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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春水悄悄乱  第3页    作者:皑银

  主意一定,他低声说道:"姑娘,我现在身子动不了,你快推我下去,离开这房间另外藏身吧!这群人很快就会找上来,刀剑无眼,莫要惹得姑娘受伤。"

  "没、没关系……"不知道为什么,要她此刻离开房间,远比被压在这个面目凶恶、谈吐却斯文的男人身下更让她害怕。关若月定了定神,悄声道:"放心,杨嬷嬷不会让他们上来的。"

  果然,此时楼下已经传来杨嬷嬷中气十足、毫不退让的嗓门:"几位大爷,你们要在别处找人都可以,就是这里不行。这飘香阁里住的,可是我家花魁若月姑娘!那么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儿,若是让几位爷们半夜闯入她的闺房,那还成何体统?"

  "体统个屁啊!"为首的大汉暴跳如雷。"你这开娼寮的,居然还他妈的和大爷我讲体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杨嬷嬷身为杭州第一大青楼的主人,当然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当下凤眼斜睨,冷冷地说道:"大爷们,我杨红开的虽然是妓院,可也有些规矩。若月姑娘还是清倌之身,冰清玉洁,怎么可能在房里藏个男人?这难道就不是笑话?几位若再无理取闹,可别怪我报官了!"

  关若月听在耳中,虽然十分感激杨嬷嬷的阻拦,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房里,这会儿的确是藏著个男人,更别说,这男人还是以如此暧昧不清的姿势压在自己身上!顿时又大感尴尬,面红过耳。

  "臭婆娘,你……"楼下大汉破口大骂,似乎想要强行冲上来的样子,却立刻被同伴拦住。

  一阵拉拉扯扯间,只隐约听见同行的人急促耳语中,掺杂了"平治少王爷"、"包养"、"靠山"等字眼,让为首的大汉渐渐安静下来,显然是终於明白眼前的老鸨他不能招惹。

  突然,只听见他"呸"了一声,快快然地咒骂道:

  "他妈的!这年头开娼寮的规矩还真多!好好,不搜就不搜!想那恶煞星转世的丑八怪,也没本事勾搭上人家小王爷泡的女人!还说什么清倌哩,嘿……"他大声吆喝道:"兄弟们,咱别处搜去,不打扰人家的婊子清倌了!"

  故意把那"婊子"二字说得特别重,一群人吵吵嚷嚷,终於扬长而去。

  楼上,关若月气愤又难堪,原本羞得潮红的脸转眼变成惨白,身子僵硬,微微颤抖著。

  突然,一只大手隔著被衾,轻轻在她肩上按了一下,低沉的声音满含安慰:"那些人说话本就粗俗低下,不三不四。姑娘把他们说的话都当作是狗吠就好,别往心里去。"

  关若月一怔,抬眼,只见他望著自己的眼神相当温暖,没有丝毫看轻之意。她心中不由地又是感激,又是酸楚,点了点头,已经悄然流下泪来。

  正张口欲言,门上却突然传来轻叩声,和杨嬷嬷担心的声音:"若月?"

  "嗯!"她连忙答应了一声,对男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移动、她侧头面对著紧锁的房门,问道:"嬷嬷,什么事?"

  "刚才闯来一堆人,吵吵嚷嚷地说要抓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盗,又说亲眼看见他闯入红香院里……若月,你没看见什么吧?"

  "没有。"关若月立刻说道。

  一来不愿让人看见自己和这陌生男子暧昧不清的狼狈样,二来刚才他没有丝毫偏见地温言劝慰,让她不由地感激,已经决心袒护到底、定了定神,她接著道:

  "刚才我原已睡了,又被惊醒。嬷嬷,那些人……那些人说话好生无礼!"

  听出她的语声略微沙哑,带著哭音,想是因为听见了楼下那些人刻薄的言语,杨嬷嬷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她顿了顿,轻轻说道。"嬷嬷不必担心我,您去前面忙吧。我……我想睡了。"

  平生不擅撒谎,她说得有些仓卒,不过杨嬷嬷倒也没有起疑。她深知关若月虽然平时努力装出冰冷淡然的样子,其实天性羞怯易惊,十分害怕男子的好色和蛮力。若是果然有什么穷凶极恶的大盗藏在她房中,只怕此刻早就抖得不成样子了,哪里还说得出完整的句子来?

