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幕,宁静,却刺眼。
他快步走向她,几乎是粗鲁地拉起她跪倒的身躯,「起来!」
她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你做什么?」星眸凝向他,满蕴愕然。
「跟我走。」他瞪视她,简洁一句。
「跟你走?」她黛眉一蹙,「去哪儿?」
他不理会她,直直将她往外拉,一路一拐一拐地将她拖出教堂正门。
迎面而来的冰风教两人都是一阵激烈冷颤。
寒蝉凝望他阴沉侧面,数秒,忽地一咬牙,「你在这边等着。」她淡淡一句,一面回过身,窈窕的身子迅速飘过教堂,穿越侧门。
蔺长风瞪着她逐渐淡去的背影,有片刻六神无主,但他强迫自己凝定呼吸,安静地等着。
终于,她秀丽的倩影再度出现在侧门,一路移动着飘逸的步履走向他。
「穿上。」她将一件不知打哪儿借来的黑色厚毛料大衣披在他的肩上。
他一怔,这才发现她原来是回去添衣的,纤细的身子里上浅灰色长大衣,颈上围着天蓝色格子围巾。
他点点头,终于动手为自己穿上大衣。在他穿妥后,两只小手跟着忙碌地将一条浅色开司米尔羊毛围巾围上他优雅的颈项。
「走吧。」直到一切妥当后,她才扬眸直视他深不可测的灰眸,「小心你的腿。」
而他回迎那对彷佛潋滟着温柔水雾的美眸,微微失神。
第八章
户外雪霁天晴,金色的阳光和煦地照拂大地,要不是那一团团积在路旁的晶莹白雪,真让人会以为昨夜的暴风雪只是一场恶梦。
望着被白雪侵占大半领地的路面,以及两旁覆着雪衣、雪帽的干枯树木,蔺长风有一阵茫然,一向坚定的步履竟莫名踯躅。
「要去哪儿?」寒蝉问他,语气和婉。
他蓦地旋身,凌锐的眸子望向她,半晌,灰眸里英气尽敛,抹上一层淡淡惘然。
他不知道!
天地之大,他竟不知该往哪儿去!回纽约吗?回去又如何?他已不晓得自己能在那座城市做些什么?继续经营长风集团吗?继续伪装自己成为那个人人称道的青年企业家?
不!他不是那样干干净净的有为青年,他不值得那些愚蠢的纽约人盲目的赞赏!
他只是个杀手,身上背负着数十条血债--一个邪佞、堕落、罪无可赦的杀手,从十八岁那年亲手夺去师父的性命开始,他只是个一步一步走向地狱的罪人,他--只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他不知该往哪儿去,不晓得天下还有哪一个地方能容下这样万般罪恶的自己?
「我不知道……」望着眼前蕴着温柔神情的美颜,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假装无动于衷,「我不晓得自己该去哪里,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她默然,明眸深深睇他,闪掠过无数道谜样雾彩,却只是默然不语。
他受不了那样的沉静,「说话啊,寒蝉!」
「……你来做什么?长风。」她终于轻启唇瓣,淡淡问道。
「我……我来……」他深呼吸,蓦地冲口而出,「我来阻止妳成为修女。」
「修女?」丽颜抹上怔然。
「妳不适合成为修女,蝉儿,妳不适合!如果妳想过平凡人的生活,我会设法替妳找到好的对象,一定有很多好男人可以照顾妳。」他急促地说,「妳不必委屈自己嫁给『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寒蝉浅浅弯唇,他对上帝的称呼令她莞尔,然而,对他一串激动又急切的话语她却是微微茫然的。
「谁告诉你……我要成为修女的?」
他一愣,「难道不是吗?那昨晚那个仪式是--」
「那只是望弥撒。」她淡淡地说,「昨晚是耶诞夜,所以教堂才举行弥撒。」
「耶诞夜?」
「嗯,今天是圣诞节。你该不会忘了吧?」
圣诞节?
蔺长风先是一怔,片刻后才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那些修女会冲着他说耶诞快乐--
「你怎度会以为我打算成为修女?」
她清柔的问话拉回他迷茫的神智,他眨眨眼,「是墨石--」
对了!墨石!该死的天剑!原来他是有意误导他的!
蔺长风剑眉一紧,嘴角歪斜出古怪的弧度,面对寒蝉淡淡迷惑的神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总不能承认自己被那颗石头给耍了吧?
