅家的关系。
雪梅弹琴的手戛然停止,平静的思绪陡地冒出傅子骏那张可恶的脸。她紧皱眉,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继续从中断的琴音续弹下去。
只见傅老太君饮了口西湖龙井,道:“只捎了一、两对家书回来。想当初,骏儿名字就取得有误,瞧,这字中带马嘛!一个脱了缰的野马谁能驾驭得住,不仅做啥事都违背常理,连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到此时,傅老太君将眼光悄悄调到雪梅头上,又不屑的调回。
“哦——此话怎讲?”左竞堂显然极有兴趣。
“你想,我那早死的荣儿,一生下就乖乖巧巧听话至极,从不违背我老人家的心意。字嘛,带个木字,能坏到哪儿去?你说是不是,寒翠?”傅老太君笑眯眯的望向傅夫人寻求意见。
“是啊!娘。”寒翠是傅夫人的名。只见她眉头深锁,一想起傅子荣,她依旧感伤。
“不过,这荣字不好,上头带个双火,一将他逼极了,那两把火就将自己烧死了。”傅老太君叹了口气。
左竞堂曾从下人们口中得知此事,拱手道:“不,是竞堂不好,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到这段往事让夫人和老奶奶伤心。”
“不!这怎能怪你呢?”傅夫人道。
“是呀!怎能怪你!荣儿的死并不是你害的。”
这句“你害的”螫疼了雪梅的心,琴音霎时忽高忽底。
“老奶奶在研究字中奥义?”左竞堂善解人意的转移话题,他悄悄的看了雪梅一眼。
“是呀!瞧你这名字极好。”傅老太君又开心的笑了。“竞乃竞争有武打之意;堂乃公堂,朝廷之意。瞧,你这会儿官做得大,又是皇上的新宠,不是吗?”
“老奶奶真是厉害!竞堂佩服、佩服。”左竞堂左一句厉害,右一句佩服,哄得传老太君开心极了。
这时,一名丫鬟跑来。“老太君,梁知府的千金来了,正在大厅等着你。”
“是吗?那好,我待会去。”傅老太君转向左竞堂,“竞堂,你和雪梅好好聊聊。”
傅老太君和傅夫人走后,雪梅放下弹琴的手,感到松了一口气。
梁玉华这两年来发挥所有的看家本领,探得傅老太君的心,让傅老太君视她为傅子骏的准媳妇。而梁玉华也精,每次一来,只住个五、六天,装模作样烦了后,再回到梁知府当她颐指气使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