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错了吗?」
站在山丘顶,蔺长风俯视着下头屋宇精美、错落有致的高级住宅区,一面喃喃地、不确定地问着身畔默然伴着他的寒蝉。
「我只是想帮他,不让他父亲那样毫无理由地打他,我错了吗?」
微蕴着迷惘与伤痛的嗓音沙哑扬起,拂过寒蝉耳畔,她心弦一扯,「长风--」
「告诉我,蝉儿,」他蓦地回过头,激切地问:「我错了吗?」
她摇头,话语梗在喉头,良久,好不容易吐逸,「我一直没问你,长风,你身上那些伤疤难道是……困为你父亲?」明眸凝睇他,期盼他诚实回答。
他不语,灰眸闪过复杂难解的辉芒,半晌,才轻微地颔首。
她喉头一紧,「是你父亲打的?」
「没错。」他淡漠地说,面无表情。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静静地说,「就跟刚才那个家伙一样,他只是因为生活不顺遂,经常借酒装疯而已。」
「他……喝醉了便打你?」
「有时没喝醉也打。」
「哦。」她倒抽一口气,不敢置信,嵌在娇容上的秋水瞳眸漾着朦胧波涟。
「我们已经习惯了--我跟弟弟,」他闭眸,平淡的表情是坚毅,也是无奈,「我们早就习惯了。」
「你……愿意告诉我吗?」她轻咬着下唇,多年来缠绕心头的疑问终于再也无法轻易压下,「你跟楚行飞原本是感情很好的兄弟对不对?为什么后来会……反目成仇?」
「我跟行飞--」他轻轻地说,灰眸凝定她,「妳真的想听?」
「我想。」她颔首,跟着补上一句,「你愿意告诉我吗?」
他凝望她,许久,深邃难测的灰眸像在思量着什么,半晌,才终于下了决定。
「妳想听我就告诉妳。」他平板地说,语气淡漠,「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妳要有心理准备--」
***
「Charley跟 Gabriel是私生子!」
「私生子,没人要的小孩,所以才天天被酒鬼爸爸打!」
「不要跟他们在一起玩,他们的妈妈是坏女人,所以他们也是坏小孩。」
「不要跟他们玩,我们不跟坏小孩玩--」
童稚的嗓音你一言、我一语,明明个个都有一张洁净可爱的天使脸孔,出口的却是魔鬼也不忍卒听的尖酸嘲讽。
小孩子为什么如此刻薄呢?为什么这些孩子明明都跟自己差不多大,有些甚至还比他年纪小,怎度就能说出这样伤人的话呢?
Charley不解,小小的心灵从初始听到时的震撼惊愕到之后的漠然以对,早划过了几百道伤痕,而每一道在还未结痂时,便又残忍地再度被划一刀。
他习惯了。因为自己贫困的家境,因为自己的酒鬼父亲,因为父亲喝醉酒后总会毫无理由地对孩子逞暴行凶,让他一直是学校同学嘲弄的对象。
他习惯了,可刚刚才上小学一年级的Gabriel并不习惯,怯怯地靠在他身边,躲避着同学们刺人伤人的恶意眼神。
「哥哥,」他悄悄地问,稚嫩的嗓音蕴着淡淡恐慌,「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嘲笑我们?」
「别害怕,Gabriel,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他牵紧弟弟的手,藉由掌心传达温暖的鼓励,「哥哥会陪在你身边,他们没办法伤害你的。」
「哥哥,」年幼的弟弟依旧恐慌,仰起小小的脸,清透见底的蓝眸直直望向他,「爸爸打我们难道是我们的错吗?因为我们是私生子?」
Charley心一紧, 「怎度会?Gabriel,爸爸打我们是因为他自已心情不好,跟我们无关,他根本不该拿我们出气……」
「那为什么他们要那么说?为什么他们要说我们是私生子?还说我们是坏小孩?」Gabriel一连串地问,睇向他的蓝眸可怜兮兮,漫起迷蒙水雾。
「因为他们不懂,因为他们不明白我们家的真正情形才会这样嘲笑我们。」他抚慰着弟弟,更加握紧他的手,「别理他们就好了。」
「别理他们,别理他们……」Gabriel喃喃念着,一路低着头,任由他牵着手一同上学放学,天天如此。
可日子久了,同学们便不以这样单纯的嘲笑为满足,开始更可恶的恶作剧,比方故意偷两兄弟的东西、在课堂上恶意向教师告他们的状、陷害他们等等,几个特别人高马大的高年级生还时常故意堵在两兄弟回家的必经路上,朝他们狠命地丢石头……
***
「……太过分了!」寒蝉听着故事,忍不住心绪激动,「这些孩子是怎么搞的?怎么小小年纪就懂得欺负人?到底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她喊着,嗓音是焦虑,也是不平。
反倒是叙述故事的当事人语调平淡,「弱肉强食,本来就是自然界不变的法则。」
他冷冷地说,「那些孩子只是比我们提早认清这一点而已。」
寒蝉一怔,为他冷酷的语气愕然,明眸凝定他毫无表情的脸庞,流转着迷惘的光影。
「长风,你--」
他回望她,嘴角嘲讽地一勾,「多亏爱尔兰那些家伙给我的历练,到了美国后我才能在龙门里存活下来。」
她怔怔地望他,「你怎么会离开爱尔兰?」
他冷冷一撇嘴角,「因为我不甘心一个人被拋弃在那里。」
「什么?」
「在我十一岁那年,有一晚我们家那老头出了车祸死掉,过不久,那个女人就带着Gabriel偷渡到美国去了,丢下我一个人在爱尔兰。我到后来才晓得,原来那场车祸是那个女人动的手脚,而她带Gabriel走,是为了到美国投靠他的亲生父亲……」
老头!女人!