「妳不打算成为修女?」最后,他只能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我没这么想过……」
「那妳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纽约遇到一个修女,她带我来的。因为我……」她深呼吸,轻咬下唇,「不知道该去哪儿,所以她邀请我一起回来这家修道院。」
「她要妳来这边干嘛?」他继续逼问,语气微微不善。
「也没做什么,这些日子我只是在这边帮忙,做一些社区服务的工作--」她淡淡地说,「我还没想到以后要做些什么。」
「妳……打算就这样离开我?」他瞪她。
她回凝他,数秒,「这不就是你本来的打算吗?你自己说过,一切结束后,我就可以不必跟着你了。」
「可我没说妳可以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
「我不是你的手下了,长风。」她凝睇他,语气轻柔却坚定,「我应该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
他一愣,茫然。
是的,他是曾经说过一切结束后她就不需再跟随着他,他是暗示过她不需再担任他的属下,可他……没想过让她就这么离开,他从没想过她不在自己身边的日子竟会如此空虚,竟会如此令他慌乱无主,不知所措!
他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从她在那场爆炸案为了掩护他而身受重伤,他便忽然不晓得该怎么面对她了,他担忧她再也无法醒来,而在她昏迷醒来后又不晓得该怎么与她相处。
他只知道自己想陪着她,也渴望她伴着自己,可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渴求--
「妳救了我!」思绪在脑海百转千回后,他忽地冒出这么一句。
「那又怎样?」寒蝉浑然不解。
「我本来想死的--已经没有活在这世上的必要,可妳却救了我!」他瞪她,愤然的嗓音竟像是指控。
她更迷糊了,「长风,你……」
「我本来就该死的,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做。」他激动地说,急切的语气不知是为了说服她,或是自己,「可妳却救了我,强迫我继续活下去……既然这样,妳就有义务帮忙我,帮助我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找到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他一连串激切的言语惊怔了她,明眸漫上迷惘水烟,「我……帮你?」
「是的,妳必须帮我。」他热切地点头,忽地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她纤细的肩膀,
「妳有义务!」
义务?他要她为了义务继续跟随他?他究竟把她当成什么了?他--怎能如此残忍?
寒蝉咬牙,双拳握紧,心海逐渐翻腾汹涌波潮。
她不是机器人,在一颗心全数攀附在他身上后,还能对他毫无奢求与渴望!
他根本不知道,对她而言,与他多相处一日、多接近一刻,都是能绞痛人心的折磨。
愈接近他,就愈依恋他、愈渴望他,愈对自己永远无法得到他的心感到绝望。
他永远不会为她心动的,对他而言,她只是个忠心耿耿的属下,偶尔聪明灵透得足以与他进行对话,夜晚还能为他解决生理需求。
她是个好手下、好朋友、好情人,却绝对不会是他倾注感情的对象!
他永远不会爱上她,他只对那个天真纯洁的戚艳眉动了真心,因为只有纯真的天使,才能解救他堕落的灵魂。
而她,一个与他同样失了魂的女人,又能帮他些什么?
一念及此,寒蝉蓦地一阵凄然,迷惘的步履迈开,木然前进。她缓缓地、一步一踯躅地穿过教堂前长长的走道,转出雕花铁门。
蔺长风不发一语,在她身后默默跟随着。
而她毫无所觉,径自惘然地走着,片刻,在一个人家的屋檐下凝足。
小巧的屋檐下,静静立着一座精致的小木屋,看得出来是刚刚放上去的,因为屋身上连一丝残雪也没,完全的光亮灿烂。
她蹲下身,怔怔地望着小屋里头凝思。
蔺长风怔然望着她莫名其妙的动作,好一会儿,才跟着她蹲下身子。
小木屋内,其实是仿真耶稣诞生的马槽,数个小巧可爱的瓷偶分别代表着耶稣、圣母以及伯利恒三名先知。
「耶稣诞生--」她喃喃念着,优雅的脸孔蕴着淡淡迷惘。
蔺长风瞪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路上的耶稣诞生象征装饰产生兴趣,还露出那样的神情,她在想什么?
「蝉儿?」他试着唤她的芳名,带着些许犹豫,总觉得此刻的她离他好远,不是他轻易可以了解的。
「……知道我为什么留在这座修道院吗?」她突如其来地开口。
「为什么?」
「因为平静。」她轻轻地说,明眸仍紧盯着小木屋里的瓷偶,「在教堂里祈祷时我的心会感到异常平静,而在帮忙修女们进行一些社区慈善活动时,我才觉得自己好象还有那么一点活下去的意义--」
她语音轻柔,却蕴着某种难言的凄然况味,他听得心弦一扯。
「蝉儿……」
「让我留在这儿好吗?」她忽地起身,谜样的美眸迎向他的灰眸,「请你别为难我。」
「蝉儿!」他急了,不觉扬高嗓音,胸膛涨满某种焦虑的感觉,折磨得他几欲发狂。
「请你别为难我,长风。」她睇着他,轻轻地、柔柔地说道,「我真的不想再跟着你了。」
清幽简洁的一句话如夏季落雷,劈得蔺长风晕头转向,他瞪着寒蝉,瞪着那张平静无痕、看不出丝毫表情的清丽容颜,一时间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他只知道她说不想跟着他,她不想继续跟随他了!
