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皓凝视着他,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挺直媚秀的鼻梁,那娇艳欲滴的红唇,老 天,他是醉了,他非醉不可,如果再不醉在酒里,那他就必然会发疯发狂。
“是的,”他闭上酸涩的眼眸,放松了紧扣的十指,改而环上他的肩膀,以放弃的 口吻说:“朝雨,我醉了,醉到不晓得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醉到连你是谁,都快分 辨不出来了。”
“让我扶您回房去,好吗?”朝雨依然轻声细语的说。
“好,”载皓漫应道:“好,扶我回房,我要睡觉,朝雨,现在我只想要睡觉,最 好还能一觉不起,长眠不醒。”
朝雨默默的扶他回房,为他除下外衣,再让他上床躺平,接着听跪到床边去脱掉他 的鞋子,最后又绞了倏布巾过来帮他轻轻的擦脸。
“朝雨,”载皓从头到尾都闭着眼睛,唯独微举起手来轻扣住她的手腕。
“朝雨,忘掉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好不好?”
“好,”她轻声的答道:“当然好,因为您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您根本 就醉了,醉言醉语,何须放在心头。”
听到她这么说,载皓整个人仿佛才放松下来,才肯安心的把自己交给席卷而来的困 意。“谢……谢你,朝雨……我……抱歉……醉……醉……”
朝雨帮他把被子拉过来盖好,自己则顺势坐到床旁的脚踏上,俯视他的睡容,倾听 他的鼻息。
大约过了三刻钟,确定他真的已经睡熟以后,朝雨才敢进一步依到榻边,用指尖轻 描他在进入梦中后,终于缓缓舒展开来的眉宇,无限心酸的低喃,“载皓,我怎么会不 知道你的困惑与挣扎?怎么会不清楚你三天两头买醉的理由?怎么会不明白你欲放而不 敢放的情思?”
柔软听细的手指轻滑过他的面烦,册手的沧桑让朝雨的面庞立即为之凄楚疼借起来 :载皓呵,载皓,为什么你偏偏要是载皓呢?
“朝……雨……”突如其来的梦呓让朝雨惊跳起来,甚至捂住了嘴巴,咽下那差点 夺口而出的惊呼。
等确定那只是他的艺语后,朝雨方敢缓过一口气来,再痴痴的凝视了他好一会儿, 最后才怀抱着万般难舍,却又不得不舍的心情,慢慢放下两边的床幔,走到平时载皓充 做书房的东侧间,拿起自那日帮他从檀木箱取出来之后,载皓便常拿起来把玩欣赏的那 把扇子。
明月如宙,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朝雨带着扇子,往外经厅堂出庭院,又是一个玲珑剔透的明月夜。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偏。
载皓,我不知道这把扇子你竟一直珍藏着,这甚至不是我的倾心力作,充其量也只 鸵算是见舒园夜景悠静,匆匆画就的俄作而已。
为什么我会那么淯楚你现在的痛苦?因为你有的困惑、挣扎我也都有,可悲的是, 我却连买醉的自由都没有,只因为我不能佼你着穿我的伪装、我的心事与那份无助的悲 凉。
天涯倦容,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或许我也可以就此一走了之,但留下来的心愿既然尚未达成,我又怎能就这样离去 ?而且如果我突然不见了,你岂不是会更痛苦?不;我不能那么做,我舍不得、舍不得 再继续伤害你,宁可自己日日忍受面对你时的心疼,也不能放任你因我而进一步的神伤 。
朝雨仰望天际那轮明月,低吟著「永遇乐”的最后一段,只是不知曾经抚慰过无数 诗人墨客的月儿,是否也能给予自己继续撑持下去的勇气。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古今如梦,或许人生真的只像是一场梦,但为什么老天偏偏要安排我们共作这一场 梦?载皓,就算明知只是一场梦,你可愿意醒来?或者我又可愿意醒来?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底的月儿啊,你又会为谁而浩叹呢?
朝雨“唰”一声合上扇子,按在胸膛,顿觉更加无语,也更加黯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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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一幅松画枝干弯曲有度,呈高伟凌霄之势,枝干画法遒劲粗放,松枝的画 法也极富变化,朝雨,近来你画画的功力迭有进步喔。”
蓦然听到载皓的声音,听得朝雨飞快掷笔起身道:“贝勒爷,您回来了,我这就去 给您--”
“不忙,”载皓把他按坐回去说:“你还差一笔,不是吗?”
朝雨低头一瞧,果然还有一丛松针尚未画齐。“无所谓,便算它本来就残缺不全好 了,也许早就被某个顽皮的小孩用弹弓射断、射落,这样反而显得自然,不是吗?”
“我看是我的到来[折损]了松针。”
听他说得诙谐,朝雨不禁跟他一起笑了开来,这一笑,倒冲淡了不少两人之间近来 常常紧绷的气息。
“朝雨,我着你好像特别钟爱自然景物,而且一直是以写生的态度来作画,从不凭 空想像,是不是?”