他居然用这样的方式称呼自己的父母亲,可见他有多么憎恨他们--
可教他如何不恨?什么样的父亲会一喝了酒就鞭打自己的小孩出气,把他打得遍体鳞伤,至今伤疤犹存?又有什么样的母亲会在闯了祸后拋弃自己的亲生儿子,留他一个人独自面对罪人的怀疑与侮辱?
这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怪不得他会如此愤世嫉俗了--
寒蝉凝望着蔺长风,虽然后者面上一直是保持平静无痕的,可她却可以从他言语间的叙述感受到当年一个小男孩的心痛与心碎。
他只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小男孩啊,怎么承受得住至亲这样的背叛?怎么受得住啊!
「……谁都无所谓,我只在乎Gabriel,我一向最疼这个弟弟,他也最黏我……可我没想到连他也背叛我,连他也这么狠心拋下我一个--」蔺长风哑声道,一直淡漠的面容总算有了一丝牵动,灰眸漫上薄薄烟雾,「我好恨他,恨他背叛我们之间的感情,恨他欺骗我--我真的恨他!可没想到好不容易偷渡到美国,竟然还阴错阳差让楚南军看中了,要我接下保护他的任务!」他蓦地激动起来,眸中绽出骇人的精光,「我对自己发誓,不再相信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傻傻地被他玩弄在手心,我要报复!要亲手毁了他,要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话说到此,他忽地像是崩溃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她大惊失色,连忙跟着弯下身,「怎么了?长风,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双手掩住头脸,低哑的嗓音自指间悔恨地逸出,「我对不起他,对不起行飞。他其实并没有背叛我,他一直还爱着我这个哥哥,甚至为了弥补我,故意跳入我设下的圈套……要不是那天晚上艳眉告诉我一切,我差点就害死行飞,又铸下一次大错--」他停住话语,不再继续说下去,可她却已能猜到几分。
因为被浓厚的愧疚压得透不过气,所以他那晚才选择自己进入那栋即将引爆的大楼吧?因为他想以自己的生命赎罪--
天!一念及此,寒蝉蓦地打了个寒颤,若不是她及时从另一个任务中赶回,他真的会葬生在那场爆炸里!
天!她惊恐莫名,伸手抚住自己的喉头,心韵发了狂地律动。她看着肩膀微微起伏着的蔺长风,心脏被莫名的伤感绞紧,揪得她几乎透不过气。
「别这样,长风。」她伸出双手,温柔地自身后环往他,下颔搁在他颤抖的肩上,
「别这样。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
「我对不起他,对不起自己的弟弟--」
「没关系,他会了解的,他一定会谅解你的。」
「我应该死的,像我这样的罪人不应该还活在世上--」
「不!长风,你千万别这么想……」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我们回纽约吧,长风,回纽约去!」她忽地说道,突如其来的话语震惊了心思一直处在半迷蒙状态的蔺长风。
他缓缓转过头,灰眸蕴着犹豫与不确定。
天!她心一紧,有股想哭的冲动。
他--从不犹豫的。曾几何时那双如鹰隼般霸气的灰眸也懂得不安与不确定了?
