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茱迪泡的花茶好喝嘛。」程庭琛随著助理的口气半开起玩笑,双手似是无奈地一摊,「为了天天喝到这种好茶,无论如何也要带她一块走罗。」
「是吗?」麦克微笑,明知两人一搭一唱有大半成分是为了安抚他,心底不禁窜过一道暖流。
「喝点茶吧。」程庭琛以眼神鼓励他,「顺便再仔细告诉我一遍八月二十六日那天晚上的一切经过,仔细想想看有没有什麽漏了的细节。」
「是。」麦克点头,捧起茶杯浅啜一口,思绪再度飞回凶杀案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八点二十分左右,天空还是微微亮著的时候,他孤身一人来到英宇建设董事长李麒的公寓。
他专程从南威尔斯赶到伦敦,便是希望能见李麒一面,只是打电话给他时发现他已离开办公室,这才遵从著秘书的指示来到他的公寓。
他告诉李麒想与之商谈英宇想买下他家农地的事宜,对方也慨然应允,答应在自家接见他。
将近八点半,他进了李麒位於十二楼的公寓,李麒热烈地招呼他,甚至还请他喝了一杯调酒。
可他却没有心情喝,几乎没多久便爆发了压抑许久的情绪,对李麒抗议英宇建设不该使用那麽卑劣的手段强硬要收购他的土地。
李麒似乎有些不明白他为何情绪如此激动,只要他静下心来,尽管开出他要的价码——
「我说了不卖不卖!你们听不懂吗?那块土地是我祖父传下来的,我们从来就不想要它开发成什麽见鬼的游乐园!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商人为了赚钱什麽也不顾,哪里会在乎这麽大的土地开发以後会造成多少生态破坏的问题?哪里会在乎拥挤的人潮会毁了我们这个村落的宁静……」
「葛林先生,你冷静一点,对於生态环境的问题,我们已经请专家做过详细评估……」
「什麽见鬼的评估!还不是你们砸钱买通那些狗屁专家帮你们写的生态评估报告!哪个笨蛋会信这些?更别说你们为了收购我们的土地使出的那些卑劣手段,傻子才会去相信你们那些评估报告!」
「葛林先生,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手段卑劣,到底英宇是哪里做得不合理,惹得你如此火大了?」
「你……居然有脸问我?你们为了迫我答应卖地,不仅故意截断我的水源,还常常找人破坏电缆,让我们断水断电,别说田里的农作物,连人的日常生活都有问题!更别说你们还到处散播谣言,说我们之所以坚持不肯卖地是因为土里埋了见不得人的东西——」
「什麽意思?」
「你们诬赖我们杀人!懂了吗?为了收购土地,你们竟然可以到处散播如此恶意的谣言,简直过分至极……」
「听了这些後,李麒的反应如何?」
程庭琛沉稳的嗓音镇静了麦克因回忆再度陷入激动的心神,他眨眨眼,深吸一口气。
「他说对这些完全不知情,他说会仔细调查一切,要我给他几天的时间。」
麦克低哑地说,「然後我就离开了。」
「确切的离开时间是?」
「我没有很注意。」他轻轻咬唇,针对这一点他想了很久,却总是无法记起正确时间,「我只知道当我走出公寓大门外坐上计程车时,好像刚过九点没多久,因为车上的广播正在报导整点新闻。」
「根据公寓的电梯监视摄影机,你下楼的时间是八点五十五分,可守门的警卫却没看到你出去的身影——也许是那时候他正盯著电视转播的足球赛,他没看到你出去,可九点零五分左右的时候李麒的妹妹李曼如开车回来,要他为她打开车库大门,接下来在九点十五分左右,威廉。班尼特也开车前来,要求警卫打开车库门让他停车,警卫以对讲机通知李曼如,却发现无人接听,他再按下李麒的对讲机,李曼如接了,可声音却破碎不堪,警卫才发现情况不妙,与威廉一块儿上顶楼查看——」程庭琛忽地一顿,陷入深思。
根据摄影机显示的时间,曼如是在九点十一分坐上电梯直达顶楼。她并没有回到自己在十一楼的公寓,而是直接到李麒的公寓,若不是突然心血来潮,就是两人原本就有约。
可她约李麒做什麽呢?她不是早约好了跟威廉共进晚餐的吗?
在八点五十五分到九点十一分这短短十六分钟的时间有任何人闯进李麒的公寓吗?如果有,又是以何种方式?因为警卫跟电梯监视摄影机在这段时间内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啊。
莫非……
「程律师,你想……会不会是那个女人杀了自己的哥哥?」
程庭琛一震,惊愕的眸光射向忽然发言的葛林太太,後者蹙著眉,严肃地道出了他不敢宣诸於口,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疑问。
曼如她——有可能是她杀了自己的哥哥吗?
不可能的!他不相信!