朝雨微张着小嘴,想不到载皓会连这个细节都注意到了。“嗯,从我自小习画开始 ,便喜欢画确实存在的景物,就算只是画一株花,也一定先请母亲剪折我想主的那种花 来插在瓶中,然后才开始临摹,总觉得不这么做,得不其活色生香。”
“你作画还另有一个奇兀的地方,你自己知道吗?”
“奇兀的地方?”朝雨想了又想,终至摇了摇头说:“没有吧,近来我画的大多是 花卉,立春之后,大地一片回暖,王府内的各处庭园渐渐娇妍起来,堪称一夕数变,题 材丰富多样,让我直恨自己手拙;不过,应该没有贝勒爷所说的奇兀之处吧?”
“我说的是你从不题名落款的习惯,顶多盖个朝雨的隶书红印算数。”
朝雨一怔,随即笑道:“贝勒爷说的原来是这个啊;我刚刚才在学步阶段,题什么 名、落什么款呢?况且我向来不喜大篇幅、大篇幅的题字,既然是要作画,所有的心情 与感动,便该全部交托给画笔,无庸画蛇添足,再藉字句来解说景物的动作,在我着来 ,那根本就是对自己画作不够自信的表现。”
其实他哪里是什么画画不题字的人呢;只是若将字一题,便难保载皓不合立刻认出 他的笔迹来,届时自己就休想再掩饰伪装下去了;现在为了暂求自保,也只得胡乱的撒 谎一通。
“想不到我们朝雨还是这么有志气的人,你是想让大家以后一看你的画,就晓得你 想要表达什么,甚至希望大家一看到画,就晓得是出自你之手的杰作精品,是也不是? ”
“让贝勒爷见笑了。”朝雨虽谦称,却不否认的说。
载皓仰头大笑道:“好;有志气,载皓一向喜欢有志气的孩子。”
是他太过敏感吗?或者载皓在说到“喜欢”及“孩子”两个词儿时,都特别加重了 口气呢?刻意表明他对自己只有“喜欢”,而在他的眼中,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对了,贝勒爷,您今天怎么能够这么早就回府里来?”朝雨瞥一眼尚未全暗下来 的天色说:“早知道您今儿个会这么早回来,我就不画画了,先帮你备妥一切沐浴用品 要紧。”
载皓的面色陡然一暗,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事似的。“或许洗个热水澡,身子心 里都会舒坦一些,你就去差他们送热水来吧;”
“贝勒爷,您是不是……”朝雨小心翼翼的问道:“是不是又遇上什么烦心的事了 ?”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法眼,”载皓苦笑一声叹道:“是的,今日上海那里传来一 个不甚好的消息,让我心里十分不舒坦,总觉得心上又多添了一项负累。”
上海?朝雨陡然一惊,本想再进一步问个详细,但载皓却己自身后泥出一个长形木 盒,朝雨也直到此刻才察觉原来刚刚觉得他的样子怪,是他左手一直背在身后的关系。
“贝勒爷?”他其实已隐隐约约猜到木盒里头的东西是什么了,却反而更不敢伸手 去承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是吗?今天因无心办事,午后我就到琉璃厂去逛了 会儿,从荣宝斋那儿给你挑了样东西,还不晓得你会不会喜欢呢。”
“贝勒爷,朝雨恐怕您这份礼太贵重,我--”
“若说贵重,人命最贵最重,怎么?你还要我重提三个多月前的往事是不?
或要我再谢你救--”
“不,不,不,朝雨绝没有这个意思,朝雨收下这份礼就是。”说完马上将载皓手 中的木盒给接过来。
“你不打开来着看?”
朝雨依他所言去做,不禁惊呼一声,“贝勒爷,这……这真的太贵重了。”
“你果然识货,”载皓极为满意的笑说:“行了,什么都别再说,收下就是。”
“唐时白居易说:“……尖如锥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宣 城工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掠一毫。”,又说:“每岁宣城进笔时,紫毫之价如金贵。” 您一口气就送我五支紫毫,朝雨……朝雨怕担待不起。”
“我当然知道紫毫珍贵,兔毛中能制笔的,只有背脊部分,而紫毫在整张兔皮上又 大约只能取出零点零四钱,换句话说,制作这样一支笔,大约需要十张左右的兔皮,而 且这些兔子还必须长长于崇山梭岭中的野兔,一般家中所饲养的白兔,是没有这种长紫 毫的:不过我看重的,正是它的珍贵,普通的毛笔,哪能显现我对你的心意,”仿佛意 识到自己说溜了嘴似的,载皓马上又补上一句,“是表示我对你在作画方面才华的器重 。”
朝雨细细抚摸过那五支制工精巧的紫毫笔,显得爱不释手,顿觉自己捧在手中的, 已不再只是五支昂贵的紫毫而已,根本就是载皓的隆情盛意。
“怎么啦?怎么又突然不说话了?”