「妳……妳说什么?」
「我说,」她浅浅地、朦胧地微笑,「我们回纽约去,回去赎罪。」
「妳是说……妳愿意跟我回纽约?愿意继续跟在我身边?」
「是的。」
「真的吗?」他蓦地完全转过身子,双臂紧紧地抓住她纤细的肩,眸子则绽出璀亮无比的灿芒,「蝉儿,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她倒抽一口气,眼眸终于一阵刺痛。
即便内心还有一点点犹豫与不情愿,也随着这句热烈而迫切的恳求完全地烟消云散。
她决定了,继续跟随在他身边。
因为她无法拋下这样的他。
「Merry Christmas!」她深深地睇他,唇畔绽开一朵美好的笑花。
蔺长风一震,「 Merry … Christmas--」
冬季的圣诞节早上,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落,温柔地包裹两人。而两人同时仰起头,落下眼睫--
享受这短暂的暖意。
第九章
纽约
再度回到这座五光十色的大城市,有一阵子,寒蝉竟觉得陌生。
虽然在这儿定居了将近三年,可从前的她眼中只有蔺长风,生活只有他交付的任务,纽约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落脚之处而已,她从来不曾用心去观察过这座城市,更别说去感受生活在纽约的感觉。
冬季的纽约,原来如此寒冷,冻得像一座冰窖。
可也是这冰窖般的严寒让她认清了原来这座世界首善之都并不是如她想象中丰饶美好。
这儿有第五大道的成排精品名店,也有拥挤忙乱的唐人街。有穿梭于华尔街、衣着高雅的雅痞,也有蜷缩在地下道、只求栖身之地的游民。有眼高于顶的纽约客,也有离乡背井的新移民--
当她还在努力适应这样的新发现时,蔺长风便告诉她,「我答应了墨石一些条件。」
「什么意思?」她不解,不明白他怎么会跟天剑谈起交易。
「他要我解散龙门,清除残余势力,还要长风集团成立慈善基金会。」
「解散龙门?成立基金会?」她讶然,「你答应了?」
「没错。」他淡淡然地颔首,「反正我本来就打算肃清龙门,成立基金会对长风集团的企业形象也有帮助。」
她睇他,说不清泛过心底的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这……算是一种赎罪吗?」
「别傻了。」他冷冷地驳斥她的疑问,「我早说过,这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对于从前我做的一切,我只承认错待了行飞,对不起他,至于其它人我不后悔。」
他说得决绝、冷酷,她却听得惆怅、酸涩。
他究竟是真的没有了灵魂,还是强迫自己不去在意灵魂?是真的冷酷,还是死鸭子嘴硬?
如果是前者,她为他心痛;若是后者,她心更痛。
「龙门的事我来解决,基金会的事情就交给妳执掌了。」
「要我执掌基金会?」她心一跳,从没想过一向只接黑暗任务的自己也能走出封闭,在阳光下与世人来往。
「没错。做好事我不在行,麻烦妳了。」
「可是--」她微微茫然,一时间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做呢?基金会的主旨是什么?经费又怎么来?」
「经费方面妳不必担心,长风集团每年会拨出盈利的百分之五给基金会,还包括我个人年薪的一半及所有配发的股利。」
一半的年薪及所有的股利?
他说得平淡,她却听得心惊。那可是一笔大财富啊。长风集团虽然生机蓬勃,可旗下企业上市的不多,并不曾广泛向市场大众集资,因此光是蔺长风一人就几乎占去了将近一半的股份,只要长风集团赚钱而这几乎无庸置疑每年能配给股东的股利肯定也是一笔极大数目。
「你打算把这些钱全捐出来?」
「没错。总之资金的问题妳大可不必担心,尽管放手去做。」
他简洁、果断的一句话便给了她极大的权力,却也给自己带来极大压力。
不说别的,光是每年集团都必须拨出百分之五的盈利供基金会?a href=mailto:用这个条款,就招来其它所有股东的反对,在几场股东会议折冲后,他终于利用最大股东的身分及强大的个人魅力勉强使所有股东同意将此条款列入公司章程。>用这个条款,就招来其它所有股东的反对,在几场股东会议折冲后,他终于利用最大股东的身分及强大的个人魅力勉强使所有股东同意将此条款列入公司章程。
可他同时也付出了代价,若是某一年度长风集团的盈利状况没有达到某个底限,便必须出让他个人资产补偿其它股东。
于是,对其他股东而言,投资长风集团变成稳赚不赔的投资,可对他个人,却成了最沉重的负荷。
可他一声不吭,咬牙接了下来。
这真的无关乎赎罪吗?如果不是为了赎从前的罪愆,又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他去答应墨石这些条件?
她很想知道,可他却不提,总是三言两语将话锋转了向。
也许他终究还是不想与她分享心事吧。她无奈地想,难以抑制心底那股磨人的惆怅。
什么时候她才能真正进入他锁得极紧的心城,占有一方小小角落呢?
什么时候他才能当她是真正的朋友,而不只是一个忠心耿耿的部属?
一念及此,她蓦地幽幽叹息。
什么时候她才能……断了对他的单相思?
***
一月中旬
阴暗的天绵绵密密地扯落洁白雪絮,御着清风四处翩然翻飞,在空中旋舞了好一阵才静谧栖息于纽约市的屋宇、纽约市的树木、纽约市的街道,以及纽约市的行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