他倏地咬牙,拚命克制凌乱的呼吸与狂野的心韵,不让激动的情绪外露。而她仿佛没注意到他不寻常的反应,径自翩然旋了身。
莲履轻悠缓慢地前进,在雪地上踏出点点足迹。
蔺长风默然跟着地。
他不晓得自己还跟着她干嘛,她已经摆明不想再与他有所牵扯了,他该识相点早些离去!
可他却不能,心绪仓皇不定,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只得籍着默然跟随她,稍微稳定心海不安的波潮。
两人一路前行,顺着街道上了缓坡,逐渐往教堂附近一座微微高起的山丘走去。雪积得很厚,并不好走,两人只得尽量避开积雪的地方,沿着道路中央细细的、约莫只有几公分宽的小径缓慢地前进。
虽然如此难走,虽然行进的速度如此缓慢,寒蝉仍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而蔺长风也一步一步在后跟随着。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开口,两人在安静的气氛中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着,甚至起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走到世界的尽头--
直到一阵打骂声唤回了两人迷惘不定的神思。
是一大一小两个人,看来像是一对父子,高大凶恶的父亲正一路拖着矮小瘦弱的小男孩,一路走,一路骂。
「他妈的赔钱货!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什么也不会、光会浪费老子钱的儿子?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骂到这儿,男人忽地停住步伐,用力甩了儿子一耳光,打得小男孩跌跌撞撞,膝盖一弯,跌落在地。
见小男孩跌倒在地,却连一声痛也不敢哼的委屈模样,男人丝毫无同情之心,双眸更变本加厉地直瞪着他,「说!你有没有说谎?」他语气凌厉,「是不是偷偷把钱给我藏起来了?我才不信你卖了半天圣诞饰品,才赚这么一点点钱……说!你是不是偷藏钱?」
「我没有……没有。」小男孩扬起小小的头颅,清澈的蓝眸闪着波光,「真的没有,
爸爸……」
「真的吗?」
「真的、真的。」
男人狠狠瞪他一眼,「起来!」他忽地命令。
小男孩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两只小手撑着地,拚命想站起来,无奈方才那一跤似乎扭伤了脚踝,教他右腿一拐,再度跌坐在地。
「该死的!」男人失去了耐性,抬腿踢了男孩一脚,「我叫你站起来!少在那边给我装死,给我起来!」他踢一下,又踢一下,彷佛把经年累月积下来的怨气全发泄在自己儿子身上。
「别打我,别打……」小男孩躲着,却又不敢躲闪得太厉害,只得双手护住自己的头,在父亲的拳脚之间求生存。
蔺长风看着,心海蓦地翻腾漫天狂潮,「住手!」他锐声喊道,不顾自己受伤的左腿,迅速闪至两人之间,利用自己高大的身躯隔开父亲的暴力。
「闪开!」男人红了眼,对竟敢插手管他家务事的蔺长风感到强烈愤怒,「我教训自己的孩子关你屁事!」
「我叫你住手!」
「不!」
「该死!」他再也克制不住狂怒,上前一步,训练有素的拳头便结结实实赏了那不知好歹的男人下颔一拳。而当男人因抵挡不住这强烈的冲击,嘴角渗出血丝,他体内狂暴的因子忽然苏醒了,更加拉起他的衣领,一拳接一拳不停痛揍,在将后者摔得东倒西歪之际,还用自己没受伤的右腿凌厉地补上几脚。
男人忽地害怕了,「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错了!」他哀哀求饶,可蔺长风却听若罔闻,狂暴的拳头仍是一点一点重击他全身上下,凌锐的双眸绽出野兽般的血红光芒。
男人开始尖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惨痛,一声比一声粗哑难听。
在一旁看着的寒蝉与小男孩都呆了,眼前奇特的情景突如其来,教他们一时也不知所措。
直到发现自己的父亲开始吐血,小男孩昏乱的脑子才蓦地一醒。
「别打了,别打了!」他尖声喊着,手脚并用地往前爬,终于整个人覆在他被打得满身是伤的父亲身上,用自己小小的身子护住他,「别打我爸爸,别打爸爸!」
见小男孩主动为父亲讨饶,蔺长风停下动作,但眼底却是不敢置信,「你要我别打他?你可知他刚才是怎么对你的?他差点打死你啊!」
「不会的,爸爸不会的……」
「他会!」
「他不会!」小男孩蓦地抬起头来,蓝色瞳眸燃着对蔺长风的浓浓憎恨,「他虽然打我,终究是我爸爸,怎么可能会打死我?」
「他会……」
「你骗人!他不会!他是我爸爸,怎么舍得打死我?」
「小鬼……」
「走开!走开!」小男孩忽地发飙了,歇斯底里地喊着,「你这坏蛋!离我们远一点!走开……」
他拚命喊着,含着憎恨的眸光凌厉地射向蔺长风,而后者像被他充满厌恶的言语惊呆了,动也不动,面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