「我想我们可以暂时排除这样的怀疑,葛林太太,」他端肃神情,极力压抑一颗跳动遇於剧烈的心脏,「李曼如跟她的哥哥感情很好,应该没有杀人的动机。」
「可是……我觉得那女人不简单,就是她把你赶出原来的事务所,不是吗?」
「曼……李小姐她的个性是激烈了点,可还不至於会谋害自己的哥哥,她没那麽恶劣……」
「程律师,你怎麽能确定?」
「我……就是知道。」他喃喃低语,心脏莫名地绞紧。
不会的,曼如不会杀人的,她不会是这麽可怕的一个女人。
她不会的——
「李小姐,你刚刚说你是在晚上九点刚过的时候回到那幢公寓的。」
「是的。」李曼如扬眸,直直凝定眼前正冷静质询著她的男人,倔强的星眸一瞬不瞬。
程庭琛——她真恨他问案时如此镇定淡然的风格,即使面对的是一个他憎恨的女人,他依旧专业地不流露出任河私人感情。
他真不愧是现今英国炙手可热的名律师,果然有一套!
她咬牙,静静瞪著程庭琛,後者走近她,一只手臂闲闲搁上证人席。
「你回公寓,却不直接回到自己的住所,反而先到楼上找李麒——为什麽?」
他问,语气似乎淡然,锐利的眸光却如鹰集,紧盯他的猎物。
李曼如深吸一口气,「因为我跟哥哥约好了与他商谈一件事。」
「什麽事?」
「南威尔斯的土地开发案。」
「也就是我当事人‘被迫’出售自家土地的那桩开发案。」程庭琛瞥了一眼陪审团,静定的言语仿佛是在解释,在某些字眼特别加强的语气其实有意加深陪审团某些印象。
李曼如不笨,自然明白他在玩什麽把戏。
他根本有意加强英宇集团欺压百姓的负面形象,藉以争取陪审团对麦克。葛林产生同情。
任何一个聪明的律师都会耍弄这样的伎俩,而工於心计的程庭琛自然是其中伎伎者。
她瞪他,拚命克制想要出声反驳的冲动,明白自己只要一开口与他争论便等於踏入他设下的陷阱。
他就是故意要引她抗议,故意将话题导向英宇集团涉嫌非法收购的手腕——
她才不会上他的当。
她冷冷地望他,而他亦冷冷回凝。
「你对那桩土地开发案有什麽‘疑虑’吗?否则为什麽一回家就急著跟李麒讨论?」
「我没有什麽‘疑虑’!」她语气冰冷,「只是因为刚刚接下英华开发总经理职务,觉得有必要对整个案子做一个全盘的了解而已。」
她语调淡漠,神情同样平静无痕,可心脏却早已悄然加速。
不,她绝不会告诉程庭琛其实自己是因为跟李国霖谈过,觉得这件开发案似乎还有内幕,所以才急急找李麒问明一切。
她绝不会告诉他,因为他肯定会拿来大作文章,更进一步污蔑英宇以卑劣手段强制收购农家土地——不,她绝不会让他有机会这麽宣称,她绝不会让他得逞的!
她凝睇他,星眸里灼亮的火苗只有靠她极近的他才能认清,可他却只是淡淡一扯嘴角,不以为意。
「李小姐,对我当事人宣称,英宇建设以断水断电并制造谣言的手段逼迫他出卖土地这一点,你有何看法?」
「一派胡言。」
「是吗?」利锐的眸光一闪,「如果不是贵集团欺压我当事人这名小小百姓,他又何须亲自找上英宇董事长李麒家里理论?」
「抗议!」控方的检察官忽地起立激昂地喊道,「庭上,辩方律师……」
「庭上,」程庭琛反应迅速,冷冷截断检察官还未出口的言语,「我只是想厘清事发当晚我当事人出现於李麒公寓的原因。」
「抗议驳回。」法官轻敲庭槌。
检察官皱眉坐下,而程庭琛则继续望向面无表情的李曼如。「请回答我的问题,李小姐。」
李曼如深深吸气,唇间掷落清冷言语,「为什麽程律师坚持是我们英宇欺压麦克。葛林?难道不可能是因为他个人太过贪心,为了拉高土地价码所以才上门找我哥哥谈判?」她停顿一会儿,倏地冷凝的眸光充满挑战性,「为什麽你不认为是麦克。葛林因为勒索不成,所以恼羞成怒杀了我哥哥?」
她话语方落,陪审团席间便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李曼如知道自己的挑衅已然产生效果,冷冷一笑,迷人的凤眼嘲讽地对上程庭琛。
她倒要看看他还能如何诡辩。
可他却似乎依然不以为意,静定的面容丝毫不显动摇,仿佛完全不把方才她的反将一军放在眼底。
「只因为我当事人在李麒被谋杀当晚,恰巧曾经进入他的公寓,你就认定他是凶手?」
「没错。」
「在没有目击证人,甚至找不到行凶枪枝的情况下,你仍然坚持这样薄弱的片面认定?」
「对,我就是这麽认为。」
「那麽你呢?」
「……什麽意思?」
「李小姐,在你哥哥被谋杀於自宅的当晚,」他一字一句,嘴角微微弯起某种诡谲弧度,「你不也在他的公寓吗?」
李曼如闻言,蓦地倒抽一口气。
不只她,包括陪审团以及旁听的民众许多人都逸出了惊异的轻呼,无数道带著怀疑的眼神倏地交错射向她。
她感觉脊背发冷,轻颤的唇瓣却吐逸不出任何一个字。
她只是木然呆坐著,惊恐的眼眸直直望向程庭琛,而心脏在这样的慌乱无措间紧紧纠结,一阵酸一阵痛,折磨著她全身上下。
他……他竟然当著这麽多人的面,暗示她……也是杀死李麒的疑凶……
她怔然望他,望著那张表情淡定却也冰寒冷酷的俊容,望著那个多年前曾令她深深爱恋的男人——
虽然对他的爱已逝,情也成空,虽然两人短暂的婚姻只是一出可笑的闹剧,但她从来料想不到他竟会当众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就算在最幽暗悲怆的梦里,她也不曾这麽想过……
墨睫缓缓掩落,她静静地感受著那道忽然窜过全身上下的强烈冷流,静静感受著全身血液瞬间被抽空的滋味——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与空虚。
第二次开庭过後,英国的报章杂志,尤其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卦小报迅速传出了这样的流言——
富家女谋杀亲哥哥,夺财兼夺权?