  所以她只是点了点头:"那么我下去了。那群人已经被我打发走,你安心睡吧……只是谨慎点,把门窗都锁上。"

  "嗯,我已经都锁上了。嬷嬷晚安。"关若月柔顺地回答。

  透过门缝,看见外面那一丝烛光渐渐消失,显然杨嬷嬷已经走下楼去。她转回头望著粗扩的男子,低声说道:"人都走了。"

  男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中露出感激之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何足挂齿。"她立刻微微摇头,轻声回答。

  两人都静默了片刻,最后,关若月犹豫地开口:

  "那么,能不能……麻烦你闭上眼睛?我们这样、这样子下去……总也不是办法。我想法子下床,也好看看你的伤势……"

  "有劳姑娘了。"他立刻偏过头去,紧紧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关若月惟恐碰到他的伤口,於是极小心地,一寸一寸,缓缓挪出被窝。

  此时她仅穿著贴身小衣,一出被窝,立刻裸露出雪白的藕臂和玉腿,所幸男子果然信守诺言,始终一动不动地面朝内壁,不敢看她。见他为人正派,关若月虽然胀红了脸,却没有太慌张,慢慢地从他身下挪开,直到完全自由了,才连忙离开床边,快速地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衣,穿著整齐。

  "好啦。"她低声说道。"你等一下,我来掌灯。"

  "姑娘且慢!先把窗户遮上,免得那些人若是去而复返,看见烛火不免会起疑。"男子低声提醒道。

  "啊!"关若月猛然醒悟,若是纸窗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那可要糟!她连忙摸黑从柜中取出一床棉被,牢牢地遮住了窗户,为了谨慎起晃,又用衣服塞住门缝,不让一点光亮透出去,这才点燃了蜡烛。

  持著烛台走到床边,关若月立刻下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烛火照耀下看得分明,男子的身躯比她原先以为的更要魁梧结实,他的左肩有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渗透衣衫。然而,看他呼吸浅弱,稍有动弹便会呕血的样子,真正的伤只怕还是内伤。

  "这位大爷,你……"平生没遇见过这种场面,她一时手足无措,看著那血迹斑斑的衣袍,只觉得心慌意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没想到,男子却倏然迸出一串虚弱的轻笑:"姑娘,在下今年二十又四,可不敢称什么大爷。"他终於侧头望著她,脸色虽然灰败,眼神却明亮,嘴角亦有一丝温和的笑容。"我姓雷名拓,不能起身施礼,还请姑娘恕罪。"

  "雷公子,不敢当。"关若月这才看清,眼前的男子虽然长得粗犷,年纪却的确不大。原本月下乍见,只觉得他长相极其凶恶,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此时却不知道是因为他谈吐斯文,还是看得久了,反而暗想人人都说相由心生,未必定真。否则为何他相貌凶狠,举止却这般君子?

  她心下为他灰败的脸色而担心著,倒是没再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

  雷拓微微一笑。"在下斗胆,请教姑娘尊姓?"

  "我……"关若月一楞,随即恍然大悟。

  刚才杨嬷嬷若月若月地叫,他不可能没听见。只是虽然青楼女子常被人直呼其名,一般闺中女子的名字,却是隐密至极,只容许外人知道自己姓氏,他这么慎重地问她,表明了是对她敬重,不把她当风尘中人看待。

  心下感激,她下觉红了脸颊,低声说道:"我姓关。"

  雷拓笑了,眼神内敛而温和:"关姑娘,多谢你。"

  她羞怯地点了点头,移开了视线:不知道为什么,见他身受重伤还如此谈吐自若的样子。心里渐渐不再慌乱,反而比平时更冷静沉著许多。

  环顾室内,见墙角壶中还有没用过的清水,便主动说道:"雷公子,我先替你清理一下伤口吧。"

  "麻烦了。"他虽想自己动手,却是四肢无力,只得点了点头,低声谢过。

  当下关若月从铜壶中倒水,端著水盆和干净的布定到床边,搁在床头几案上。犹豫了一下,她咬著嘴唇:"那……雷公子,失礼了。"

  他黝黑的脸上,竟也似泛起了一丝暗红,但是望著她的眼神却依然沉毅,不带任何轻浮邪念:"麻烦姑娘了。"

  关若月红著脸点了点头,摸到他的前襟,轻轻地助他退下衣衫。

  雷拓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道:"关姑娘,我内襟袋中有一锦囊,里面有些丹药,麻烦姑娘取出。"

  "喔。"关若月立刻依言找出了锦囊,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有五颗龙眼大小,五色晶莹的药丸,异香扑鼻,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叫莹川丸。姑娘,麻烦你给我两颗。"

  "嗯。"她拈起一颗送到他嘴边,看他含入口中,慢慢嚼碎吞下,才给了第二颗。扎牢囊口,才要将剩余的药丸放回他襟袋里,他却摇了摇头。"关姑娘,剩下的你收著吧。"

  "这……"

  "莹川丸不但能治伤,也能解毒治病。"他微微一笑。"雷某今天百般劳烦姑娘,无以为报。只有这个,姑娘日后或许还用得到,就请收下吧。"

  "如此……就多谢公子赠礼了。"关若月见他说得诚挚,也就不再推辞,收下了锦囊揣入怀中。

  助他退下袍衫至腰际,她拧了把毛巾,轻轻按上他的伤口,抹去干涸的血迹。

  "我这里没有什么创伤药,只能麻烦你将就一下了。"她歉然地说道,将他肩头的伤口包扎妥当,披回外衣,随即又绞了一把冷毛巾,仔细而轻柔地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泥沙。