朝雨抬起头来,眼中竟有泪光闪现,更颇得眼波盈盈流听。“贝勒爷,您对我…… 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载皓凝视着他,着了好一会儿后才说:“傻孩子,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除了这样 ,我还能怎么好好待你呢?”
朝雨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在嘴唇嗡合了半晌之后,终究只是以一声长叹做结。
“另外我还帮你选了些宣纸,稍后纸坊自会帮你送过来,”载皓像是一下子疲惫许 多道:“我累了,你叫他们快点送热水来。”
“是,”朝雨连忙应圭,并接下去问说:“可要我帮您擦一擦背?”
不料载皓却断然回绝一声,“不必了,由澡房那边的小厮服侍我即可,你继续画你 的画吧;”
“贝勒爷……”朝雨的声音中有着一丝他自己都察觉不清的乞求。
载皓本来已往他东边寝居走去的脚步,经他这么一唤,倒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到他楚 楚可怜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叹口气道:“罢了,待会就进来帮我更衣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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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万万料不到徐百香十万火急的把她找来,见到的人,竟会是她连想都不 曾想到的如意。
“邑尘;”如意立刻扑上前来,与她紧紧的相拥。
“你怎么会--”
“你为什么穿--”因为两人同时开口之故,反而又同时打住。
邑尘失笑道:“你先说好了。”虽然她自己也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不过还是硬忍 住了。
“邑尘,你为什么会中途辍学,突然改变住所?现在又为什么会身着男装,这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事说来话长,我倒比较想知道一件事,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三天前夜里。”如意神色难掩憔悴。
“就你一个人来吗?”
“嗯。”
邑尘愈听愈迷糊,但也愈心惊。“韦伯父怎么可能答应让你一个人过来?”
“我骗他们说是你病了,三哥特地叮咛我一定要过来看看你,反正有信祥陪着,爹 大可以放心。”
“信祥回国了?什么时候的事?他又怎么会跟你一起来京城?对了,你们既然是一 道来的,那他现在人呢?”
邑尘这问题不问还好,一问竟立刻问出了如意夺眶而出的泪水,和压抑不住的呜咽 ,看得邑尘不禁胆战心惊。
“他……他不见了;”
“不见了?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不见的?那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会不见呢?如意 ,你又为什么没看牢他呢?”
“问题是,他并非跟我到这里来以后才不见的,早在杭州时,他就失踪了,只给我 留下了这么一封信。”说完就把信拘出来给邑尘。
“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即可,信是给你的,我想我并不大方便看。”
如意却大摇其头说:“不,这会儿我心乱如麻,你要我说,恐怕我也说不出个所以 然来,还是你自己看信比较明白。”
邑尘本来还想推辞,但见如意一脸泪涟涟,頞然已经六神无主的模样,就也暂时抛 开了向来坚持的原则,把信拎开来看。
如意:邹容的元,清廷新军统领难辞其咎,冤有头、债有主,我立意找出这名元凶 ,割下他的脑袋,以祭邹容不朽之魂。
倘若我不幸功败垂成,你一定要继承我的心愿,继续坚强的奋斗下去,那我人虽死 亦犹生,切记,切记。
不论今生来世,不论阳世阴间,不论地下天上,如意,你永远是信祥唯一的爱妻。
仅祈再见之日。
信祥丙辰年春邑尘握紧了信,先向如意问清一事:“告诉我,邹容是怎么死的?”
“自年初起,清廷就一再要求租界狱方,将章炳麟及邹容引渡给他们,以便明正典 刑,所幸租界坚持不肯答应,不久会审公廨宣判章炳听监禁西牢四年,邹容两年,监禁 期间罚做苦工,期满即逐出租界。”
“既然如此,那又怎么会--”
“你不明白邹容,他年轻性躁,一进监牢,那还不就像猛虎被胡进了狱中,更何况 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错,又是自首进牢里去的,怎么还会被判服刑两年呢?因此刑期定 案后,他便整天咆哮,坐立难安,健康亏损,以至于活活的病死了;”
“什么?”邑尘大吃一戊,这样的结果,的确是她始料未及的。
“可怜他死时年仅二十一,在革命的原野上,犹如一朵早萎的奇葩,而在得知他被 判监禁两年时,信祥就兼程从日本赶回来了,他也曾苦劝邹容百忍为国,撑过那七百多 个日子,但邹容哪里听得进去呢;革命情势如今低迷无力,该做的事是那么的多,每一 思及自己在狱中所浪费掉的,都是可以倾尽心力,发亮发光的宝贵岁月,邹容的内心便 无法再保持平静,最后终于……”如意的泪水再度滚滚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