类似这样的耸动标题出现在多份报章杂志,标题下,往往是充满悬疑风味的长篇大论,将整件事情捕风捉影成了一桩豪门奇案。
虽然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李曼如涉嫌谋杀自己的亲哥哥李麒,仍有不少的小报记者兴致勃勃地开始旁徵博引,猜测著引发这位美艳动人的富家千金行凶的动机。
为了庞大的家产?有可能。
为了夺占亲哥哥在李氏家族企业首要接班人的地位?当然也有可能。
为了争风吃醋,不满从小三千宠爱集於李麒一身?非常可能。
其中一家小报更神通广大地挖出了她高中时代的旧闻,「……连全校第一名的荣耀这个高傲的千金小姐都不屑与人共享,更何况万贯家财与继承人身分?」
至於她与他曾经结婚却又快速离婚的前尘往事,更被那些好事的记者当成头条新闻大炒特炒,虽然他们无法挖出当初两人离婚的真相,可对离婚後她对程庭琛在香港的全面封杀倒是调查得清清楚楚,以此引证,再度嘲讽她是个气量狭窄的女人——
她想必恨死他了。
程庭琛抛开报纸,放松背脊靠向舒适的办公椅,利眸微敛,陷入深思。
没想到那些记者竟连他俩曾经结婚这件事也查出来了,还拿此大作文章,以李曼如从前对付他的手段证明她是个可恶复可怕的女人。
接下这桩案件的他,成了不屈於她威胁的勇敢男子,而将他赶出事务所的她,成了人人怀疑的恶女人。
他该高兴的,该庆幸英国的媒体几乎全站在他这边,笔下对他回护留情,并以之引导社会舆论。
这样同情他并且怀疑李曼如的舆论,是极有可能帮助他这件诉讼案胜诉的。
他实在应该为此感到得意,不仅可能因此漂亮地打赢一场官司,更能以此重重打击李曼如及英宇集团,达成他的报复。
他应该觉得高兴的,可为什麽他的心却会如此地疼痛,如此怅然,如此空虚?
他不但不感到丝毫复仇的喜悦,反倒觉得微微歉疚,因他为了胜诉,不惜以这样的方式转移社会舆论的焦点。
他为了洗清麦克的嫌疑,不惜拖李曼如下来趟这淌浑水——
她肯定会因此恨他的,无庸置疑。
问题是,他为什麽要因为她的憎恨感到落寞呢?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吗?为什麽他竟会觉得一点也不开心……
清脆激昂的高跟鞋声响忽地在地面敲起,由远至近,直逼程庭琛耳膜,他茫然地眨眨眼,还深陷於迷蒙的神智因一份重重掷落他办公桌的报纸乍然惊醒。
「程庭琛,你做的好事!」随报纸之後而来的,是李曼如高昂尖锐的嗓音,拔峰而起,在室内回旋不绝。
他扬起眸,眼底映入李曼如清艳绝美的容颜。
她怒气冲冲,紧蹙的秀眉以及紧抿的樱唇在在显示了她对他的愤恨,而一对璀璨灼亮的星眸,更燃著漫天烈焰,威胁要吞噬他。
「你究竟想怎麽样?暗示我涉嫌谋杀还不够?还要对这些小报提供我们俩曾经结婚的消息?」她冲上前,粉拳在他办公桌上敲出砰然声响,「我想不到你是这麽一个会作秀的男人,为了报复我,不惜让自己扮成遭前妻痛击的可怜虫,好博取大众舆论的同情!」
他眯起眼,「我不需要舆论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