  吞下丹药后,胸口已经不如先前闷窒,没了气血翻涌的那般难受。雷拓侧头望著关若月,只见烛光将她脸颊照得明艳,宛若白玉雕琢一般,娇美不可方物,让他不觉有些怔忡了。

  他知道自己的这张脸,说好听一点是相貌威严,说难听一点,就是粗恶吓人。平时人们看见他不是皱眉躲避,就是偷眼猛瞧,那些斯文人家的姑娘更是一接触他的目光就花容失色,战战兢兢。无论他谈吐如何谦逊小心,走到哪里还是被当成洪水猛兽,彷佛都惟恐他突然翻脸,拔刀杀人一般。所以久而久之,他索性远避人群,除了江湖豪客,鲜少和其他人接触。

  可是眼前这体态纤弱的少女,一开始虽也是惊惧不已,却在短短几句交谈之后便开始对他放心,甚至不计较他夜闯闺房,反而帮著他隐瞒行踪,实在是始料未及。

  此刻看她悉心关怀的模样,只觉得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美丽的女子。心中温暖,低声问道:"姑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关若月怔了怔,在他目光注视下,脸颊不自觉地微微发烫。她垂下了螓首,片刻,才轻声回答道:"因为雷公子你是个好人。"

  雷拓微微挑眉,不无诧异。这一生,还不记得有谁素昧平生地就说他是个"好人",黝黑的眸中顿时闪过一抹趣味,微微笑道:"是吗?何以见得?"

  关若月处理完他的伤口,先站起身来,将水盆端回墙角的铜架上,等走回他身边,她这才细声回答道:"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会……不会用那种眼光看待我。"

  虽然她耻於说出口,但是两人心里都明白,她说的"那种眼光",是多少的轻薄与侮蔑。雷拓心头一热,脱口而出:"风尘女子身在青楼,多半非为所愿,更何况是姑娘这般斯文重礼……可恨世上,多有幸灾乐祸的浅薄之人!"

  见他说得真诚,关若月眼中浮现薄薄的水雾,低声道:"谢谢你。"

  雷拓望著她,突然问道:"不知姑娘竟为何会流落此地?"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关若月顿时楞住了。

  话一出口,雷拓也自觉唐突,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姑娘若下愿说……"

  "不,我……"关若月摇了摇头,垂下眼廉,"实不相瞒,我其实出身富贵人家。我爹曾经官任礼部尚书,权倾一时……"

  陷入回忆里,她的眼神变得有些蒙胧,低声道:

  "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逢年过节,家门前送礼的人简直就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雷拓有些吃惊,但是转念一想,却觉得自己不应该感到意外。看她举止如此温雅,举手投足间皆有大家风范,自然是书香世家,名门千金了。他微微蹙眉:"却不知后来……?"

  关若月幽幽叹息了一声。

  "爹爹自恃才高,颇有孤芳自赏的样子,惹恼了不少同僚,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一迳数落他的不是……"她的眼中浮现泪水。"一开始皇上欣赏爹爹的文采,还处处偏护著他,可是日子一长,终究厌烦。爹失宠后,有人趁机编造伪证,说他私通蛮王,居心不良。大理寺不问青红皂白就判了他的罪,我爹……被极刑处死。"

  说到这里,终於忍耐不住,掩面低声啜泣。

  "关姑娘……"叛国之罪,何等严重。雷拓不必再问下去,就知道她至亲中必无侥幸免难之人,不由地感到一阵心酸,长叹了一声:"姑娘,请多保重身子,节哀顺变。"

  没有拉拉杂杂地说一堆无益废话,可是短短几个字,语气忱挚,却是她能感觉得到的。关若月咬了咬嘴唇,抹去泪水,深深地吸了口气。

  感觉心绪平静了些,她勉强一笑,接著说道:"好在我娘早逝,爹又未曾续弦,膝下无子。总算……总算没有许多人受到牵连。"

  雷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可是,姑娘却……"

  "其实,我也不知自己是幸或不幸。"关若月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原本,我该是被发配边疆的。可是办这事的人也不知是不忍心,还是想要牟利,偷偷拉人顶替,把我卖来这里。总算我略通琴艺,杨嬷嬷的心肠又不坏,就这么著,让我当了三年的清倌。"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至少是很感激她的……"

  雷拓望著她秀美的轮廓,那平静的表情掩不去眼中的忧郁。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关姑娘,可曾想过要离开这里?"

  听他这么问,关若月纤瘦的身子猛然一震,垂下了头。在她来得及侧头回避之前,一颗晶莹的泪珠已经俏无声息地滚落,打湿了雷拓脸旁的被褥。

  然后,才听见她用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每一天。"

  每一天啊!

  虽然杨嬷嬷待她不薄,虽然免受军役之苦,可是现在这样的生活,她无法从容面对!无法学会对著贪婪露骨的目光强颜欢笑,无法学会对风骚放浪的言语曲意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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